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来时心中忐忑,害怕见到又想见到,如今终于见了,心下却又突然平静了,像明如镜的湖面,任它底下浪潮如何翻腾,面上仍是波澜不惊的模样。 椅子上的女子原是闭着眼睛的,听见动静睁开眼来,看着陈锦。 她手脚被缚,脸上却是没有任何惊慌失措,看见陌生人,她歪了歪头,茫然全部写在了眼底脸上,却不开口说话。 “你是谁?” 陈锦开口,发现自己声音在发抖。 那女子仍是一脸茫然,名字却像是一早便置入记忆深处般,张口就来,“我叫舒展。” 陈锦看着她,半晌,才慢慢走过去,坐在另一张空出来的椅子上。 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本是想来看看谁在冒充舒展,如今看见了,这人便真是舒展。 那个被她抛在前世里的自己。 那眉眼身躯,如何会认错? 所以不会错的,这便是自己,这便是舒展。 只是…… 她抬头,桌旁的女子也正看着她。 陈锦在她眼里看到了自己,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你认识我吗?”那女子问她。 陈锦缓缓抬起头来,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去摸她的脸。 那女子起初有些抗拒,后来却又不躲了。 手掌下的皮肤有些粗糙,轮廓却是熟悉的,就像她曾对着镜子抚摸自己的脸一样,那样真实亲切。有多少次,她不愿自己是这一副面目,也曾嫌弃,曾想一刀划花了它,总好过一生就这样平平无奇的过去。 终是不忍心。 “你怎么哭了?”女子疑惑不解,眉头微微皱着,看起来更加不好看了。 陈锦抬头一摸,果真摸到一手湿意。 陈锦擦了泪,轻声道:“你是哪里来的?” 这个问题显然难道了那女子,只见她眉宇紧皱,仿佛在认真思考,终于她说:“我不知道。我一直跟着主人。” “慕云阴?” 她点点头,眼睛突然亮了,脸上了笑意,“主人很好。” “哪里好?” “他说我叫舒展,他常唤我的名字,常把我搂在怀里。”说到后来,她又不笑了,眉宇重新浮起一丝代表困惑的愁思,“但他又说我为什么不是她,我听不懂。” 陈锦指尖微颤,说不出话来。 她不知该说什么。 心中最不愿承认的想法终于铺在眼前,却始终无法相信。 然而又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连她都奇妙的重生到了陈锦的身上,若慕云阴亦保有从前的记忆又有何出奇? “他们说要带我去见一个人,便是你要见我吗?” 身边的女子突然发问。 眉宇拢起时是她熟悉的平凡。 是了,舒展她本就是个长相平凡无奇的女子啊。 陈锦看着她,轻声道:“你又是谁呢?” 那女子疑惑的望着她,“我是舒展啊。” “但你不是她。”陈锦说。 她眉头蹷得更深,仿佛在将一开始的认知慢慢的推倒重来,显得异常艰难痛苦,“我是舒展……” 陈锦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冰凉的,像常年浸在水中的石子,没有温度,“那日在宝华寺,便是你袭击我。” “是。”她说,“主人让我袭击你。” 陈锦问:“你可知道原因?” “不知道,主人的命令是绝对的。”那女子缓缓说来,语气坚定不移,“就算舍掉这条命,我也会完成任务。” “那你后来没有完成任务,慕云阴可有为难你?” “没有。” 不知为何,陈锦看着她缓缓晕开的脸庞,突然想,若她今日不来该多好。她永远不知道,慕云阴身上的秘密,也永远不会再次见到“自己”。 这比她当日亲下徽州去寻自己时更残酷,更让人难以接受。 桌上的油灯快要燃尽,陈锦起身,身旁的女子亦动了动身子,如今她武功被废,连动一动都是困难,“你要走了吗?” 陈锦低下头,看她真挚的眼,“嗯。” “我一见你便觉得亲切,”那女子微微弯起嘴角,她似乎并不常这样做,显得有些艰涩,“你是不是认得我?” 陈锦目光微动,半晌,才听她轻声说道:“认识很多年了。” 那女子微微歪着头,认真思考她的话,“可是我从未见过你。” “不见最好。” 陈锦说完话,转身出了船舱。 徒留一室寂静沉昏。 外头,音夏与京予候着,见陈锦出来了,音夏忙走过来扶她。 京予朝陈锦福身,“奴家这就送二姑娘回去。” 陈锦道:“你家主子在何处?” “我家主子亦在江上,”京予说着,指着不远处一艘极大的船,“便在那艘船上。” “你问问他,可否方便一见?” 京予抬眼,看了陈锦一眼,随即道:“是,京予这便去禀报。” 陈锦点点头,带着音返回她们的画舫。 陈玉陈雪几个见她回来了,陈雪说:“锦姐姐去了些时候,没事?” 陈锦说:“没事,我等下有事要办,你们若觉得乏了,便先回府。” “好容易出来一次,我可不想这么早回去。”陈雪道,“这船上坐着也不晕,还能欣赏延途景色,倒也不错。锦姐姐且不用管我们,自去办事就行了。” 她这样说了,陈锦自不会再干涉,便静坐喝茶,等京予的回话。 不一时,音夏进来说京予回来了。 陈锦让把人请进来。 京予进来,先给陈锦见礼,又给陈玉陈雪见礼。 礼成后,京予道:“我家主子邀二姑娘去船上一叙。” 陈锦说,“他在会客?” 京予点头道,“礼部的尚书吴琤大人在。” 那个自小便被若水家送进京的吴琤? 陈锦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让音夏吩咐船夫开船。 京予道:“主子的船已在附近,二姑娘请随我来。” 陈锦带着音夏随京予出去,又让陈玉等人留在船上,不要乱跑。 仍是两船间搭了路板。 只是元徵的船要大些高些,看着倒比方才还要危险。 陈锦刚走出船舱,便见一艘大船顺着她们的画舫停着,大船甲板上站着两个人,两人皆是华服宝冠,元徵胜在容貌俊美,吴琤则胜在笑脸迎人。 陈锦远远的朝二人见礼,元徵微笑着看着她,身侧的吴琤则忙低头打揖,高声道:“吴琤见过姑娘。” 陈锦心中好笑,脸上还端得四平八稳。 这个吴琤,果真跟前世的那个人一样,所有心思都藏在这一张爱笑的脸皮后面,教人看不出分毫破绽。 元徵指挥人将路板加宽至四臂宽,站在船边看京予扶着陈锦上来。 京予习武,功夫不弱,他对她十分放心。 但事关陈锦,却是要亲眼看着才能安心。 待陈锦上了船,元徵伸手去虚扶她一把,并肩往船舱内走去。 手掌只虚碰着她的衣袖,却是不敢再逾规一分,小心翼翼地如同呵护一件至尊宝物。 跟在后头的吴琤见了,无奈的摇摇头,他们相识二十载,他真真从未见过元徵这副模样。 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吗? 船舱的布置比照着宅院大堂来,所有物什一应俱全。 当得起奢华二字。 陈锦打量了一阵,笑道:“四公子这船这样气派,果真是要把自己的名声搞臭吗?” 她这样说,元徵也不恼,更不羞,脸上只一味笑着,“这船是皇上赐的,不用白不用。” 陈锦微哂,在桌边坐下。 屋里没有下人,便是音夏都留在了外面。 元微给陈锦倒茶,茶水是刚刚烫开的,倒进茶盏中,氤氲热气晕染而开,隔在两人之间。 “几日不见,倒像是许久未见。”元徵说。 陈锦将茶杯捂在手里,不与他客套,“慕云阴可来了?” “来了。” “人呢?” 元徵一笑,“关在地牢里。” 闻言,陈锦低头呡了口茶,“他与那女子的关系,你可清楚?” 元徵看着她,眼角弯弯的模样,像只人畜无害的小狼狗,“他明知是陷阱还要来,那女子于他自是很重要了。” “多重要?” “重于性命。” 陈锦很久都没有说话。 元徵亦不开口,两人相对而坐,静静喝茶。 “那女子……我认识。” 不知过了多久,船舱里响起陈锦的声音。 那声音同茶水的氤氲之气一同冲上舱顶,很快便消失于无。 元徵看她一眼,并不搭腔,听她说下去。 “这本身是件很诡异的事,”陈锦说道,“但我确实认识她。” 本想把一切和盘托出,话到舌尖却又换了另一种说法,或许是做了许多的刺客,养成了这种乍然无法信任别人的感觉。 虽然她知道元徵对她确无恶意,但仍是无法将真相说出。 陈锦低下头,看着自己端着茶杯的手,“这个人我今日见过了,要如何处置但凭你作主,与我再无相干。” 元徵说:“我可以放了她。” 陈锦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摇头道:“佛说万般皆有法,是非因果实在不是我等凡人能左右的,不如放开手,随波逐流的好。” 她一番话说得又轻又慢,仿佛每说一个字时都在思量自己是否要改变初衷,接受他的提议。到最后,她似终于说服了自己,抬起头来看着元徵,“我左右不了。” 一锤定音。 见她如此坚定,元徵不明所以,但仍是点头,“我知道了。” 陈锦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元徵原想多留一留她,实在是没有想到一个能够说服陈锦的理由,只得不情不愿将人送出船舱,看着她返回到方才来的画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