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9章 ?后世钦羡【大结局】 (4)
不得让人完全撕碎的笑容,一字一顿的对他说着。 “难道你竟不知道么?只要你一日姓乌雅氏,陛下就永远无法与你一条心!就算你宠冠六宫甚至能诞下子嗣又如何,只要乌雅氏与南氏同时存在一日,必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绝无两方共存之路!” 其实早已有了预料……却没想到…… 他抬起手来捂住眼睛,强自抑住自己眼底的泪水,浑浑噩噩的顺着石板路走着,再度抬起头来之时,却发现自己竟不自觉的走到了养心殿前,守在殿门口的小太监远远瞧见他的身影,立时快步低身上前,恭敬朝着自己行礼道。 “参见……” “下去罢。”他无力的勾了勾唇角,扯出一个不似笑容的笑来,声音极轻极淡,“本宫自己进去见陛下。” 小太监不敢违抗,忙站在原处应道:“是,娘娘。” 刚迈步靠近掩住的殿门外,里间就隐约传来了低低的话语声,他本想要开门的手指顿时一僵,薄唇无力的开阖一下,却被耳边的声音骤然阻断。 “陛下,如今大泷使臣前来,您马上就要迎娶大泷公主,可皇后那边……” “情儿那边,先不要说。”沉默片刻后,那个他无比熟悉的声音叹了口气,话语中带着几分痛惜之色,“他刚失了孩子,这几日一直恍惚,别让他多想了。朕娶公主不过是权宜之计,更不会宠幸她,等质子送去就会让她消失,碍不得什么。” “可您要是真的将大皇子作为质子的话,乌雅氏那边会不会……” 那人重重冷哼一声,语气骤然变得森冷:“乌雅拓既然敢害死朕和情儿的孩子,就应该有同样失去他们重要棋子的准备,那些女子不过只是障眼法罢了,动不了他们的筋骨……只要朕活着一天,就绝不会让带有乌雅氏血脉的孩子登上帝位!” “那……恕奴才斗胆相问,若是皇后娘娘再度坐宫,陛下您……” “情儿是朕心爱之人,他的孩子也是朕心头之宝,朕不忍心伤害他们任何一个。”一阵极长的沉默后,那人的脚步声响起,声音模糊中带着温柔,“只除了这把龙椅之外,只要朕能够给他……朕都会给的。” 玖?已空犹倚栏 无尽的黑暗之中,他一动不动的坐在床边,目光丝丝缕缕落下,修长冰冷的手指抬起,抚在那人熟睡的俊美侧脸上,指尖触碰到那人紧皱的眉头时,不禁微微一顿,低身在那温热的肌肤上落下一吻,无声露出了决然的微笑。 便这样罢。 与其让他与那人珠宝般心爱的孩子,一辈子都笼罩在南氏与乌雅氏以死相斗的血光下,与那无穷无尽的恩怨仇恨折磨中,不如从一开始就断了这个念头。 “血珊瑚……”他的唇还留在那人的眉心上,泪却猝然顺着眼角滑落,颤抖着从袖中拿出一小截草药,死死在手中攥紧,喃喃着轻声道,“终是到了这一日……本以为遇到了你,便永远不必吃下这东西,谁知不过是个圆罢了,总是躲不过的……” 第二日一早开始,天就开始阴沉沉的不见阳光,后来不到正午时分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不见一点光亮,没至晚膳的时候,就已然黑的不见五指了。 偌大的景仁宫内,却一直没有一盏灯亮起。 换了一身便装不等批完折子,便莫名觉得心头直跳,站在床边瞧见天色全黑的皇帝,正皱着眉抬步迈进寝殿内,四处巡曳了半晌后,终于瞧见窗畔微弱的光亮,勾勒出了一个万分熟悉的身形。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想要走到那人身边,低声唤道:“情儿?” 听到他的声音,背对着他的人动了动,声音仿佛有些沙哑的应了。 他本来提起的心放下了些,唇角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缓缓走过去抓住那人冰冷的手指,紧紧握在掌心里暖着:“寝殿内这么黑,怎不让人点灯?” 黑暗之中,那人的声音如在水面上漂浮,轻的好似吹一口气就会完全不见。 “臣不喜欢他们点灯,太亮了。” “……情儿?”他略微皱起眉头,抬手想要去抚那人的脸颊,却被那人反手握住掌心,“你的声音有些不对,怎么了?” 那人仿佛低笑了一声,冰冷湿润的唇覆了上来:“阿锦……” 他搂紧那人冰冷的身子,轻柔吮住那人带着水意的唇瓣,有些模糊的笑着低声道:“刚喝完药就来亲朕,是向抱怨药太苦么?” “血珊瑚不苦的,陛下。”那人被他轻咬住下唇,声音却愈发轻了,几乎找不到落下的方向,“您细细品,是不是还有一点甜味?” “……你说什么?”听到那三个字的瞬间,他先是未曾回过神来,倏忽却骤然明白了什么,瞬间在黑暗中张大了眸子,有些不敢置信的低声反问道,“情儿,莫要跟朕开玩笑……你……吃了血珊瑚?” 那人低低笑了,毫不迟疑的回应:“不错。” 他紧紧搂住那人的臂膀,霎时错愕的完全松了开来,连自己都没察觉再度开口之时,话语中已渗入几分颤抖:“为什么?” “因为从一开始,我就在骗你。” 近在咫尺的温热呼吸扑面而来,带着熟悉的馥郁香气,说出的话语却不带一丝怜悯。 “我爱的那个人,其实始终都不是你……而是那个从小青梅竹马,与我一起长大的珊儿… ...? 他心底骤然一痛,几乎无法维持方才的平静,只觉得手脚好似渗入冰雪,冷的几乎要缩起身子来,方才稍稍能够抵御:“不可能,当年在御花园中,你明明对那个女人,而且那个女人也背叛了你……” 那人终于低低嗤笑了一声,后退一步躲开了他的怀抱:“那自然是在陛下面前演的戏了,难道陛下竟会以为,臣当年真的就那么傻,陛下与臣曾同床一夜,臣再度瞧见陛下面容,竟一点都未曾认出来么?” 垂下的手指颤抖起来,怎么都无法再度握紧,话语却仿佛一触即碎的薄冰。 “不可能!” “陛下其实自己心中,也是有数的对不对?” 那人仿佛不将他的反驳放在心上,仍是那副淡淡的语气,说出的话却仿佛在心底砸下匕首,滚热的血顺着心底悄然落下,无声无息:“陛下是不是也一直在疑惑着,当年我第一次在御花园中见到您的时候,为什么就像是从来都不认识您一样?那自然是因为我在演一场戏,演一场我对您由无情到有情,自有情到深情的戏……” 即使泪水不知何时猝然滑落,他仍然勾了勾唇角,声音复又平静下来:“那你现在,为何不继续演下去?” “臣的孩子已经没有了,可就算臣诞下孩子又怎样,那又不是臣所期盼的孩子,索性没有就没有了罢。”那人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着这般无谓的话语,仿佛还带着轻柔的笑容,“可臣有些累了,臣觉得不如一开始就对陛下说明这一切,臣已经不想再演下去了,只想与陛下划清界限!” 黑暗之中,久久不得回音。 在他痛的无法自已的弯下腰来,仍死死凝视着面前那个说出这般残酷话语,看起来却仍旧平静如昔的影子时,他怎么都不会知道的是,那个人也在定定的凝视着他,唇角露出浸透惨然绝望,又漂亮的让人落泪的笑容。 对不起,阿锦。 只要你我之情仍在一日,你就永远不会狠下心来,彻底铲除整个乌雅氏,到最后你斗不过乌雅拓,就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不愿,亦不能看着你被人暗算,甚至因为我而死于那人手上。 倘若你恨我……想必就可以狠下心来,等到那一日…… 即使终究会死于你手中,我也决然不会后悔。 极长的一段沉默之后,再没有人说一句话。 直到一个人先踉跄着转过身来,好似想要迈步离开此处,那道仍旧残留温柔的话语,方才带着些自欺欺人的响起:“情儿,朕知道你在说胡话,你刚刚失了孩子,心情不好需要休息,朕不留在这里扰你,先回养心殿去了,等明日下了早朝之后,再来看你……” “陛下是不是也仍然觉得奇怪?这么多年来,我既然一直爱着珊儿,怎会突然因为几日相处,就变得心悦陛下?更何况我本是个男子,爱的也只会是女人,怎么会是与我一般的男子呢 就在那人的手触上门把,就要用力拉开大门时,仍旧站在原地的乌雅情突地开阖薄唇,一字一顿斩钉截铁的开口道。 “陛下可知,我为何名为情么?”黑暗中一片空茫,他稍稍仰起头来,含着笑容闭上双眼,“是因为我的母父——他本是父亲的双侍,一直恋慕着我那冷酷无情的父亲,上一代乌雅氏的族长,后来母父在父亲一次酒醉时,得偿心愿献身给了父亲,可父亲却在他坐宫之后,将他逐出了府内更不认我这个庶子!母父临死之前,抓着我的手臂告诉我……” 一阵难堪的沉默后,他突地低低笑出声来,沙哑中带着强自掩住的泪意:“这世间最不能相信的,便是这所谓的情意!” 立于门边的人被他这话一刺,仿佛终于失却了神智,手臂重重砸在了门框上,发出一声难听的巨响:“够了!” 乌雅情徒劳的睁大双眼,盯视着面前这片黑暗,感觉那人几步走到了自己身前,手指用得力气几乎要将他的肩胛骨捏碎,再不见一丝曾有的怜惜温柔:“你……从来没有信过我,对不对?!乌雅情……你跟你那个哥哥,究竟有什么两样!” 黑暗中他们看不见对方的脸,不会知道不管是谁,都早已沉默的泣不成声。 直到再度被那撕裂般的剧痛侵袭,他不由咬紧了牙关,仍旧大睁着双眼不肯闭上,任由泪水无声无息的滑落枕上,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松了开来,死死的扣在那人的肩背上,感觉到鲜血夹杂那人无声落下的滚热眼泪,顺着被划破的肌肤落在雪白的床褥上,身上的痛楚一波又一波的侵袭而来,直到痛到再也无力挪动一分,他也再也没有挣扎过。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的天色终于泛起微白,而那人再度如他们初见那般,头也不回的起身离去。 他吃力的侧过头来,怔怔盯着那个消失在晨光中的身影,一时间心底如刀刮般剧痛,却突地浅浅微笑起来。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 他们之间好似只隔乌雅两字,实则却有整个恨海情天—— 不管他们如何相爱,不管他们是否会有子嗣,不管他是不是他的皇后。 这就是他的命。 与他的母父一样,即使曾近在咫尺。 这一生,永远不得所爱。 他认命。 认命。 终?哀然情何已 “父亲!” 大金正值初春年岁,郁郁葱葱的树林深处,一片花团锦簇的牡丹园内,一个身着粉紫色小裙的小女孩正快步在花丛中穿行,时不时回头去望跟在身后不远处,着青衣面容俊美中透着几分温柔的男子,面上露出带着酒窝的甜甜笑容。 “容儿。”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人见她的身形如蝴蝶一般,唇角笑容不由更深,稍稍扬声嘱咐道,“别跑太快,当心摔着。” 小女孩听到这话,不由撅了撅嘴唇,笑着反驳道:“容儿不会摔着的,父亲放心罢,快些过来啊!” 青衣男子见到女儿愈发灿烂的笑容,眼底不由闪过一丝怀恋之色,抬起手来抚了抚女儿颊边柔软的发丝:“父亲年纪大了,不比容儿跑的快。” 小女孩见到父亲走到自己身畔,便连忙将自己仔细挑选的两朵刚采下的牡丹握紧,目光期盼的看向面前的青衣男子,声音清亮亮的如银铃作响:“容儿给父亲采了花,父亲看!” 青衣男子见她睁得大大的眼睛,心底不由一软,低身将女儿抱了起来,端详了一番她手上的花朵,轻轻在她额头上吻了吻,压低了声音问道:“很好看,容儿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容儿知道,这是姚黄!这是魏紫!”伏在男子怀中的女孩扬了扬自己手上的花朵,眼光一转后,又抬手指向了两人脚边不远处的另外一株通体雪白的牡丹,扬声叫道,“容儿还知道,这株是父亲和母父最喜欢的,白雪夫人!” 青衣男子顺着女孩细白的指尖看去,目光定定的落在那雪色的花瓣上,陡然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楚与黯然,唇角却仍是泛起了极温柔的微笑,低头摩挲着女儿细嫩的面颊,轻声喃喃道:“是啊……容儿说的没错……” 女孩听到了父亲的夸赞,先是止不住的欢喜,不到片刻却又扁起了嘴,可怜兮兮的将小脸凑在父亲肩上,抓紧了自己手上盛放的牡丹,话语中全是满满疑惑和失落:“父亲……母父为 什么还不醒呢?容儿也帮父亲种了牡丹,今年的牡丹开的这么好看,母父为什么还不肯看呢? ” 青衣男子听到母父两个字,手指禁不住微微一颤,面上的笑容也散了开来,却仍是紧紧抱着怀中的女儿,只是目光骤然扬起,落在了几步之远的木屋门口。 许久过后,他才抬起眸光幽深的俊美面容,再度牵起微薄笑容,低声一字一顿回答道:“容儿……母父他很累了,所以才一直睡着,可容儿是他诞下的,若是容儿想要见母父,想必总有一日,你们定会见到的……” 小女孩听了这样的解释,不由也随着父亲的眼光看向木门,嘴巴却不自禁扁的更厉害了,仿佛无比清楚那里面究竟是什么景象,又心底清楚这些话不过是父亲的安慰,小手更紧紧勾着他的脖颈,眼底也隐约有着泪光在闪:“父亲……” 男子见女孩这般反应,心底丝丝缕缕的痛,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只能愈发搂紧了她:“容儿乖。” 入夜后的牡丹园中,正是一片静寂之景,唯有馥郁的花香蔓延开来,随着风飘入细微窗缝内,吹动掩住床榻的浅色薄纱。 淡淡的月光透入床帐,照亮了其上女孩纯净的睡颜,以及躺在女孩身边脸色苍白,紧闭着双眼平躺着,能瞧出呼吸平缓容颜秀媚的人,与靠坐在两人身边不远处,静静凝视着他们的青衣男子,以及他低而柔和的呼唤声。 “情儿……” 身为帝王的他早已于景仁宫中病笃薨逝,就在皇帝薨逝的第二日清晨,在这雾气迷蒙四季如春的山谷中,便多了一间种满了牡丹的小院,一身青衫的人便环抱着昏迷不醒,被御医定为已然死去的爱人,留在了这间静谧的木屋中。 即使当年在宫中被蛊保住了性命,身子也在这几年中被渐渐补养回来,那人却好似想要一直沉睡不醒,安静的连呼吸都听不清楚,只面上依旧保留那个诀别般的微笑,让他每一次看到,都觉得如撕裂一般的剧痛—— 直到过了许多年以后,直到他终究赐死了乌雅一族,直到他听到了那个诀别,反反复复毫无止尽的痛苦折磨后,那个曾经被深深埋葬的真相,方才隐约从心底浮现出来,而为了这个真相,他们一次次忍着剧痛擦肩而过,几乎已赔上了整整一生。 他缓缓的弯下腰去,低头吻那人温热的唇,无声的露出笑颜时,泪水滴落在那人颊边。 已经够了。 第二日阳光刚刚照入窗框时,坐在屋门前桌案上,正在低头晾晒花瓣的人便扬起头来,目光柔和的看着院门前正抬步走来的身影,靠在他膝边不远处的小女孩同样察觉到了什么,跟着抬起头来看到了进门的人,小脸上顿时露出灿烂的笑容,欢快的扑了过去。 “玉哥哥!” 已走进门内的江洛玉见她扑过来,忙抬手将她抱起,唇角的微笑温暖浅淡:“容儿。” 小女孩被他抱在怀中,好奇的左看右看,最后将目光落在了跟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玉雪可爱却面色有些苍白,与她差不多大的小男孩身上,眸光顿时一亮:“哥哥今天……带了小侄子过来么?” 江洛玉唇角笑意更深,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儿子,低身放下了小女孩:“是啊,是比容儿年纪小些的小侄子,是哥哥膝下年纪最小的,他身体有些不大好,容儿去陪他玩一会,好不好?” 小女孩重重点了点头,快步过去牵起了男孩的手,小脸红扑扑的十分漂亮:“好!” 江洛玉目送着两个孩子一前一后朝着花丛去了,便稍稍放下心来,缓步走到站起身来的青衣男子身前,含笑低身对着他行了礼:“见过舅舅。” “你的孩子,一个个都很可爱。”青衣男子摆了摆手,并没有受他的礼,而是将目光落在了那两个孩子身上,笑容有些许欣慰,“当初将你许配给慕容昊时,我曾觉得有些可惜,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只有你一个人,不曾有负你半分,我方才觉得不曾辜负月儿……” “舅舅言重了。”听面前的人提起那个人,江洛玉眸底掠过一分温柔,目光却在不自觉移转至他身后的木门时,泛出几分忧色来,不自觉压低了声音道,“这么多年了,舅舅您……还在等着……” “说什么等……” 青衣人闻言,不由轻柔的叹了口气,唇角跟着露出一抹笑来,笑容中没有一丝阴霾。 “那时,我自私的因为心底眷恋,强自将他留在了我身边,虽给了他至高无上的地位,实际还不及慕容昊对你一般钟情,后来好不容易解开心结,却只有不断的算计与伤害……是我先毁了誓言,如今这么一日复一日的等着,方才能觉得些许心安。” 江洛玉听他说的云淡风轻,神情也很是平静,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舅舅莫要太过思虑便好,舅舅年纪毕竟大了,当心损了身子……若真有一日舅父能够醒来,想必也是不愿瞧见您容颜樵悴,更不愿见您伤怀……” “你说的是,我听你的便是。”青衣人含着笑点了点头,转头却瞧见身畔的江洛玉露出几分犹疑之色,思索片刻后便悠然开了口,“平日你不常亲自前来,这一回过来,可是要对我说容儿的事?” 江洛玉被点破心事,神色立时松懈下来,上前一步肃了神色:“舅舅知晓,公主现下毕竟与舅舅不同,她的身份……绝不能长久呆在此处,只能每个月前来看舅舅一次……若是舅舅当真不舍,要不要……” “不必了。”青衣人听他说起这个,知晓是小女孩身份之事,不曾犹豫便立时回道,“容儿还小。许多事情,她不知自己该选择什么……终归我们一直能够见到的,不如等她再长大一些再说,那时若她喜欢嫁入平民之家,便让她一直跟着我们,可若她爱上的是名门世家的人,不如便保留这个封号罢……” 江洛玉捻了捻手指,也觉这般最为合适,便含笑应了一声:“舅舅说的是。” 快至日上中天时,仍旧恋恋不舍父亲的小女孩,终于在江洛玉的带领下上了马车,亮亮的大眼睛里漫起水雾,声音却依旧如银铃般清脆悦耳,即使马车已然越行越远,也固执着一直朝着青衣人站着的方向挥手。 “父亲,容儿走了!” 瞧见女儿仍旧努力的挥手作别,青衣人脸上笑容渐深,扬声嘱咐道:“回去之后,乖乖听几位兄长的话,可知道?” 小女孩得到父亲的回应,本来快要哭出来的脸立时一变,小嘴也从撅着变成弯起:“容儿知道了!容儿会乖的!” 青衣人目送着马车消失在视野中,方才将面上的笑容缓缓散去,转过身来朝着紧闭的木门走去,手指轻柔掀起层叠的浅色帐帘,低身慢慢坐在了床畔,修长手指抚过那人温热的脸颊,神色柔和中带着几分眷恋,压低了嗓音轻声道:“容儿今日走了,你又没有见到,便等到下次罢……” 夜色深沉得不见五指,屋内的灯火暗了下来,渐渐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拥抱着那人的青衣人猝然惊醒,触手却只觉一片蔓延开来的冰冷,顿时让他不敢置信的垂下头来,定定凝视着那人仍旧带笑的唇角,眼底盈满了无尽的痛楚和绝望。 “不……情儿……” 等了这么多年,盼了这么多年,纠缠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这样的结果么? 他喃喃着唤出声来,瞬间痛的无法自已,只能徒劳的触碰那人冰冷的唇,直到眼前化为一片黑暗,唇间渐渐漫起血腥气味,一时间仿若也随着那人死去般,无知无觉坠落入无尽的深渊,滚热的泪顺着眼角滑落,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咔哒。 刺眼的阳光直射在他的眼皮上,映得他此刻的视野鲜血一样红。 自最深的黑暗中挣扎而出,他剧烈的喘息咳嗽起来,弓起身子仿佛要吐出什么,脸色难看的不似人色,手指下意识拽住了身畔的床帐,好容易才稍稍平静下来,压住了唇舌之间甜腥的血味-- 就在那人沉睡的这么多年来,他几乎已然习惯每过一段时日,都会做这样的噩梦了。 终究从睡梦中醒来,他下意识回过头来,想要摸索仍旧沉睡着的那个人,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次他的手颤抖着伸出,却未曾触碰到那熟悉的温度。 惊慌失措的转过身来,骤然一把掀开锦被,那双眸子瞬间紧缩成了一点。 不知如何跌跌撞撞的走出门外,他的眼光惊慌中带着茫然的四处巡曳着,然而就在他迈进阳光下的那个瞬间,目光尽头的那个熟悉的背影,却让他的心仿佛爆裂开来的跳动着,直到那个人好似察觉到了什么,缓缓松开了面前那一朵盛放的雪色花朵,极慢极慢的转过身来。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炽热耀眼的阳光下,万紫千红的牡丹随风摇摆,而立于花丛中央的那个人定定的望着他,眼泪早已顺着脸颊滑落而下,唇角的笑容却比花朵美丽万倍。 “对不对,阿锦?” 这一生仍未过完。 然而那半生萦绕的哀歌,终究夹杂着馥郁的幽香,被风完全吹散开来。 【番外篇?乌雅哀歌?完】 番外●洛水归途【祭千】 壹?细雨梦回远 深秋的帝都外城,已是黑的不见五指,一片蒙蒙冷冷的寒雨,渐渐渗入湿滑的青石板,更引来阵阵呼啸的狂风,带着绵绵雨丝。 淅沥沥的冷雨划过枯黄的草叶,蔓延入脚下一块块青砖的缝隙流转,打的没有关严实的窗棂匡匡作响,一个着布衣男双打扮的人坐在窗前,即使身子已经被飘进来的雨丝打湿,也仍像是毫无所觉一般呆愣愣的看着窗外那一抹灰青色的天空,眼中的神色几乎被暗色完全遮掩,他清秀的面容上带着几分怅惘与恋思,却在下一瞬被身后清冽的男童声惊醒。 “母父,您怎么了?” 听到这一声唤来,坐在窗前的人动了动身子,这才发现因入了神,下雨也不知道躲避,自己身子已经湿了半身,此时更僵硬酸痛的不成样子。 “没事,只是看入了神。” 他身上虽禁不住苦痛,神情却柔软万分,显是不愿让别人察觉他不对劲,因此仅回头看向呼唤自己大约有六七岁,面容可爱漂亮的男童,抬手抚了抚他的发顶,柔声道,“天色晚了,快些去睡罢,当心着凉。” 男童听了母父的抚慰并未立即动作,而是定定的看着面前的人关上窗子,又从桌案下拿出一块木头,明显是准备接下来要雕刻时,漂亮的小脸上多出一分认真:“既然天色晚了,母父就不要干活了,跟玄儿一起睡好不好?” 那男双见孩子一板一眼说的认真,便也跟着肃了神色,握紧了手中的木头轻声回道:“玄儿,这是前几日那一对夫妻在母父这里订的木雕,本来母父身子不舒服已是歇了几日,若是今日再不刻好的话,明日那对夫妻前来取这木雕,却见到还没完成的木头,这岂不是母父失信于人么?” 漂亮男童听他提起失信于人的话,知晓这般确然不对,可心中却着实牵挂面前的人,便霎时犹豫起来:“可母父……” “好孩子,莫要说了。”那男双见孩子陷入犹豫,目光又是柔和了几分,低头轻吻了一下男童的额头权作抚慰,低声催促道,“母父自有分寸,你快些去睡罢。” 男童被面前大人好言好语的劝了一会,方才依依不舍的挪动了步子,只那双漆黑的眼睛仍定定的盯着他,虽是做了妥协但心思却并未改变:“那母父……玄儿在床上等母父干完活…不然…玄儿就不去睡。” 看到那孩子坚定不改的神情,还有和记忆中那人相似的面容,男双禁不住霎时屏息起来,眼底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水光,又极快的垂下眼睫将其掩盖,唇角露出一抹极淡极淡的笑容,整张脸顿时跟着生动起来,颔首轻声道:“好,都依你。” 待目送着孩子上床盖好被子,男双便低下头来挪了挪明亮的烛火,小心翼翼的刻起掌心中的木块来,没等刻多久之后,他突地神色一动,将手中半完成的东西放下,起身走到床边,抬手掀起洗的发白的布帘,低头去看木床上本说要等待,可终究因为年纪幼小,扛不住睡意此刻已然睡熟的孩子。 他静静的看了一会,就俯下身子为孩子细细掖了被角,又再度在孩子额头上落下一吻。 “……玄儿……母父的好孩子……” 将两面好不容易淘换来用作床帐的布帘放下,完全当初外间透出的光亮,宓千千重重的喘息了一声,抬手擦了擦自己额头上一直未曾落下的冷汗,只觉得背后的肌肤如针扎一般疼痛不止,便知晓是因为方才自己大意,竟让旧伤浸了雨水,这时候定然是要旧病复发了。 他踉跄着扶着墙壁走到桌案边的立柜旁,抖着手指从里面摸出藏着银针的布包,看准穴位给自己扎了几针后,面上强忍的痛楚之色方才散去些,大约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才有些疲惫的将银针收起来,重新坐回桌畔低头雕刻木头。 七年了。 自他与那人分别,已有整整七年了。 一年前他千辛万苦的来到帝都,本是犹豫着想要见一面那人,可在知晓自己非是四大家族中人,怕是很难有法子进内城去,又因为他还带着孩子,一时间千重心绪让他不知所措,索性寻了生计租下这间小屋,却不再轻易为人诊病,而是以刻木雕为生。 这几个月他的木雕终是在帝都内出了名气,他和孩子的生活才不算捉襟见肘…… 想到此处,他的手顿了顿,差点将掌心处的那枚木雕刻坏,好歹最后稳住了手腕,耐心的将最后一点刻好,便吹熄了蜡烛将木雕放置在桌案上,准备明日拿给订做的那对夫妻。 因他垂头刻了好几个时辰的木雕,此时的天色已经有些发白,显然天色是要亮起来了,他身上的痛也因为窗外的雨声停下,而渐渐有些缓和过来。 支撑着桌案站起身来,宓千千再度走到床边,目光先是有些呆愣看向窗框上有些破了的窗纸,随即垂下脸来,稍稍抬起手借着窗外的微光,看着自己与七年前相比,已再没有触碰过什么药材,反倒尽是干尽了各种粗活的手掌。 七年前,约定之时已到,他不得不离去。 然而离去之前,他不忍看到心爱之人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死去,一时间心如刀绞难以抉择,最终还是将自己身上宓氏每一代圣子伴生而出的续命奇药,化成了续命丹给那人吃下,可那人身子已是濒临死去般虚弱,他不得已只能以自己为药引,与那人一夕合欢为他续命。 第二日他看着桌上点燃的迷香,在微曦的晨光中竟不敢再看一眼,便强忍着全身的痛楚,踉跄穿好衣服带着包裹出了内城,两个月后便回归了宓氏之中。 谁知他刚一回归宓氏,他的母父,上一代的宓氏圣子,却要他立即嫁予族长之子,让他诞下下一任的圣子! 他听闻消息后惊慌失措,无论怎么恳求都无法让母父改变主意,反而被族中的几个双子抓起囚禁在了小屋中,虽是并未克扣他的食水,却不准他再出屋一步——直到他在一个月后突然腹痛,被闻讯而来的母父诊出了腹中之子。 宓氏圣子,只嫁内族。 即使这么多年来宓氏远避朝堂国家,其余的族人也可以与外族通婚,宓氏圣子代代在族内流转,成年之前可随意出族行医,但回归族内便不可再出,年岁一至便嫁予族内之人,诞下下一任圣子为继。 只有宓千千身为这一代圣子,不仅未曾嫁给族内之人,还与外族之人有了孩子,按照族规最轻便是永世囚禁,重些便是取了孩子再被处死,但历代圣子都是单传一人,除非族内存亡大事否则不能变更,宓千千此举一在族内爆出,一时间宓氏长老都不知该如何抉择才好。 于是在发现宓千千坐宫两月之后,宓氏上一代圣子进了囚禁之所,手中端来一碗漆黑药汁,要求宓千千杀了这个孩子,随即立即嫁给族长之子。 想起当年的那些事情,坐在窗边的宓千千抖着身子抱住手臂,眼底仿佛有着隐约恐惧之色,良久才缓缓呼出一口气,看向那落下的床帐后小小身影,喃喃着念道:“……玄儿……昭…..? 后面的这个名字念到半途,却戛然而止,他苦笑着闭上双眸,手指死死握紧,脑海中仿佛再现他躲在那屋中角落,拼命躲避那一碗药汁,跪在地上一又一次的恳求。 “母父……不要…我要留下这个孩子…就算我一生再不能出去,就算我一生要被囚禁…就 算我诞下他就要死…我也要这个孩子,我一定要这个孩子!求求您不要夺了他……求求您…… ” 他的母父本性情柔雅,此时也为了此事怒火熊熊,却到底是自己亲子,又爱又恨的打了他几下,便未曾接着逼他,只指着他连声斥道。 “我们洛水宓氏,每一代的圣子都会与族中之人结合,一生只会坐宫诞出一个双子,那个双子便是下一代的圣子,从未有过圣子背叛族内,和外族人诞下孩子的例外,可你……你却将自己的身体献给了外族人!不仅有了那个人的孩子,甚至连续命丹都给了他!” “千千知道……自己罪无可恕……但千千不曾后悔……” 他跪在地上垂下头,眼前只有一片泪光,可想起心底的那个人,仍觉得一片柔软酸痛,死死咬住牙根,一字一顿笃定说道。 “不曾后悔遇到他,不曾后悔喜欢他,更不曾后悔为他坐宫,还给了他续命丹……千千恳求母父,若宓氏每一代圣子只有一次能坐宫的机会,诞下的也一定是双子……母父便等到千千诞下这个双子,然后就按照族规处死千千,让这个孩子成为下一任圣子罢。” 只要能够保住孩子……他什么都愿意做,反正他此生再也出不去了,倘若他腹中的孩子能活下来,以后若是能够和他遇见,也算是他一生的期盼了…… 站在他面前的前代圣子见状,顿时又是痛心又是气恨,一时间指着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竟如此的执迷不悔!” 贰?吹彻骨生寒 “妖孽,这孩子是外族的妖孽!杀了他!” “圣子只能诞下双子,定然是因为是外族人的种,方才是个妖孽!” “杀了他!烧死他!” “杀了他!烧死他!” 一片不见光的黑暗中,只有这些凶恶的声音围绕回响着,那些人一步步的逼了过来,无数只黑暗的手拽住他,想要从他怀中拉走那新生的婴孩,却因为他如若疯狂的动作,手中的银针和存着的毒药而暂时却步,但始终不曾放弃。 他死死的抱着怀中哭喊的孩子,只觉得撕心裂肺的疼痛。 “不……你们要杀就杀了我!谁敢动我的孩子!滚开,都滚开!” 他全身颤抖着望着自己怀中的孩子,带血的手指拂过那相似梦中之人的眉眼,一时间泪如雨下痛不能言,即使近乎看不见听不见,他也用尽所有的力气保护孩子,自己则全然不再顾惜,不论落在身上的是毒药还是鞭打,都不肯将臂弯放松一丝。 直到一个带着焦急的稚嫩声音,骤然将他从黑暗中一把拉出! “……母父……母父!母父快醒醒!母父!” 宓千千骤然挣开了眼睛,急促的喘息了几声,目光一片迷蒙着没有焦点,抬手一摸却是满脸的冰冷泪水,站在他身边不远处的男童见状,小脸上尽是慌张害怕之色,连忙抬手抱住了他的胳膊,小心翼翼的抬起手来给他擦泪,小嘴扁着也是一副要哭的模样。 飘忽了许久的目光触到男童的脸颊时,倏忽凝聚了起来,他一把将孩子抱在怀中,许久才平复了因当年之事的噩梦引起的剧烈心跳,缓缓平静下来之后,忍不住低头在怀中的孩子发间落下好几个吻,低低唤道:“玄儿……” 这是他坐宫近十个月诞下的孩子,却并非是洛水宓氏预料之中的双子,而是一个实打实的男孩。 其实在生下这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已然有过赴死的准备,但没有想到的事情是,在宓氏派来接生的女子中,有一个见他诞下的是男孩,当即就大惊失色唤出妖孽两字,随即闻讯而来的众多族人对他和孩子唾骂不止,不依不饶的要从他怀中夺走孩子! 族中圣子按理只能诞下双子,一些族人见他的孩子竟是男孩,就目中带着厌恶想要从他怀中夺走孩子烧死。 那是他和心爱之人唯一的,更与他骨肉相连的孩子! 他怎能忍受……有人想要杀死自己的孩子! 他立时陷入了癫狂之中,不惜一切代价要杀了那些要将他孩子杀死的人,一时之间不分是谁想要靠近他都受了伤,甚至连上一代圣子都没了办法,那些人便想不给他食物和水,想要趁他没了力气再从他怀中夺走孩子。 可他不曾再坐以待毙,而是在夜间用当年那人教他的微末武功,砍晕了看守他的两人,逃出了关押他的木屋,本想要立刻走出宓氏所在,可想了想却潜回了屋中将自己的金针和些许钱财与趁手的毒药带走,谁知就在他收拾好了东西要离去之时,却被发现他逃跑后心有所感回来查看的上代圣子发现。 事情既已到了这般地步,宓氏绝容不下他与孩子,却害怕他孤注一掷再度伤害宓氏中人,商议之后在上代双子的恳求下,便决定将宓千千处以鞭刑,施行之后将两人一同扔下山崖,死活都由天命。 他听了处置便不曾反抗,抱着孩子便上了悬崖,背对着众人受了一百鞭刑,身后的伤口几乎见骨,鲜血渗入土地成了深红色,怀中的孩子却没有受一点伤害,咬着牙坐在悬崖边上,终是闭眼对着茫茫云雾投身而下。 “自今日起,我与宓氏一刀两断,从此之后不会回族!就算我们父子死在一处,也是我和孩子的命数……” 还好……他的母父并没有看起来那般狠心,而是悄悄和他的父亲一同救了他和孩子,更在山崖下替他们建了草屋,更一直小心看顾孩子,直到孩子三岁时他终于可以下地行走,临离开山崖下的时候,母父方才抱着他,为他的孩子起了名字…… 生来身世便玄奇万分,本不该如此却偏要如此……不知是姻缘还是孽缘…… 宓千千想起当年临别时母父的话,禁不住更加收紧了自己的臂膀,感觉怀中那软软热热的小身子,心底霎时安稳了下来——离开山崖下的时候,母父交给他自己的金针和银针让他好好养伤,以后也莫要在外间行医,他便带着一点金银学了做木雕的手艺,过了两年一边养伤一边带着孩子奔波的生活,终于在钱财快用尽之时抵达了大金帝都内。 他许久抱着怀中的男童不动,男童便眨了眨乌黑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母父一夜过去没有上床,却在桌子上睡熟还不停的流泪,就疑惑的抬起手来反抱住宓千千:“母父……怎么了?” 好不容易才将过去的那些回忆压下,宓千千直起身来重露笑颜,拉紧了他的小手站起身来,一边收拾桌子上那些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东西,就想去准备朝食,声音却低低的解释道:“没事,母父没事……只是一时被梦…魇住了……” 男童闻言,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不太明白宓千千的话是什么意思,却也不再好奇的问了,安静坐在原地等着自己的母父将昨日夜间做好的饭菜热了热,和着刚买来的热馒头一起端了上来,两人便一同吃了饭。 吃过了早膳,宓千千将这几日自己在家雕刻的东西都塞进包裹中,牵着男童的手便出了屋子,朝着前院的卖木雕的铺子走去,他所租的屋子是一片小院,分为前后两间屋子,两间屋子都不很大,前面的屋子被他改成了铺子,后面那间才是他们平日住的地方。 不等日上三竿的时候,宓千千便将门板取了下来搁置在一边,刚要将自己带来的那些木雕一个个排在上面放好,就听不远处传来嗡嗡的议论声,他先是未曾放在心上,可就在那对取货的夫妻前来,他出了殿门走到大街上,便觉得那嗡嗡的声音有些清晰了,抬眼略略一扫,正好瞧见是对面的酒楼中正有一群士子打扮的食客,一边坐着喝茶一边低声闲谈。 将手中的木雕给了那对夫妻又收了银子,他本想转身回店铺里去,可还没等走上几步,就敏锐的听到那几人的对话中有“慕容”两字,顿时心底就是一颤,下意识将脚步朝着那边挪了挪,靠在了酒楼外边的墙壁上,默然无声的听着他们说话。 那几个低声议论的士子都衣着贫寒,联想起这几日正好快到大金文试的日子,便知晓其中大部分士子都是外地或是本地准备赶考,想到这里他愈发将呼吸放轻,屏息凝神的听着他们几 个议论。 “哎,昨天傍晚上是不是有人在帝都城里奔马来着,我听那声响可大了,本来我都快睡着了,却生生被那奔马声吵醒了!” “听说好像是边关的战报,我悄悄打开了窗户缝还看了一眼,好似是……好似是个护字… ...” “护字的话,那是护国公的旗语罢!这么说护国公肯定是又打了胜仗了!” “说起护国公,我就想起慕容氏,说起来也是怪啊,本来护国公做着慕容氏的嫡长子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分家了呢?是不是护国公和他那个嫡次子的弟弟有什么间隙?!” “名门大族的事情,谁知道呢,扯不清的,不过我觉得八成有些关系……” “我倒觉得没什么关系,这慕容氏不是个文臣世家么,护国公怕是因为乃是武将,这才被上面所忌,才……前几天我还在温书,等到考上了之后,朝堂上其他家族也就罢了,我可定要做慕容氏的幕僚!” “田兄,慕容氏的幕僚可不好当啊!” “是啊,说起慕容氏,原来的慕容丞相已经告老了,朝堂上留下年轻的慕容副相,他性子淡薄向来不爱招揽幕僚,你想要当他的幕僚可是难!” “说起性子淡薄,那位慕容副相几近三旬,偌大的帝都城愣是没有一个看上眼的女子或是双子,可和护国公那位视君如命的不一样,护国公膝下都有三子了,莫不是慕容副相身子有什么毛病,以后没有孩子要过继兄长的孩子么?” “哈哈哈,你这是说什么呢……” “不说了不说了,我回去温书了……” 听到有关慕容昊分家,有关慕容祭和慕容昊有龌龊之类的猜测的消息,宓千千眼底都闪过一丝嘲讽,他身在慕容府内几年,最是清楚慕容祭和慕容昊之间兄弟情谊,更清楚还有做事周全向来照顾幼弟的江洛玉在其中,慕容氏分家定不是这些人想象的理由,但再深的东西他也想不出来了,只能接着听下去—— 直到那些人骤然提起了慕容祭年近三旬,却始终不曾娶妻,甚至怀疑他将会过继护国公孩子的事情时,他才骤然垂下眼睛,强忍住自己因这些话波动不止的心,快步朝着自己的店铺奔了回去。 就这么呆愣飘忽着心思坐在店铺中,直到天色渐晚街上的人也跟着少了,宓千千还是那副定定看着一处不知在想什么的样子,直到跟着他一同看店的男童疑惑的偏了偏头,抬手拽了拽他的衣袖,脆声问道。 “母父,今天还有木雕要卖么?” 听到孩子的声音,宓千千顿时醒过神来,目光柔和的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男童,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知晓因为这几天自己忙着刻木雕,也没怎么陪陪孩子,便轻声问道:“怎么,玄儿想要出去玩?” 眼见着男童眼底顿时闪过亮色,忙不迭的连连点头,宓千千笑着站起身来握住他的手,朝着外间看了一眼,应道:“好,难得空闲又是好天色,家里也没什么米面了,母父带你去买,顺道逛一逛就是。” 叁?覆面未敢看 秋色浓重,一到时辰天色就愈发变得昏暗,这一日却因未起风而不过分寒冷,宽阔的街道上买小吃零嘴簪子钗环,甚至连卖菜蔬肉蛋的人都没有少几个,没一会远处却有两个分别着黑白二色骑装的少年郎,正牵着两匹栗色马缓缓走过石板,其中身着黑衣的少年神情冷峻面容俊美,白衣少年与身边兄长面容大抵相似,个子稍矮几分,面上却一直含着温和的淡笑。 “大哥真是古板,说不在帝都内奔马,就当真牵着马走,我都有些乏了。” 听到身边白衣少年的话语中略带抱怨,面上仍是淡笑,话底却多出些调侃,黑衣少年面色不动,沉默着从他手中夺去缰绳,自己牵着两匹马接着朝前走。 “……大哥,不过是玩笑,你还当真不成?”白衣少年见他一副八方不动的模样,一时间也是无奈的摇摇头,却也没跟兄长抢缰绳,而是一边走一边抬头望着天色,含笑道,“不过这几日好不容易天气好了,一直呆在府里也快闷坏了,可惜小弟这两日又病了未好,不然将他带出来跟我们一般散心跑马,说不准还能好的再快些。” 这一回他的话出口,黑衣少年动了动唇,迸出两个字:“不错。” 见他如此惜字如金,白衣少年也是无法,薄唇微微翘了翘不再开口,目光却在无意中一扫之后,突地定在了不远处一大一小的背影上,有些迟疑的慢慢停下了脚步。 就在离这两个少年不远处的地方,男童像是极少上街一般,看着什么都很是新鲜,扯着宓千千的袖子从这个摊子逛到另外一个摊子,眼底闪着异常明亮的光芒,却并不像同龄的孩子见什么都想要,而是扯紧了身边人的袖摆,将自己觉得新奇的东西让给母父来看。 直到两人已走过一段路了,仍是顺着街道朝下走,因此一直背对着两个少年的宓千千,一直未曾发现有一个白衣少年已经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连眉头都稍稍皱了起来。 “这个人的背影……有点眼熟……” 黑衣少年走出了好几步,突地发现白衣少年未曾跟上来,便立时停下了脚步,声音清朗冷冽,仿佛还带着些寒意:“二弟?” 白衣少年回头看了兄长一眼,从袖中取出一把骨扇来击打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心,遥遥指了指那一大一小的背影,饶有意味的提醒道:“大哥且等等,瞧那边的两人。” 黑衣少年顺着他指的方向瞧去,片刻后眉宇见掠过一分迟疑,干脆应道:“似曾相识。”白衣少年勾了勾唇角,听兄长也说起确然有熟悉之感,他就知道自己所思并不错,可脑中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话语中就多了苦恼之色:“正是,那人的背影有一点熟悉,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 谁知不等这句话话音落下,那本来被他用骨扇指着的转过身来,微笑着低身抚了抚身边牵着的孩童颊边细发,清秀的面容及温柔的目光顿时被两个少年摄入眼中,黑衣少年与白衣少年瞧见他的面容,眼底同时划过一抹惊色。 白衣少年不如身边兄长稳重,被惊愕的连连眨眼,握紧了掌心中的骨扇,屏息低呼道:“这不是……叔父房里的那些画像……那个…宓叔叔?!” 随着孩子一起逛了逛集市,又用今日挣下的铜板买了两碗小馄饨,父子两人一边笑闹着一百年吃了,便慢悠悠的回了家中锁上房门,宓千千坐在烛火边再度拿起了一块木头,男童便睁大了好奇的眼睛坐在一边看着母父刻,直到夜色愈发深沉不见五指,方才被母父拉到床上盖好 被子睡熟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之后,窗外打更的声音传来,宓千千眯起眼睛站起身,端起烛台刚准备将手中刻了一半木雕放下,就隐约听到外间仿佛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深秋的夜里静谧无比,木门吱呀作响的声音,几乎在阴暗的街道上回响至无限大。 宓千千小心翼翼的护着烛台,回手将房门关严之后,走到早就闭紧的前面店铺中,心底因疑惑和些许慌张咚咚直跳,好久才稍稍镇定了一些,垂下头来低声对门外敲门之人问道:“谁?,, 门外静了片刻,有人低笑了一声,笑声中又带着叹息:“是我。” 这个声音…… 宓千千握紧了烛台,心底砰砰直跳,一时间只觉得熟悉又陌生,霎时恍惚起来,许久方才记得放下烛台,低身将大门敞开,看向站在门前掀起兜帽,露出一身深紫色女双装扮,和那几乎未曾变化的美丽容颜和乌玉般的眸子。 “……是……内君?” “许久不见了。”来人定定了看了他一会,缓缓点头算作应许,唇角渐渐漫起温和的笑,如同当年初见那般,“宓先生。” 敞开大门看清面前人容颜那一刻,宓千千面上的神色没有大变,心底却早已泛起惊涛骇浪,良久方才平静下来:“内君……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说起来还要多亏你当年,亲手接生的这两个孩儿。” 江洛玉被他迎着进了屋内,先是环视了一圈面前的店铺,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侧身将跟在身后的两个面容相似的少年将容颜露出,两个少年俱换了一身月白色描银锦袍,一个面容俊美神情冷淡,另一个脸上则带着和江洛玉颊边极为相似的微笑。 “垂儿,昶儿,给宓先生请安。” 听到面前母父的话,确认了今日傍晚瞧见的这个人,确然是叔父多年思念,也是少时曾养过他们一段时间的神医宓先生,两个少年面上顿时多出一分恭敬,忙低身行礼道:“见过宓叔叔!” 瞧见江洛玉身后那两位少年,本来有些情绪低落的宓千千霎时一愣,脑海中却回想起当初那两个雨雪可爱,曾被他亲手接生以命相护的孩子,心底也不由高兴起来,忙上前来扶起了两人:“小公子们,快些请起!” 江洛玉见他对这两个孩子亲热,眼底闪过一丝柔光,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示意其他的侍卫在外间守卫等待,自己则看向上下仔细端详着两个孩子,好似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宓千千,唇角带笑低声说道:“有些话,不好在外间细说……怎么,多年不见,宓先生不肯让我进去细谈 么?” 宓千千听到他这么说,顿时直起身来,显然有些局促:“是千千疏漏了……内君,还有两位小公子……请进罢……” 江洛玉看着他缓缓转身,眉眼中带着几分犹疑朝前走,便知晓他定然是不想让自己知道些什么,此时正在想拖延的理由——想到这里时,他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两个孩子,在得到两个孩子忙不迭的点头肯定后,乌玉般的眸中不由波光闪烁。 不出所料,宓千千刚硬着头皮走了几步,就立时在庭院中停下了脚步,刚准备和身后的人说就在此处谈也可,耳边就传来一声吱呀的开门声,一个单薄的小身影就立在不远处的门边,睁着一双好奇又戒备的眼睛看他身边的两个孩子及江洛玉,正带着疑惑对他低声唤道。 “……母父?” 帝都的秋日,总令人捉摸不定。 前一日还是天色清朗万里无云,第二日就变成一片阴沉沉的模样,不见光亮也就罢了,乌云一层层的跟着压下,好似又要再度落下雨来,憋闷的让人喘不上来气。 刚至傍晚时分,内城慕容府大门前,管家才准备着人将大门关上,就见不远处的道路上,慢悠悠的行来了一辆马车,其上宸华花的标志顿时让老人动作一顿,面上带了笑意快步迎了出来,对着缓缓停在门前的马车中,低身下了马车的两位少年行礼道。 “奴才参见垂公子,昶公子!” 一身淡青色男双衣衫的慕容昶唇角带着淡笑,看了一眼身边默不作声的大哥和正被大哥扶下来的人,向前跨了一步:“管家,不知此时叔父可在家么?” 管家闻言忙点了点头,他在府内服侍多年,知晓这两位公子乃是府内现任慕容家主慕容祭兄长的嫡子,又从小就经常过来玩耍,对他们很是熟悉,就笑吟吟的应道:“回两位公子,老爷刚从府外回来,此时估计正在换衣,要是知道两位公子来了,不知有多么高兴呢。” 慕容昶一听这话,掩去眼底一丝精光,回头去看去抱男童下车的玄衣少年,意有所指的笑道:“那自然再好不过了,是不是大哥?” 慕容垂没有说话,只拉住了突地见到这么大的府邸,止不住有些好奇眼底却不曾有惧怕之色的男童,低低的应了一声,权当是敷衍了弟弟一声。 见自家大哥如此惫懒一言不发,慕容昶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显然是习以为常了,目光落在刚下了马车,着一身干净白衣用正面斗笠遮住面容至脖颈的人身上,手中的骨扇在掌心中拍了拍,这才含笑看向瞧见他们带了一大一小,正朝着他们投向疑惑目光的管家解释道。 “除了去见叔父,我和大哥还有一件事要麻烦叔父。此时天色已晚,等我们用过晚膳也就有些晚了,我和大哥还想在这里借宿一晚,在路上还遇到一位许久不见的友人,等我们进府之后自会和叔父解释,父亲母父已然知晓此事,我和大哥就进去见叔父了。” 听说护国公和护国内君都知情,管家才稍稍对前来的陌生人放下心来,低身抬手示意道:“奴才清楚了,几位公子请。” 肆?泪洒痕依旧 一进了府内,两个心中有底的少年立时对视了一眼,迅速抬步朝着回廊深处走去,绕了一会走到一片被翠竹包围的院落中,整理了一下衣摆之后,便先一同走了进去,显然是知晓此刻慕容府的主子就在此处。 落在后面戴着斗笠的宓千千停驻脚步,有些怔然的注视着两个孩子的背影,垂在袖中的手指禁不住颤抖的握紧,目光定定注视着那些因为秋日到来,有些发黄落叶的挺拔竹子,脚步就像是骤然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一般,竟无法再接着朝前走。 “你来到帝都大抵有一年时间了,迟迟不愿意去见祭弟,若只说身份之故无法出入内城这个缘由,我是怎么都不会信的。” 昨日深夜之时,江洛玉带着两个孩子来访,在瞧见出门找他的孩子时,眼神瞬间变得幽深莫测,等将三个孩子纷纷赶到屋外,两人独自相处时,身着华贵紫袍的内君眸光如电,陡然一字一顿开口说道。 “你明知只要你派人送信,不论现下的慕容府还是护国公府,都绝不会对你做任何阻拦。你孤身带着一个孩子生活,明眼人都看出你的日子并不宽裕,便就不算祭弟一人,当初你对我们恩情极大又是我们的好友,却连让我们知晓的意图都没有,这不是逃避又是什么?” 他听了这样的话,一时间竟不敢对视那人的眼睛,只步步后退抵在墙壁上,一言不发的咬着嘴唇。 “千千。”见他这般动作,江洛玉显然是有些着急了,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臂,对着他的眼睛说道,“已是七年过去了,祭弟他……一直没有娶妻,不与任何女子双子相处,不论是谁都推拒,他还在等着你……” 七年过去,慕容祭早已不是当初病弱的模样,他入朝堂几年便身居高位,分家之后接了慕容氏嫡长子的位置,唯独此事怎么都不改变主意,他不愿娶任何一个名门贵女,只死死等一个再也等不来的人。 “倘若你还对他存着些思恋,或者还能可怜可怜他……你们便在这几日做个了结罢。不管结果会是什么……或你选择留在他的身边,或永远都不再见他,我都不会让他纠缠于你,更会助你一臂之力离开帝都。” 那斩钉截铁般的话语依稀响在耳畔,他强自抑制住自己心底的暄嚣,牵紧了身畔小小的男童,朝着面前一条被白玉石板铺就的小路走去,只觉得浑身僵直什么声音都听不清楚,直到一个万分熟悉,带着些疲倦的沙哑嗓音,突地压过了沙沙作响的竹叶和呼啸而来的狂风。 “来便过来,不是说过不必行礼了么?快些起来。” 紧接着的,是慕容垂清冽嗓音:“礼不可废。” 慕容昶带着笑的声音也跟着响起:“大哥说的是,昶也是这么认为的。” “你们两个……”竹林深处影影绰绰的身影透出,仿佛是一个雪色的背影,那背影削瘦挺拔,犹如当年初见一般,声音中气已足,未变是和蔼温柔,“这几日兄长未曾归府,兄嫂独自一人带着幼子本就劳累,你们两个也不好生读书,就知道来我这里闲晃。” 慕容昶顿了顿,陡然上前一步抓住了雪衣人的袖摆,放缓语气像是撒娇:“叔父,好容易来看您一次,您莫不是不欢迎我和大哥么?” 雪衣人沙哑的低笑一声,修长的手指抚了抚他漆黑的发丝:“你啊……牙尖嘴利。” 慕容昶狡黠一笑,神情竟是与记忆中当初劝服他的那位内君,像了个十成十:“叔父谬赞了。” 他怔怔的看着三个人谈笑的背影,不知过了多久方能将目光凝聚在那个,他相思入骨却始终无法抛却一切,去触碰拥抱的削瘦背影上。 自始至终,他无法忘记那个人带着点无奈的微笑,无法忘记那个人坚韧如山的心思,无法忘记那人温柔淡然的眸光,无法忘记那个人坐在他身边低声细语的模样,甚至无法忘记他临去的那一日,黑暗之中那个人惊痛爱怜的神情。 可他却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再也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人。 或许护国内君说的是对的……他本没有心思与那人相见,却迟迟留恋在此处不肯离去,不过是自己的逃避罢了…… 当年那些斩不断的情丝,现下欲语还休的犹疑,就如此做个了断罢。 心中好似被绵绵密密的细针扎着,神情却缓缓平静下来,他低身抬步走过一块块石板,直到背对着自己的人听到声响回过身来,露出那比当年成熟些许,却几乎未曾变化的俊美容颜,和那双不论何时都有着平和温柔神情的眸子。 “不知这位是……” 慕容昶见他过来,反应极快的上前一步,对身边的雪衣人介绍道:“叔父,这位洛先生是母父一直想要请来帝都,是给小弟看身子的名医!我和大哥本是想去接了先生回去,但走到半途却接到母父的消息,说叔父这几年风寒断断续续的一直染着,小侄与母父父亲都挂着叔父的身子,这么一想就让名医也顺便给叔父瞧瞧,才带了洛先生一同进府前来。” 那个人听了这样的话,不知仅是让他前来的借口,反倒认真的垂下头来笑着驳道:“我身子一直很好,不过是小小风寒罢了,哪有你们说的那般严重。” 慕容昶好似很清楚那人定会否认,拽着他的袖子甩了甩,再度借着自己年纪小撒娇道:“既然叔父说自己身子好,那自然诊脉更是无妨的,对不对?” 那个人被他摇的无奈,唇角泛起一丝笑:“昶儿……” “叔父就看在昶儿和大哥好容易跑一次的份上,痛快答应了罢。”见那个人并不十分反对,慕容昶立时眼睛一亮,抓着他的手腕让他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给了跟随向前的他一个眼神,“叔父快伸出手来,让洛先生诊一诊?” 那个人被孩子按着坐下,也没有一点生气的模样,倒是第一次抬眼看了他一次,深色的眸子被阴暗的天光一衬,更显得深不见底,却蕴着许多温和平静,让他情不自禁呼吸一滞:“侄双鲁莽,让先生见笑了。” 他张了张口,良久方才发出声音,断断续续几乎听不清:“…无……无妨。” 见他因为慌张,强忍着颤抖的手指拿出药包,放在石桌上示意将手腕放下,那个人的眸光突地一动,定在了他的面纱上,语调却依旧和缓:“先生……为何蒙着面?” 他自低身坐在那人身边,便害怕那人即使不见容颜也会发现自己是谁,可此时听闻这般话语,就知道那人并未认出自己,心底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抿了抿唇连忙回道。 “洛某……本是游历四处的郎中,擅长为人诊断疑难杂症,一次上山采药时被猛兽伤了脸 颊,容颜变得有些丑陋,不愿让人瞧见,更不愿吓着了病人,便自己遮了面颊。” 听他解释是这样缘由,那个人忙肃了神情,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是祭冒犯了。” 那人问了几句便不再探究,顿时让宓千千松了口气,可就在瞧见那人白皙的手腕放在浅色的棉药包上,等待着他伸手诊脉的时候,他又突然有些慌张起来,却到底还是止住颤抖扣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