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逼宫
一夜热闹过后, 兵马营恢复平日的景象,魏父匆忙返京,薛铖将北魏的消息告知众亲信,众人面上又逐渐染上肃杀之意。 北魏大军不比这些强盗土匪,俱是骁勇善战的精兵强将,为应对随时有可能发生的战祸,薛铖在每日操演之外增添了许多兵法阵型相关的演练,甚至还有守城兵器的制造等等,力求在战事开始前将手下这一支军队训练成型。 同时密切注意京中动向, 一旦宁王有异,便可接机北上。 然而,京城风云变幻的速度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甚至没能等魏父抵达京城,一股惊涛骇浪自深宫中酝酿而出。 承光四十八年六月初七, 太子逼宫。 正如薛昭睿所料,那日他的话在太子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并在太子反复思量这一年前后承光帝的态度、反应时深深扎根于他内心最恐惧的一角,生根发芽、破土而出。 随着承光帝愈渐冷淡的态度,薛昭仁愈发确信他真的想要废了自己,便不顾孟皇后百般阻拦,一意孤行命李荣林加大药材计量, 欲置承光帝于死地。 这一日,太子命人以承光帝的名义秘密封锁了宫门,亲自端着那碗药步步走进皇帝寝宫。而孟相则守在宫门外, 一旦事成,立刻替太子掌控大局。 衰弱的承光帝躺在榻上,床帏上金线绣出的五爪金龙在灯火中熠熠生辉,薛昭仁望着寝宫中一切精致特殊的陈设,眼里流露出贪恋的神色。 他做太子已经太久、太久了,日日仰望着高高在上的那一身龙袍,望着挥袍间定江山的恣意,而心境也从最开始纯粹的敬仰与向往变成了如今的不甘。 父皇已经老了,老到看不清他累年累月的勤勤恳恳,听不清他人人称颂的贤名,甚至老到糊涂了,甚至养出薛铖这么一个军功赫赫的东陵王世子! 薛昭仁想,如若是他坐在那个位子上,甚至可以比父皇做得更好。 龙涎香的味道充斥鼻腔,盖去了汤药苦涩的气味,薛昭仁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端着药碗的手轻轻颤动。 就快了!这一切,他很快就能拥有了! 此时,榻上的承光帝咳了几声,沙哑着嗓子喊:“来人,水、端水来……” 空荡荡的寝殿无人回应,唯有薛昭仁睁眼看向床榻,嘴角浮起莫测的笑容。 “父皇。”在承光帝又一声呼喊之后,薛昭仁敛去面上的神色,换上一副恭谨关切的样子,端着药碗快步走上前去。 “太子?”承光帝看向立在床头的薛昭仁,问:“你怎么来了?内侍官呢?怎么也不通传一声?” 薛昭仁并不回答这些问题,而是温声道:“父皇,您该吃药了。” 承光帝捏了捏隐隐作痛的眉心,道:“日日喝这些汤药也不见好,不喝也罢。” “病去如抽丝,父皇若不按时服药,如何能痊愈呢。”薛昭仁慢慢扶起承光帝,将汤药喂至他的嘴边。 浓郁的苦味冲入鼻腔,承光帝只觉得胃里反起一股酸水,皱眉嫌恶避开,道:“一会再喝,给朕倒杯水来。” 薛昭仁掩去眼底一闪而逝的嫌恶,终究还是无法忤逆他,只得放下药碗前去端水。 这时,守在宫门外孟相远远看见一队人马朝宫门疾驰而来,立刻打起精神准备应对,然而等他看清那是宁王车驾时,心里顿时打了个突。 宁王怎会偏偏在此时入宫? 不等孟相想出个所以然来,宁王车驾已至眼前。 薛昭睿掀开车帘笑看向孟相,道:“孟相怎么一大早就杵在这儿?” 孟相抱拳行礼,道:“臣有事需面见圣上,再此等候传召。” “噢?”薛昭睿颇感意外,道:“孟相乃一品大员,何须在宫门口等候传召,这些守卫未免太没有眼力见了。” 孟相但笑不语。 薛昭睿也不纠缠,走下马车向宫门走去,与孟相错身而过时还不忘补一句:“孟相也不必在此等候了,不如随小王一同进去。” 话方落音,宫门侍卫便将薛昭睿拦下,恭声道:“殿下,敢问可有诏令?” 薛昭睿眉梢一挑,怒道:“本王进宫何须诏令!” 侍卫不亢不卑道:“殿下,奉圣上旨意,今日无诏不得入宫。” 薛昭睿瞥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孟相,冷笑一声,道:“可若本王非进不可呢?” 侍卫道:“在下可为殿下前去通传,若得圣上口谕,殿下便可入宫。” 孟相也笑道:“殿下还是同老臣一块等等,兴许一会儿就进去了。” “等?”薛昭睿面色陡沉,冷声道:“恐怕等这口谕来了,孟相的好事就成了。”也不管孟相是何脸色,扭头对侍卫斥道:“让开!” “殿下,您不能进去!” 薛昭睿:“本王入宫面圣,你们谁敢阻拦!”话音方落,薛昭睿带来的侍卫立刻上前架住守门侍卫,硬生生让出一条路来。 孟相在一旁看得心惊,薛昭睿的话语似有所指,莫非已经识破他们的计划了?但此事绝密,他是如何得知的? 就是这思虑的片刻,薛昭睿已率人快步走入宫门,孟相暗道不妙,立刻回头去搬救兵。 而薛昭睿入宫后将随行侍卫一分为二,一队直接前往太医院捉拿李荣林,另一队则跟随自己奔赴皇帝寝宫。 *** 当承光帝饮过水,又和太子略说了一会话后,薛昭仁终于再度如愿以偿地将药碗递至他的面前。眼见着浓稠的药汁即将送进承光帝嘴里,薛昭仁的眼里慢慢流露出得意的笑容。 然,在这一瞬,寝殿外突然传来一声高呼:“父皇切莫喝那碗药!” 太子勃然色变,起身向殿门的方向走了两步,而承光帝的手一顿,狐疑看向太子。 只见薛昭睿率领一小队侍卫闯入寝殿,对承光帝高喊:“那药可不是让父皇病愈的良药!” 薛昭仁大怒道:“宁王!你率侍卫闯宫,想造反么?!” “我看想造反的是太子殿下。”侍卫在殿门内驻足,薛昭睿一人快步上前,停在薛昭仁身前五步之处,瞥见承光帝依然放下药碗,眉梢一扬,专心应对太子。 “你血口喷人!” 薛昭睿轻笑一声,对承光帝道:“父皇恐怕心里也奇怪,这太医院圣手云集,可这么长的时间下来,用尽了天材地宝,为何父皇的身子不仅没有起色,反而越来越糟。” 薛昭仁的心突地一沉,又笃定自己所做之事绝无纰漏,咬牙道:“你这是在指责本王么?” “指责?”薛昭睿似乎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大笑起来,指着太子对承光帝道:“父皇,儿臣起初也不敢相信,如此贤德的太子殿下会做出这般丧尽天良之事。若非煎药的内侍官良心不安告知儿臣,儿臣只怕要见不到父皇了!” 承光帝大惊起身,先于太子一步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薛昭睿上前几步,面色沉痛对承光帝道:“父皇,太子每日亲手端至您跟前的这一碗碗药里,都下了别的药材。剂量小、难以被察觉,但经年累月下来便会损伤龙体,以致病体沉珂、久病难愈!”又指向承光帝放下的那碗药,道:“而这一碗更是下足了剂量,若喝下去,父皇您就……”言及最后,薛昭睿双目赤红,泪流满面。 薛昭仁心头火起,还欲怒斥薛昭睿,然而一转脸撞上承光帝锋锐的目光,心里一个咯噔,当即跪下痛声道:“父皇!宁王说的这些儿臣根本不知晓,您的药方是太医院各位太医诊治后一起拟的,这抓药煎药也有专人负责,儿臣不通药理如何会做这种事!请父皇明鉴!” “太子殿下自然不需要亲力亲为,这点小事还不是动动嘴皮子的功夫。” “薛昭睿!本王已是当朝太子,做这样的事对本王有何好处?!”薛昭仁额上青筋爆出,怒骂:“构陷当朝太子你可知是何罪责!” “太子殿下为何要这么做我怎么知道,或许是不忿于父皇三番五次训斥殿下。”薛昭睿轻飘飘地说:“父皇一番苦心却让殿下痛下杀手,如何不让人痛心呢。” “你……” “够了!”太子还欲再骂,却被承光帝陡然截断。他缓缓起身下榻,负手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宁王,冷声道:“朕还没有老糊涂,不论是弑父弑君还是构陷太子,不是靠一张嘴皮子就能定的。宁王,你带侍卫闯宫已是大不敬,若说不出原委,朕还要治你藐视天威之罪!” 薛昭睿闻言撩袍跪下,一字一顿道:“父皇,儿臣有证据。” “你胡说!”太子怒道。 承光帝问:“是何证据?” 薛昭睿叩首道:“还请父皇宣一人入殿。” “谁?” “太医令李荣林。” 听得这个名字,薛昭仁宛如被冰水兜头浇下,不可置信地看向薛昭睿。 “宣。” 不出片刻,李荣林被薛昭睿的侍卫架入殿中,浑身瑟瑟发抖地蜷伏在地,颤声道:“参、参见陛下。” 见他这副模样,薛昭仁的心彻底沉入谷底。 不知薛昭睿使了什么样的手段,李荣林跪伏在地,将当初太子如何诱以重利拉拢他、如何在承光帝的汤药中掺入分量不易察觉的药物等事竹筒倒豆子般吐了个干净。话到最后痛哭流涕说自己一时鬼迷心窍,求承光帝开恩饶他一命。 薛昭仁的面色越来越白,承光帝的目光越来越锐利,等李荣林哭诉完便挥手掀翻了一旁的烛台。 外头孟相先前没拦住李荣林被带走,如今自知事情恐已败露,急忙调动太子亲兵,赶来皇帝寝宫试图挽救,恰听到李荣林的哭诉,急忙闯入殿中对承光帝道:“陛下明鉴!太子贤德忠良,最是有孝心不过,岂会做出这样的事!请陛下莫要听信小人挑拨!” 承光帝此刻已是怒极,冷笑道:“好啊,这碗汤药还放在朕的床头,只要传太医来验一验,立刻能知太子是否清白!” 薛昭睿立刻接话道:“儿臣正有此意,私自请了一位太医前来,此刻就在门外候着。” “好!宣!” 犹自跪在地上的太子两眼空茫茫的,在这一声宣字出口之后,他突然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身来,高声道:“拦住他!” 殿内外暗藏的太子亲兵得令立刻团团将薛昭睿的侍卫拦住,把寝殿门前堵了个水泄不通。 承光帝骇然,怒道:“太子!你当真要谋逆弑君么?!” 太子木然转头看向他,嘴角勾起奇异的笑容,慢慢说道:“父皇,您老了,这把龙椅也做得够久了,是时候让给儿臣了。” 薛昭睿微不可觉地向后退了退,低垂的眼睑隐去眼眸深处的笑意,作壁上观。而孟相此时已知事态无转圜余地,唯有将太子推上那龙椅,才能保他孟氏一门。 承光帝面上一阵青白,指着太子骂:“逆子!枉费朕多年栽培,你就是如此回报于朕的么?!” 太子嗤笑:“栽培?父皇,折我羽翼的是您,放任瑞王宁王与我相争的是您,三番五次狠狠把东宫颜面踩进泥里的也是您!这就是所谓的栽培?!” 承光帝只觉胸口闷得发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看着太子步步走向他,看着他满面狞笑地对他说:“父皇,这江山您不愿给,那就休怪儿臣自己来拿了!”说着伸手推向承光帝。 而这时,薛昭睿陡然大喝:“父皇小心。” 只听铮的一声,雪亮的剑光在寝殿内划过,孟相瞪圆了双眼、满目惊恐地扑向太子。 然而,还是迟了。 没有人能想到素来喜好诗书玩乐、沉迷游山玩水的宁王会有这样的身手,更想不到他竟会带兵器入殿却一直隐忍不发到现在! 薛昭仁还没来得及转头便觉脖间一凉,他茫然眨了眨眼,发觉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颠倒,最后急速坠落,伴随着一声闷响跌在冰冷的地砖上。 一腔热血迸溅,染了承光帝半身,这个年迈的帝王被眼前景象惊得说不出话,一双眼死死瞪着,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最后眼睁睁看着太子那颗头颅滚至脚边,终于骇然惨叫,跌坐在地。 而薛昭睿依旧维持着挥剑斩落的姿势,蟒袍上不见丝毫血光,抬眸看向孟相,一字一顿道:“太子与孟相谋逆,当诛。” *** 宫乱发生后,季家埋在宫里的棋子便想法把消息递出了宫,季老太傅又火速将消息传向东陵王府,众人心中俱惊。薛铖安排护卫王府的暗卫头领知晓其中利害,当即启用暗卫训练多年的海东青将密信经由各州暗埋的联络点递往远安城。 而在与季老太傅商量后,暗卫火速将东陵王与王妃秘密送出京城,留下两名替身以掩人耳目。 恰逢魏父抵京,两位老臣迅速召集了朝中可信任的重臣密商此事,而季府终于拿出了另一份密诏,众人商定只等薛铖抵京,便将密诏昭告天下,还位于东陵王府! 若太子尚在,不少老臣恐还有犹疑,然而如今,谁敢将这天下江山交由一个敢设计弑杀兄长的人执掌?!就连往日曾与宁王颇有交情的世家也觉得胆寒,不过碍于宁王如今的声势不敢宣之于口。 太子一倒,门生有胆大之人怒骂宁王毫不顾手足之情、是为冷血禽兽,而宁王却不恼怒,只说自己救驾心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向天下人摆出一副孝子模样,积极为承光帝医治,同时借承光帝圣旨绞杀孟皇后、捉拿孟氏满门。 纵使朝中有人试图阻止宁王,也被一句轻飘飘的“凡求情者,以同罪论处”堵了回去。 这桩谋逆大案就这样未经三司详审查证,由宁王一人凭着承光帝一道口谕处理得干干净净。 孟氏满门两百余口人,斩于刑场,除了满地冲也冲不掉的鲜血,什么也没留下。昔日太子一党人人自危,有的辞官还乡,有的隐忍藏锋,还有人投奔了宁王,譬如安定侯府。 承光帝的身体并没有因此有所好转,反而应惊吓过度愈发严重,一天往往有大半的时间是昏睡梦魇的状态。朝中再无可主持大局的皇子,宁王顺理成章把持朝政。当有人提及瑞王冤案,请瑞王还朝时,宁王面上笑眯眯地应了,可第二日前去府邸迎瑞王时却发现薛昭珩昨夜暴亡。 宁王的雷霆手段再度震慑群臣。 肱骨老臣隐忍等待,其余人更不敢多舌。宁王一时权势滔天。 *** 半月后,薛铖终于收到密信,以太子谋逆、入宫勤王的名义连夜点兵北上。 此行万人的军队被拆做三股,一队百余人的轻骑有薛铖率领、马不停蹄直奔京城,另一队足有八千人众,由魏狄徐冉率领,跟在薛铖之后作为援军,而最后千余人继续驻守远安城。 风声呼啸,溯辞跟着薛铖没日没夜的奔波,中途算了三卦,俱是凶险。 随着京城的消息一封又一封送抵薛铖手中,宁王派来的杀手也一波接着一波闯进了薛铖营帐,饶是溯辞能卜凶吉也禁不住如此车轮般的刺杀。 好在连年累月的训练令随行的士兵十分警醒,加上溯辞的主意,没晚扎营薛铖必易服换帐而眠,也令不少杀手还未见到薛铖便一命呜呼。其中最凶险的一次是一位江湖高手,一人一刀杀进营中,折损了十数名弟兄,连薛铖也负了伤,最后被斩于乱剑之下,却也成功使薛铖一行的脚程不得不慢了下来。 宁王在京城运筹帷幄,不可不谓春风得意。只可惜,这份得意还没维持多久就被碾得粉碎。 承光四十八年七月初二,北宫政赐死和亲公主,率领十万大军挥师南下,兵临渭水城。同年七月十一,渭水城失守,守将退守龙泰岭,以天险为最后依靠,死守大晋北方防线。 魏晋盟约至此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