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倚仗
大宋仁和十四年十月初十, 这个日子,武迎儿终生不会忘记。 清河县的男女老幼也不会忘记,这一天, 他们亲眼见证了最不可能是亲兄弟的两人认了亲, 还见识了打虎英雄的威风——不止赤手空拳打死了老虎,还轻轻一弹就“弹”出个坑来! 武松游完街, 又领了赏,迎儿跟在他后头目睹了全过程, 直到知县道:“晚间酉时二刻, 县里在迎客楼设了宴席款待, 好汉可携家眷前来。” 人群才散了。 武松走了两步,回头道:“丫头叫迎儿是罢?你们现住何处?” 迎儿笑眯眯跑上前,微微落后他半步, 说道:“恭喜二叔当了都头,以后咱们家在衙门也有人了!以前的事俺也不知,这几年俺爹在县前大街上摆摊卖炊饼,后来攒了钱租了铺子, 也卖炊饼。上个月刚买下那铺子来,就二叔今日所见之处,也卖炊饼哩!” 武松被她这也“卖炊饼”, 那也“卖炊饼”的逗乐,大笑道:“好丫头!俺哥哥嫂嫂做的炊饼委实不错,这几年在外头做梦都是梦见吃家里的炊饼哩!” 说到了嫂嫂,他心绪低落得很, 问:“你娘她……是何时没了的?” 迎儿对自己亲娘那真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武家搬来清河县前的记忆,她一片空白,像是被齐刷刷抹去了般,不止家在哪条街哪个巷,有几间屋养了什么牲口记不起了,就连亲娘的音容笑貌都毫无印象……那几年在她记忆里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般。 不过也不奇怪,两辈子她都是七岁搬来的,七岁的小儿能记下多少事儿?而她上辈子又遭遇恁多不幸,随着时日的久远,想不起来也是正常。 武松见她居然想不起来亲娘了,倒是可怜见的,也望着远方叹了口气,道:“罢了,想不起就罢了,以后同你慢慢说便是。你娘待俺真是长嫂如母了,不仅不嫌俺惹是生非,还说服你爹拿出所有钱来供俺上学堂……” 迎儿心道:那真是待人无私了,自己都吃不饱饭还要送游手好闲的小叔子上学堂。 “你娘常说,唯有读书以明理,明理方能成人……可惜俺那时候混不吝,辜负了她一番好心,许多道理都是自己出去闯荡了才懂得。” 迎儿接嘴道:“俺不识字,也不知俺娘怎么样,只知道只要二叔好好的回来就好了,当上都头那更是光宗耀祖了!” 武松听她不识字,微微一愣,随即想到怕是生计艰难,他不在这多年,他们父女俩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心内愈发苦楚。 见他愧疚,迎儿旁的也不说,只又说自家买了牛皮巷的房子,领着他回“家”……嗯,从今往后,那就是他们真正的家了! 才进巷子呢,家家户户大门半开,阖家老幼站门口看着这位“打虎英雄”,有胆小些的就猫在门后,光露出双眼睛来。迎儿抬头挺胸,故意挨着武松走,只差在脑门上写“这是俺叔”来耀武扬威了! “哟!迎儿二叔回来了?”有个女子说了句,众人都屏住了呼吸,想要看这好汉如何说话,听说今日在街上可厉害了。 迎儿见武松面露疑惑,忙指着那妇人道:“二叔,这是俺家大街坊杨大嫂子,俺家官司还是她帮着奔走呢,买这宅子也多亏她鼎力相助,可是咱们家大恩人了!”意思显而易见,你可同她来往。 武松果然是个聪明的,听见“官司”亦不动声色的记下,对孟玉楼抱拳,诚心诚意道:“多承大嫂子帮衬,大恩不言谢,武松在此拜谢了!” 那孟玉楼被“英雄”奉承得满面羞红,本也不是扭捏小性之人,但此时却有股说不出的欢喜与满足,喜得说不出话来:打虎英雄是她家街坊!打虎英雄还同她说话了! 迎儿小心思得逞,眼珠一转,见个小娘子正在门口看着她似笑非笑,那眼睛在他们叔侄二人间轮转,又悄悄指了指武松,对着她竖起了大拇指。 “二叔,这是俺朋友,以前待俺父女俩可好了,俺爹前几日病了她还买了东西去西大街上看过哩!俺爹整日叫她上门吃饭,比俺这亲闺女还亲哩!” 哥哥病了?武松听得心内一动,挑了挑眉,笑着对来仙儿道:“那可得多谢小娘子了,以后有空常来玩耍。” 来仙儿红着脸应“是”,心内激动不已:天呐,打虎英雄同她说话了!还对她笑了!这个事够她与杨宗保炫耀半个月了! 众人见此羡慕不已,见他并非凶神恶煞难以近身的,也跟着出来寒暄,这个夸“武二兄弟好本事”,那个说“恭喜入了衙门”,还有夸迎儿“你们父女俩可有伴儿了”……反正好听话谁不爱听?迎儿笑眯了眼。 看,她就是要让世人知道,凡是欺负过他们武家人的,都没好果子吃,凡是与他们为善的,都能得二叔另眼相待……以后看哪个还敢欺负他们! 狗儿已经小脸红红的跑上来了:“娘子,武二叔,武大叔使我来瞧瞧,你们回来了没,他在家里等着呢!” 迎儿诧异,问:“爹家来了?” “那可不,你们才走,武大叔就坐不住了,没卖完的也不卖了,铺子门一关就往家赶,方才都出来瞧过好几回了……” 武松笑道:“哥哥也是,何须如此,咱们自家人……” “兄弟快进来,游街别看着是荣光事儿,其实可累人了,喝点水罢。”说着就与兄弟和闺女各递了一杯茶水。 武松一饮而尽,道了句“爽快”,又说了几句感念兄嫂养育之恩的话,说到没了的嫂嫂陈氏,难免愧疚,众人七嘴八舌开解了几句。武松见话说得差不多了,忙三两步过去关了门,将好奇的街坊挡在门外,进了屋方正色道:“哥哥咋说,前几日咋还病了?” 武大愣住,不好意思开口说那些肮脏事,只下意识问:“你听哪个说的?可是迎儿这丫头,本也不是甚大事,哪里就值当个话头了。” “哥哥别怪迎儿,她未说甚,是俺自个儿听说的,你真是病了麽?那又为何打官司?” 武大愈发不自在了,低着头似犯了错的孩子,一声不吭。 迎儿叹了口气,俺的傻爹啊,以前忍气吞声那是没人撑腰,现有人撑腰了你咋不说啊?那可是你亲兄弟,为了你杀人剖心上梁山的亲兄弟啊!你有啥不好说的? 况且,若他们父女俩再似上辈子一样将二叔瞒得死死的,瞒得越久,他从别人口中知情后越愤怒,怒发冲冠又做出鱼死网破之事来,那她重生一回意义何在? 想着就脱口而出:“二叔你回来了,可得替俺们评评理。”便不顾武大阻拦,嘚嘚将她爹怎么娶了潘金莲,她怎么同西门庆勾搭,她爹怎么被打,她怎么请人打官司……毫不害臊的说了。 当然,为了不激怒二叔情绪,她都尽量心平气和的叙说。 但饶是如此,武松仍听得咬牙切齿,双手紧握成拳,一字一顿问:“那叫西门庆的是何人?” 武大郎忙道:“他是俺们县里头等富贵人家,你莫冲动,咱们躲着些就是……况且现在潘氏也发配走了,咱们也就再无瓜葛了。” 迎儿怒极反笑,他爹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开始记吃不记打了!前几日他主仆几个上铺子里恶心她又算怎么回事?他们想要夹起尾巴过日子,他却不依不饶呢。 “哥哥你也忒软,我武松在外行走多年,只奉行一条,便是有仇必报。” 武大被说得讪讪,狗儿也一脸紧张,大气不敢吭一声。 “俺也觉着二叔说得有道理,俺们有仇就得报,不报他还当咱们全家都软骨头好欺负哩,就是要磕磕他的牙,才能让他晓得咱们姓武的可不是好惹的!” 武松眼睛一亮,挑挑眉看向侄女,见她抬头挺胸,眸子里全是自信,忽然就觉着欣慰不已。还好,侄女不似他哥哥。还好,侄女能护住哥哥。 这一世才第一次见面的叔侄二人,居然有了默契,挑挑极像的眉头,对视一眼,某种共识就此达成! 有了共识,二人都不怪武大了,早没了那股气愤,嗯,至少明面上是没有了。迎儿又替他们续了茶水,自己坐在下首,静静听着二叔说话。 “哥哥铺子生意如何?” “还……还好,养活一家子人不成问题。”说罢又问他这多年都哪儿去了。 武松只捡了平淡的说,说是当年年少气盛,见不惯恶霸横行乡里,失手打“死”了人,惊慌之下对兄嫂不告而别,逃到少林寺去躲避。寺里有个带发修行的周侗师傅,见他身量彪悍,天生神力,不忍他荒废骨骼,遂教了他武艺,这一学就学了十年,这师徒情分之深重,可见一斑。 武大感慨一句:“这周侗师傅倒是个好人哩!” 武松点点头,接着说后来周侗得了贵人赏识,往东京城去了,走之前问他可愿意同去。 “那二叔为何不去?”迎儿迫不及待问出口来,虽他未说那“贵人”是谁,但东京城来的,肯定是了不得的!若跟了去说不定能谋份更好的前程呢。 武松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道:“俺本乡野之人,爹娘去后,多蒙兄嫂看顾才能苟活于世,离家十年,只一心挂念兄嫂,想要再见一面……况又闻当年打死之人,只是装死逃遁而已,俺也未真正在官府落下案底来……” 迎儿算了一下,照她爹说的,二叔不辞而别时,她娘刚怀上她两月余,那她现在都十四岁了,二叔学武只学了十年,还剩四五年的时光不知去了何处……他方才听自己说他“没去东京城”时,还顿了顿,似乎是没反应过来?又像是想到了什么。 莫非,其实他早已经去过东京城了?! 迎儿为了验证自个儿猜测,试探着道:“二叔果然是在东京城见过世面的,俺最远也才去过济南府。” 武松又是一顿,见她那想看自己又不大敢看的眼神,还有些闪躲……登时又笑起来。 “哈哈哈,好丫头!倒是有颗七窍玲珑心,还啥都瞒不过你呀!” 武大郎不解其意,只有些木愣愣的望着二人。 迎儿松了口气,看来是猜对了!而且二叔居然一点儿也不生气自己试探他!果然亲叔叔就是亲叔叔,血浓于水呢,迎儿下意识就起身跺了跺脚,嗔怪道:“二叔真是欺负人,都不同俺们说实话!” 上辈子的她不是被打就是被骂,从来不知撒娇为何物,这一世刚回来那一年也是胆战心惊,只有买了房子顶下铺子后,她才渐渐有了这年纪该有的少女姿态。 尤其是现在二叔回来了,陡然间有了依靠,还是强大的倚仗,她心内说不出的满足与自豪,居然对着才见第一面的人撒起了娇。 有侄女真好,武松心内说不出的满足。 迎儿这贼丫头是最会看人眼色的,一见二叔眼里的笑意,隐隐还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是在郓哥儿眼里也看到过……嗯,那是种能让她随意提要求的“鼓励”,那是明晃晃的“真拿你没法子,要什么都满足你”…… 现在的她还不知道,这就叫宠溺。 但她知道打蛇上棍,忙顺着问:“二叔真去过东京了?!” 武松笑着点点头。 “去了多久”“去做啥”“为何又离开东京了”……一连串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的砸下来。 武松笑得愈发眉目舒展,道:“去了三年,陪着俺师傅去的,后来想念哥嫂就回来了……” 武大郎见他们叔侄俩说得投缘,就道:“不着急不着急,你们慢慢说着,俺上街买酒去,你们要吃啥都说,俺记下来一道买回来!” “哥哥别忙活了,俺应下知县相公,待会儿得去迎客楼赴宴,你们也要跟俺去的。” “这不行!” “这哪成?!” 父女二人异口同声否决,同县老爹吃饭?他们哪里敢想,只一个劲的摇头。 他们这样的态度,武松一点儿也不意外,采取“各个击破”的策略,先对迎儿道:“好丫头,你可好生想想,咱们现在去只当露个面,得让旁人知道,咱们是一家人,今后有了俺在,看哪个还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欺负你们!” 迎儿一听,还真是这道理,反正知县说可以携家眷的时候她也听见了,有这光明正大可以出头的机会,为啥不去?若怕县老爹,那她埋头猛吃就行了,至少吃回本来……也不亏。 “哥哥你可不能不去,俺都同知县回禀过了,你若不去,俺如何交差?出尔反尔惹恼了他,俺这都头怕是不消做了……”这是要用苦肉计诈他呢! 果然,武大的表情就扭曲起来,是去?还是不去?去了他胆战心惊食不下咽,不去他兄弟本有了大好前程却被他断送掉……心内挣扎一番,还是兄弟前程要紧,也只得应下。 当下,狗儿给他们烧水洗头洗澡,迎儿则去楼上最左首那间屋子收拾出来,这两个月已经慢慢置办齐全了家什,什么一丈宽的雕花大床,绣了青松的一人高屏风,靠墙的书桌书架,以及靠窗的盆架,上头铜盆方巾样样齐整……全是新的。 只消抱出现成的洗干净的被褥铺上,二叔的卧房就收拾好了。 “二叔来瞧瞧,还有啥需要添置的,俺们明日去买来。” 武松早已将房前屋后的转了一圈,见她还单独给他布置了房间,心内欢喜又满足,嘴上却道:“诶,何须如此破费,俺在下头同你爹睡一处就是了……等俺去了衙门报道,自有班房可以安置。” 迎儿嗔道:“俺不管,咱们一家人就得住一处,你可得管着俺爹些,别让他耳朵根软,再上了旁人的当!” 武松哈哈大笑,跟着她进去瞧过,没有不满意的。迎儿又提醒他,后窗别开太大,怕还有蚊虫。 又惹得武松大笑,道:“俺在外头风餐露宿都过来了,可不讲究那些。”心内却觉着这侄女委实妥帖,倒是愈发羡慕起哥哥来了。 待几人收拾妥当出了门,已经是酉时初刻了。只见武大一身宝蓝色的合身绸缎衣裳,武松仍是白日间那身玄色衣裳,迎儿说要去买身新的,但被他拦下了。一出门,又在巷子里遇到街坊,不敢同武松说话,都来找武大攀谈,问他去哪儿,夸他这身衣裳好看……原是一整个下午都猫在门后哩。 迎儿见武大扭捏,生怕众人听不见,就大声道:“俺们去同县老爹和守备大人吃饭哩!” “嚯,这可了不得!多少人连县老爹的模样都未见过,你们就要同他喝酒了,可记得提提咱们牛皮巷啊,三年里一起治安事件都没出过,夜不闭户都没事的,可太平了!”这是这一带的里长,以前都不带正眼看武家的。 迎儿代她爹应下,又说了些杂七杂八的。 待走到迎客路前,立马有小二迎上来,道:“想必几位就是打虎英雄的家眷了,相公们还没来,小的先引几位上楼。” 几人上去,见已经坐了几张本县的熟脸,有当初打过潘姥姥的张大官人,有“福运来”钱庄的大掌柜,还有其余几个米行、油行的大官人,剩下几个虽不认识,估计能成为这宴座上宾的都是当地乡绅豪强了。 当然,这种场合哪里能少了西门庆。 只见众人都主动迎上来,热情的招呼三人,有同武松攀谈的,有同武大套交情装亲厚的……当然也有先同迎儿说话的——西门庆。 迎儿兀自得意,以前没倚仗的时候她都敢不理他,现在有了武松撑腰,那更是眼风都不扫他一个。 气得西门庆咬牙切齿,心内日爹倒娘的骂了半晌,面上却丝毫不敢表现出来,只怕武松知晓他与武大郎的纠葛,会来寻他晦气。 可惜包括他在内的众人都想错武松了。 后来事实证明,这是小看武松了,能陪着周侗在东京城待过三年的人,不再是他们以为的莽夫了。 酒席很热闹,众人很热情,武家三人出了好大的风头。只是素知他们恩怨的,见武松全程未为难西门庆,别说为难了,还主动敬了他酒……都失望极了,暗地里揣测,看来这新任的武都头也是个软和人啊,白费了那一身好力气!要换了他们,敢给自己兄弟戴绿帽的,他们不说大卸八块,至少也要在嘴头上给他几个挂落吃吃。 迎儿时刻注意着二叔,见他听闻谁是西门庆时,神情微微顿了顿,脸上笑意不变……这就好,不要再意气用事了。这也是她今晚跟着来的目的,若有个不备,劝住二叔,劝不住,那就是死皮赖脸化身树袋熊也要拉住他。 他的命,他的前程都金贵非常,西门庆那就是坨臭狗屎,不值得他赔出一生。 三人吃得醉醺醺,直到戌时二刻才往回走。武大可能真是吃醉了,又被县里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糖衣炮弹围攻,居然心情好到哼起小曲儿来,兄弟俩搀扶着,踉跄着往回走。 迎儿也跟着女眷堆里喝了两杯,但好在人家见她是个小姑娘,也没怎么灌她,意识还清醒得很,跟在他们身后,慢悠悠的顺着街边走。 东大街上有灯笼照亮还好,一到了牛皮巷,只杨家门前有光,其他人家都黑洞洞的关门闭户了。武大和迎儿早走惯了这条路闭着眼也不成问题,武松就只能扶着墙根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 迎儿正奇怪,咋狗儿也不提个灯笼来接一接,没注意脚下青砖松动了块。突然,一个不防,她也吃醉了酒似的踉跄一下,眼见着就要双膝跪地了…… 好在,下一瞬间,就有一只手拉住了她。 那手很大,手掌肉有点薄,手指细长有力,还有些微的潮湿。 不是狗儿! 迎儿大惊,眼见着爹和二叔已经快到家门口了,刚要大声叫出来,就有一把熟悉的声音传来:“别怕,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