第一百九十五章寻常人家
出门时碰见阿风,她正端着个大海碗从小厨房里出来,见陈锦要出去,问道:“姑娘何时回来?我好把汤熨在灶上。” “今日喝不了汤了,明日再喝。” 陈锦答着,人已出了院子。 整个西府似乎被叶姨娘惊动,一路过去,路上都是丫头小厮。 陈锦第一次发现,这西府的下人真不少。 主仆俩一路无话,到叶姨娘住处时,只见院门洞开,里头灯火通明,院子里来来回回走着丫头婆子,有些手里端着脸盆,盆里盛着满盆子的血水。 音夏见了,吓得脸煞白。 陈锦倒是镇静,将音夏拉到身后,来到叶姨娘所住的屋里,陈夫人和陈茵守在外间,一扇屏风之隔的里屋,叶姨娘正在痛苦的呻吟。 “姨娘娘,用力啊……” 稳婆急得声音都变了,估计此时亦是汗水糊一脸。 “阿娘。” 陈锦唤道。 陈夫人正自慌了神,听见陈锦的声音,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囡囡,你姨娘已生了几个时辰了还未生下来,这可如何是好?也不知去通知你阿爹的人到了没有。” 陈锦拍拍她的手,“我进去看看。” 正待迈步,被陈夫人一把拉住,“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还是不要看这些的好。” “是啊妹妹,”陈茵也在一旁开口,眉黛微厥,竟比前些时候还要明艳几分,“你还没有嫁过人,怎能见这样的场面。” “没事,”陈锦道,“叶姨娘不是别人。” 陈茵呼吸一滞,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陈夫人平日里与叶姨娘交情亦是好的,只是临到头来,自己竟也说出了这样的话来,不觉惭愧,站起身来,“我随你一同进去。” “阿娘,”这时陈茵开口道,“还是我陪妹妹进去。” 陈锦今日第一次看陈茵,见她脸上的妆十分精致,衣服也是崭新的,像是刻意打扮过一番。与音夏一样,她也在发抖,眼神却闪闪烁烁,仿佛心里藏着什么秘密一般。 陈锦没有深究,她也实在不想理会陈茵那些事,径直道:“不用了,姐姐还是留在外面。” 屏风上画的是百鸟争艳,凤凰居高临下俯瞰众禽,浑身羽翼丰满娇艳,那眼神有种睥睨天下的傲慢,不亏是鸟中之王。 陈锦与陈夫人绕过屏风进去,满屋子的血气扑鼻而来。 陈夫人微微皱眉,看见床上的叶姨娘时,眼中划过几丝心疼,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陈锦神色如常的走过去,在与床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见叶姨娘已快要疼晕过去。她双腿屈着,膝上盖着一床大红的喜被,陈锦见她汗水淌在脸上,发丝凌乱得像要颠狂,嘴里发出濒临死亡的喊叫,绝望且无力。 女人生子,皆是如此。 她见过人生孩子。 在皇宫中,元修的寝殿里。 仍是陈锦。 那是她进宫的第二个年头。 太医传来喜讯,说皇后有孕,元修正在早朝,听罢丢下群臣,喜不自胜的去了皇后宫中,在路上时,元修突然说:“舒展,我快要有孩子了。” 彼时,她早已接受了陈锦受宠的事实。 听了这话,眉目未动的回道:“恭喜皇上。” 或是她语气太冰凉,元修终于回过头来看她一眼,“你不高兴?” 九五之尊肯纡尊降贵亲口询问,已是莫大恩赐,换了任何人都该喜出望外受宠若惊。 但她不。 她自小跟着元修,偶尔的任性和胡闹亦会被原谅,这次却不是任性,也不是胡闹,只是纯粹的心寒罢了。 “谢皇上挂心,微臣没事。” 她如此回道,声音仍是冰冷的。 元修皱起英挺的眉,“锦儿有孕,我以为你该跟我一样高兴。” 她不明所以,“为什么?” 元修看着她,轻声道:“因为你待她是那样好。” 呵。 她心中不由自嘲,她对陈锦好,不过因为陈锦是他心爱的女人。 在这如狼似虎的后宫,一介商户之女,如何立足,如何稳坐皇后之位,她每见她因委屈蹷起的眉,便不由自主地想到元修得知这一切该有多愤怒。 她惯是替元修收拾的。 连后宫亦是如此。 “只因她是皇后,我才待她好。”良久,她听见自己这样回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元修挑眉,“若换了一个人做皇后呢?” 她抬起头,直视着帝王的眼睛,“只要皇上还是皇上,谁做皇后都无关紧要。” “哈哈哈。” 元修大笑不止。 吓得远远路过的宫女赶紧跪倒,大呼:“皇上恕罪。” 恕的是什么罪? 根本无罪可恕。 “舒展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一点。”元修的眼睛很亮,阳光映在里面,像碧海里一望无际的海面,深邃幽远。 她知道元修喜欢的是什么。 他喜欢的,是她的绝对忠诚。 就算全世界都背叛了他,她也绝对不会那样做。 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傻子。 皇后生产的那天傍晚,突然起了风。 风卷着微尘在皇宫内院中肆意扫荡。 太医院当值的太医被匆匆请去皇上的寝殿,原来那日是皇后的生辰,元修有心,将她接到自己的寝宫,据元修身边的公公说,当晚皇上与皇后正对桌而饮,皇后突然感觉腹部不适,刚一起身便见了血。皇上吓坏了,忙命人去传太医。 那天舒展休沐。 本已早早爬上了床,却被元修一道秘旨给召进了宫中。 皇宫甚大。 即使皇上所在的寝宫喧闹如斯,其他地方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她没走正门。 凭她的轻功,宫中的御前侍卫想要发现她还要再等几十年。 一路疾行至元修宫门口,里头亦是灯火通明,整个殿门前整齐的跪着宫女太监,一个个低垂着头,身体发着抖,仿佛下一刻便会被元修处死。 跪在前面的一个小太监识得她,小声的唤道:“舒大人。” 她停下来,侧头看向那小太监。 小太监说:“还请舒大人替我们求求情。” 她挑眉,“你们犯了什么事?皇上要这样罚你们。” 小太监摇摇头,不肯说话。 她亦不勉强,抬腿进了寝殿。 陈锦是个温柔的性子,即使在这种时刻,亦发不出那种声嘶力竭的喊叫,整个宫殿里有一股压抑的沉闷,让人喘不过气。 巨大的屏风后,几个稳婆着床团团转。 元修在屏风外,焦虑不安。 太医在他脚边跪了一地,一个个噤若寒蝉。 她鲜少见他有这样思绪外露的时候,就连当年他攻入京城差点反被围剿时亦没有此刻这般焦急惶惑。 “你来了。” 元修发现了她,黯淡的眼中突然闪过一抹亮光。 “皇后吉人天相,皇上无需太过担心。”她不带感情的安慰道。 元修似乎并未察觉她的语气,自责道:“都怪我,不该一高兴便让她跟着喝了几杯。” “微臣想进去看看。”她说。 元徵虽有诧异,但仍是准了,连犹豫都不曾。 屏风上绘着牡丹,平日里看着很是雍容娇艳,此情此景,却只觉得惨淡。 元修曾说陈锦像牡丹。 他甚至当场吟了首诗。 诗中有一句是这样说的:唯有牡丹真绝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她转过屏风进去。 陈锦躺在诺大的床上。 像汪洋大海中一片摇晃的小船,不知浪从哪里来,何时来,随时都有翻过去的危险。 她看见了舒展。 眼里突然浮起一丝亮光。 颤抖的手臂突然缓缓抬进来,朝着舒展伸出手,“舒……舒大人。” 她信任她。 这是后宫公开的秘密。 一国之后,竟信任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舒大人。 真好笑。 “救救我的孩子。”皇后说着,眼角淌下泪来。 她走到床边,握住那只纤细的柔荑,声音也变得轻了,“用力,他快要出来了。” 皇后仿佛听进去了这话,几个呼吸间,突然使了劲,稳婆在被褥后方惊喜叫道:“娘娘再用些力,已经看见头了。” “用力,陈锦。”她说。 “已经看见身子了!” “用力。” “孩子出来了,娘娘——” 稳婆的声音嘎然而止。 宫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听见陈锦突然加重的呼吸声。 “这孩子……啊!” 稳婆的惊叫声惊动了屏风外的元修。 他疾速奔走的身影映在牡丹屏风上,转眼间便走了进来。 屋里血气还未散去。 元修眉宇凝重地自稳婆手中接过那浑身带血的婴孩儿,突然,他目光定住,脸上一抹不可置信大刺刺摆上来。 陈锦挣扎着要爬起来,被她一把按住,“皇后刚生产,不宜乱动。” 屋里众人皆是心神不定。 那孩子……大概有问题。 自出生到现在,竟是没有啼哭一声。 半晌,元修抬起头,望向床上虚弱苍白的陈锦,“锦儿好好休息,我先带孩子出去。”说罢不顾陈锦哀求的目光,大步走了出去。 …… 陈锦的孩子只活了一天。 整个太医院查不出原因,元修震怒,却只能将那孩子厚葬。 宫中开始流传,说皇后生的孩子无故夭折,实乃天下大乱之象。 自孩子出生,陈锦未能抱过一下,加之流言越来越盛,还有月中的陈锦终于病倒。 那时元修该还是喜欢她的。 命太医日日诊脉,一下完朝便往陈锦处去。 这宫中,本是看人下碟子的地方,即使孩子早夭,陈锦依旧是皇后,依旧颇得盛宠,旁人自然不能怠慢。 陈锦每每见了元修,都是垂泪。 元修心中本就烦闷,却也只能将这一切压下,温言细语的劝慰。 那一阵子,整个皇宫都罩在压抑之中,每一个人都小心翼翼,生怕触怒了元修。 …… 寻常人家亦如是。 比如此刻的陈府。 屏风后面,仍能听到叶姨娘的呻吟,却是越来越低,直至再也听不见。 陈夫人叹了口气,不知是对谁说:“看来是不中用了。” 陈茵看向她,轻声道:“叶姨娘吉人天相,肯定会母子平安的,阿娘你别多想。” “怎能不多想,”陈夫人道,“那毕竟是咱们陈府的血脉,你阿爹的骨血。若是真有个什么,要如何跟你阿爹交代?” 闻言,陈茵呡了呡唇,尔后才道:“要如何交代?左不过一句天命不可违。” 陈夫人似没料到她竟说这样的话,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陈茵也自觉失言,忙把话圆回来,“但是事在人为,咱们请的是全京城最好的稳婆,从来没有失过手,相信叶姨娘和孩子都会好好的。” 陈夫人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陈锦坐在桌旁,杯子里的茶有些凉了,她仿若未觉,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唇齿间皆是苦味,像世间所有的磨难,避无可避。 里屋渐渐没了声音。 安静得如同黑夜过去,白昼即将来临时死一般的清晨。 突然,一声高吭地啼哭声传来。 外间的陈夫人与陈茵同是站起身来,目光穿过屏风看向里屋。 陈锦将茶杯放在桌上,跟着站起来。 稳婆抱着婴儿欢天喜地走出来,对着陈夫人福了一福,“恭喜夫人,是个小公子。” 那一刻,陈夫人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 仿佛是高兴,又好像不高兴。 愣愣地看着那孩子许久,她才像终于反应过来一般,露出一个迟来的笑容,答上两个字,“同喜。” 稳婆笑道:“夫人要不要抱抱这孩子。” 陈夫人凑过来,看了那襁褓中的孩子一眼,然后才伸出手,将他抱在了怀里。 那孩子本在哭,被陈夫人一抱,竟止住了哭声,破啼为笑了。 稳婆见了,欢喜道:“这孩子与夫人真是有缘呐。” 陈夫人但笑不语,只低头哄那笑得可人的漂亮孩子。 陈茵也凑过头去看,嘴角微勾,极淡的笑着。 “把孩子抱进去给他阿娘看看。”陈夫人将孩子还给稳婆,开口道。 稳婆答应着,将孩子重新抱回了里屋。 陈夫人也跟着进去,叶姨娘满头满身的汗,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正侧头看躺在她身边的孩子。 陈夫人笑道:“总算是有惊无险,母子平安。” 叶姨娘看向她,虚弱地笑了笑,“托姐姐的福。” “剪雪,好生伺候你家主子,要什么只管来找我,库房里还有几支千年人参,一并拿出来给姨娘将养身子。”陈夫人吩咐着,又道,“如今添了人丁,咱们这西府也该好好动一动了。” 叶姨娘道:“大姐切莫要破费。” “这哪里是破费?”陈夫人笑道,“这西府也住了些年头了,那些个回廊小桥的都有些旧了,重新修葺一番也是好的。” 如此,叶姨娘便没再说什么。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加之叶姨娘此刻需要静养,陈夫人便带着陈茵陈锦出来了。 刚步出院门,恰遇见匆匆赶来的陈知川。 陈知川忙问:“惠儿生了吗?” 惠儿是叶姨娘的名,此刻叫来,无尽宠爱不言而预。 陈夫人见了礼,方回道:“恭喜老爷,母子平安。” 闻言,陈知川大喜过望,不由自主道:“我陈知川终于有后了。”说罢与陈夫人错肩而过,径直进了叶姨娘的院子。 陈夫人回头看他,眼里的落寞无处藏身。 陈茵握住她的手,“阿娘,我们回去。” 陈夫人点点头,回身走了。 回去的路上,母女三人都没有说话。 陈夫人情绪低落,陈茵陪着她沉默。 陈锦心里很复杂。 复杂于陈夫人此刻低落的心绪,还有陈知川的无所顾忌。 生儿子真那么重要吗? 确实重要。 至少,对不惑之年还未有一子的陈知川来说,十分重要。 所以他今日才会这样高兴,这样妄形。 将陈夫人送至院里,陈茵与陈锦一同出来,往各自的住处去。 两姐妹各带了一个丫头,一路缓缓行来,陈茵说:“妹妹,你不觉得阿爹很过分吗?” 陈锦看着她,没有答话。 陈茵似乎也不指望她回答,继续道:“不过是个生了个儿子,有什么了不起。阿娘陪着他风雨几十年,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哪种对待?”陈锦反问道,“仅仅因为阿爹唤了叶姨娘的小名吗?” 陈茵看她一眼,“难道你没看见方才阿爹的神情吗?恨不得要将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给那个女人!” 将叶姨娘称作那个女人……看来陈茵对叶姨娘的怨怼不止一星半点。 但是,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这种怨念? 叶姨娘有颗七巧玲珑心,在这西府里,是出了名的好人缘,从前陈茵未出嫁时与她也十分亲近,如今这突如其来的指责倒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叶姨娘生了儿子是事实,阿爹想要一个儿子也是事实,我们改变不了什么。”陈锦道。 闻言,陈茵冷笑一声,“事在人为。” 陈锦警告她,“你莫要做傻事。” 陈茵侧过头来,脸上的疯狂一闪而过,“我见不得阿娘受委屈。” “委不委屈,阿娘自己心里知道,自她嫁入陈府时就该明白,阿爹不可能一生只有她一个女人。更何况,这是阿爹和阿娘的事,你我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陈锦这番话说得很是直接,陈茵微微一愣,脸上浮起一丝不服的神色,“难道便要眼睁睁地看着阿娘被欺负?” 陈锦道:“被谁欺负?” “那个女人!” “那是阿爹的妾室,西府的叶姨娘,在妾室未犯错之前,正妻拿什么理由惩罚她?” 陈茵说:“理由还不简单吗?找一个就是了。” “那姐姐说来听听。” 陈茵当真想了想,说道:“七出里随便寻一条便是。” 陈锦笑了,“哪一条呢?” 陈茵一时说不出来。 似乎哪一条,叶姨娘都没有犯过。 陈锦见她不说话,继续道:“所谓出师有名,姐姐这样贸然行事,不仅无法达到自己的目的,反而会害了阿娘。所以在没弄清楚之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如今叶姨娘替咱们西府生了个公子,身份与从前又不同了,做任何事之前,姐姐还得想一想阿爹届时会如何应对。” 陈茵听她提起陈知川,瞳孔一缩,却是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