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来传召的太监是胥九辞的徒弟, 自然将宫里的事事先同师父说了一遍, 好叫他提防起来, 免得进宫被人捉住错处。 胥九辞的确想过很多次, 韶王如果发觉赵幼苓的身份后, 会不会认她,会不会从他身边把这孩子夺走。 但是想得再多,都没想过韶王竟然敢把这事捅到了天子面前。 如果这只是民间寻常诉讼,自然不必顾忌太多。但天子面前, 胥九辞不敢拿赵幼苓的性命开任何玩笑,做任何危险的尝试。 这是阿嬗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他已经弄丢了一次,不能再弄丢了。 胥九辞换上官袍,准备随人进宫。 赵幼苓想跟着走, 胥九辞不肯, 还是她缠了一会儿, 胥九辞这才答应,让承恩找出一套还未穿过的太监服给她换上, 方才踩着晨露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他们进宫时, 天子正在早朝。御前侍奉的大太监远远就见着他们一行几人,忙走下台阶,将人迎至一旁偏殿。 炭盆,茶水,宫里的点心,一应俱全。赵幼苓眼观鼻鼻观心, 就立在胥九辞身后,和承恩一样低着头,就像是寻常伺候的小太监。 等早朝结束,方才的大太监匆忙过来亲自传召。 这次,只有胥九辞一人能进殿,赵幼苓再想跟,也碍于身份,只能留在偏殿等着消息。 那一头的殿内,韶王早早留着,没滚掉的淤青过了一夜,看起来越发的鼻青脸肿。 告到御前的事,本就已经出乎了胥九辞的意料。等见到韶王一副心肝宝贝被抢的神情,胥九辞嫌恶地皱起了眉头。 他不是一个喜形于色的人,但显然韶王真的让人不快。 殿前龙案后坐了一个胡子花白,眼神晦暗,看着没多大精神的胖老头,手里握着个不该出现在金殿里的东西,赫然就是民间府衙用的惊堂木。 “胥九辞,你身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却夺人亲女,令人骨肉分离,你可知罪!” 他拍的用力,似乎又嫌弃震得手疼,拍完就把惊堂木丢在一边,指着胥九辞,吹了吹胡子:“说说,韶王告你夺人亲女,是不是真的。” 胥九辞拱手,看了看韶王,再看向天子道:“陛下,新都郡主不是还在韶王府么?不久前,陛下还与臣感慨,不知该为郡主指婚一个怎样的郡马。” “确有其事。”天子低声笑道,“你的记性一向好的很,那可帮朕找到合适的人选了?” “还未找着,不过如今守在沿海一带抵御倭兵的戴将军,听闻家中还有一子尚未娶妻,不知年岁是否相仿,倒是可以试一试。”胥九辞眉眼微抬,淡淡说道。 那姓戴的将军,别的没什么,也不家暴,也不纳妾,放在平日里,自然是个很好的结亲人家。 可戴家君在沿海一带威名赫赫,正是天子和太子的心头大患,这要是跟姓戴的联姻,韶王府上下只怕又要挂到人心底的账本子上了。 “父王!”韶王忙大声喊道。 他声音太大,传到了殿外,连偏殿的人都不由一怔。赵幼苓腾地站起来,想出去看,又不得已止步,眉头紧紧皱起,放不下心来。 “……你这混账东西,这么大嗓门,是要给朕哭丧不成?”天子气得抄起惊堂木,往韶王脚边砸。 韶王躲了躲,愤愤说道:“父王休被这人给蒙蔽了,他夺的是儿臣的十一娘,儿臣一直不知十一娘竟还活在世上……” 天子瞪眼,胥九辞接过话头。 “陛下面前,臣不敢撒谎,不然就是欺君之罪。”他道,“臣当年曾认了一个义女,因是女儿身,且年纪又小,怕她受人欺负,这才将其女扮男装,充作阉伶,养在身边。” 天子轻咳一声。 “是个女孩儿啊。”天子想了想说道,“朕是记得你身边有个小子,个子小小的,话也不多,似乎害羞的很,很少在人前露脸。原来竟是个女孩儿。” “是个很乖巧懂事的女孩。”胥九辞笑道,难得一见的笑容在他习惯了人前冰冷的脸上绽开,倒是叫人看的吃了一惊。 天子颔首,往韶王脸上看了一眼,又把视线落到了胥九辞身上。 “这孩子,你是怎么发现的?”天子问道。 “掖庭隔三差五会将重病或是死了的罪奴抬出宫。那日也是凑巧,这孩子染病,被人抬了就要丢出宫,臣正好准备去教坊,正好经过,见她有些像臣的一个友人,便将人救下。” “因为病重,这孩子只留了一口气,连太医都说怕是熬不过去了。臣到底念着她像故人,打算试一试。不行就好生安葬。哪想第二日,一口气就成了两口气,人慢慢地活下来了。” “至此就将孩子留在身边教养,一直到天禄十一年,城破,臣与这孩子兵荒马乱间分离,不知她的去向。还是不久前,她自己找到汴都,才与臣重逢。得知孩子这几年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头,臣百感交集,实不愿她再受人欺辱了。” 天子沉吟一刻点点头。 “这么说来,这孩子倒真是与你有缘。至于其他的,只怕你也并不清楚。”他说道。 胥九辞也点点头。 韶王跳脚。 “父王不能只听他一人言!父王当年遭废太子蒙蔽,儿臣妻儿死的死,散的散,九娘、十郎、十一娘得父王仁慈,这才入了掖庭,免遭死罪。十一娘的生母嬗姬当年就是教坊出身,与他关系亲近,他如何认不出十一娘是儿臣的亲女!” “当年儿臣胆小怕事,怕父王伤心,逃出京城。他念在与嬗姬是旧相识,照顾十一娘便罢,怎能在儿臣回到父王身边,他仍旧隐瞒此事,且还叫十一娘认他做了义父!他这种行径无疑是明晃晃的盗抢!” “此事如何能认作是盗抢?臣女被臣救下时,年不过五岁,一个五岁的孩童,能记得多少事。又经过韶王府这样的惊天大事,难免受到惊吓,即便记得,又怎么敢和臣说这些。” “若是臣早就知晓,她便是嬗姬的女儿,是王爷的亲女,臣怎么也不敢让她认臣一个太监做父亲,又怎敢给她另取一个名字,日日盼着她长大,又提心吊胆,怕被哪个不长眼的豺狼叼跑了。” “臣也是今日才知此事。” 胥九辞叹息道。 偌大的金殿才送走一波陈词激昂的文臣武将,又迎来胥九辞和韶王的争辩。 天子高坐龙椅,听着底下二人你来我往,摇了摇头。 “你们俩,一个说夺人亲女,一个说不知者无罪。朕一时也不知究竟是谁之过错。” “父王,胥九辞夺人亲女是真,不知者无罪是假。若不是大郎意外遇见,儿臣都不知十一娘尚在人世。”韶王铁青着脸,也不看胥九辞了,而是对天子直接恳求,“还请父王准许儿臣接十一娘回王府,好叫十一娘认祖归宗。” 赵氏的玉牒还在。像赵幼苓这样的庶女,尽管不是嫡出,但也都是正正经经上了玉牒的,所以说认祖归宗其实有些夸大了。 “你俩向来针锋相对,一个是朕的左膀右臂,一个是朕的亲子。此事如此说来,倒是家事。”天子说道,神情肃然,“只是,这孩子到底姓赵,是我赵氏的子孙,没道理流落在外。” “父王明鉴!”韶王在下立刻说道,“父王,儿臣这就叫人准备准备,去胥府接十一娘回来。” 他说完,殷勤地捡起脚边的惊堂木,捧到天子面前:“大郎说,十一娘长得漂亮,等过年,儿臣带十一娘进宫给父王请安。” 天子横他一眼:“你倒是素来会讨巧卖乖。” 天子伸手一指,韶王回头看去,胥九辞仍旧站在原地,保持着和进殿是一模一样的动作,可他看得分明,胥九辞的背弯了。 那高高在上,被人在私下偷偷喊着“九千岁”的大太监,仿佛一时间老了十余岁。 “你可是不愿?”天子问。 韶王难得没有呛声,沉默地看着底下的男人。 胥九辞露出一个酸涩意浓的笑,拱了拱手。 “臣没有不愿。” “臣是无根之人,幼年入宫,与嬗姬情同手足。嬗姬随王爷出宫后,臣就只剩孤身一人……” “……因容颜酷似嬗姬之故,臣救掖庭罪奴,认作义女,总算是有了亲人常伴左右……” “……如今得闻义女果真是檀姬所出,是王爷亲女,天道伦常,臣自然该让她认祖归宗,过她皇亲贵胄该过的生活……” “……臣只恳请王爷,日后还能叫臣见见……十一娘。” 和大胤这边截然不同的氛围,草原上,惊恐的呼喊声突然划破了上空。 矿洞塌了,顷刻间地动山摇,如同地龙翻身。沙尘翻滚如浪,笼罩在半空。有命大的侥幸逃出矿洞,却被翻滚落下的巨石压住半身,痛得失声哀嚎。 呼延骓策马而来,翻身下马的瞬间揪住一个连滚带爬的汉子,劈头盖脸便是一顿吼。 “怎么回事?这个矿洞不是早就命人不准再继续开凿了吗?” 矿洞不是无底洞,开采到一定程度,必须尽早放弃,封住洞穴。这样才能避免把洞挖空,一不留神造成矿难。 他早就下令不准再开采这个矿洞了,可迟迟不见人回来,心有疑惑这才亲自过来看看,没想到,竟直接撞上了矿难。 “是……是特勤!是特勤说再挖挖的!” “吐浑要铁矿!特勤说挖完这几日,就可以封洞了!” “死了!都死了!好多人在底下!一定都死了!” 呼延骓撒手丢下哭嚎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汉子,望着烟尘滚滚散不开的矿洞,沉下脸来。 “不会都死在底下的……救人!能救多少救多少!” 至于叱利昆的这笔账,他欠的,就该由他自己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