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6)
充人内心的寂寞和空虚,更何况是平复灵魂上的伤痛和欠缺?因此,在皇帝以一幅宠爱的面孔,告诉他自己颁下的恩旨内容时,萧墨存淡淡地回了一句:“广厦千间,卧榻不过七尺,要那许多有的没的作甚?” 萧宏铖的脸登时就黑了下来,冷哼一声,几欲拂袖而去,最后还是强忍着,不与一个病人一般见识。他顿了顿,道:“侯爷府不要也行,回京后便随朕住入宫中。年前尚书处的屋子还留着,命奴才们收拾一下即可。” 萧墨存迎视着他,明明病弱得令人忍不住要心疼呵护的模样,却偏偏有一双清明璀璨,流光溢彩的眸子,缓缓地道:“陛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想要囚禁墨存,只需一个口谕即可,哪里用得着下什么恩旨,建什么府邸。” 萧宏铖怒道:“朕的恩旨,在你心里就只落得如此不堪么?” 萧墨存疲惫一笑,弱声道:“陛下,墨存已是将死之人,难道死前,您就不能给段安生日子,非要如此折腾于我么?” 萧宏铖心里一痛,他大步上前,将萧墨存揽入怀中,喃喃道:“不许这么咒自己,没有朕的准许,你此后哪也不准去,就在朕身边。” “此后?”萧墨存笑了一笑,轻轻地道:“此前您下了让墨存走的旨意,那么此后的事,就由不得你我了。” 萧宏铖皱紧眉头,将他紧抱在怀,炙热的唇一遍遍游走在他的额头、鼻子、眼睛之处,随后落到他的唇上,带着几不可查的痛灼道:“此后的事,也由朕做主,你只需呆在朕身边即可,明白吗?” 皇帝陛下的做主,自然包括起驾回京。本来皇帝出行,再简便行事,啰嗦事务也是一大堆,而此次回京,还要带着病弱的萧墨存,因而准备的事宜比寻常多了不少。王太医心里虽知,萧墨存的身子经不得长途跋涉,却哪里敢去阻了皇帝兴头?只好慎重再慎重,心底嘀咕着祖宗千万保佑,可千万别让晋阳公子在路上一命呜呼。 皇帝一行数十人,浩浩荡荡地起驾回京。这一路尽管刻意装扮成寻常商旅,但那处处流露的皇家气度,又哪里是一般百姓能望其颈背?路上的行人见了,虽不明白对方来历,却也知道不是自己招惹得起,通常都会早早地避了开去,有那三两起不长眼的毛贼土匪,欲行抢劫,又哪里是精锐的御林军对手?被厉昆仑等人随手便打发了去。 如此越往北走,则天气越发寒冷,载着萧墨存的马车围得密不透风,各种取暖之物堆了满车,将萧墨存如易碎的瓷娃娃一般小心翼翼看护起来。皇帝陛下更是事必躬亲,常躲在车里,将他环抱怀中,唯恐冻着了那冰雕玉琢的病美人。 离京城愈近,官道却被冻结了冰,路显得越发打滑不好走,皇帝一行人的行速明显慢了下来。这一日自天明启程,原本计划着午后既能到达途径借宿的城镇,却哪知一直拖延,到了天黑后方慢腾腾地入了城门。城门官初时还不让进入,皇帝心忧萧墨存无暖屋子过夜,保不定要旧病复发,哪里耐烦与那人纠缠?直接命厉昆仑带人跃上城墙,绑了那名没眼力劲的城门官,开了城门放众人进去。 他们入了城便直奔先行随从定下的当地最好的客栈,入住了上房,皇帝待手下人清了场,方亲自下车,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萧墨存抱了上到楼上房间。房内早已烧得暖融融,备好热水巾帕等物,床铺被褥也收拾得干净舒适。皇帝刚将萧墨存放置到床榻上,还来不及喂他喝一口水,便听得楼下一派嘈杂喧闹,他眉头一蹙,随身近侍忙退出门外,未几进门禀报道:“启禀老爷,楼下被此地城防军队并衙门差役给包围了。” 皇帝不耐烦地挥手道:“命厉昆仑赶紧下去打发了他们,别吵到墨存歇息。” 那名侍从得令下去,却见厉昆仑已然站在楼下,楼梯四周并走廊站的是虎视眈眈的御林军们,个个手握刀柄,面带鄙夷,自是不将下面的地方军队放在眼里。厉昆仑一人站在大厅之上,面对底下一批官府衙役并步兵联防,威风凛凛,仪表堂堂,一望便如统辖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一般。那名侍从自来便在宫廷,对一等侍卫厉昆仑的威名自是如雷贯耳。只是想着一位不可一世的将才,竟然也被晋阳公子所惑,连累到连降三级,除了轻车将军封号,日后即便再立下汗马功劳,这个瑕疵,也将伴随他仕途一生了。那侍从感慨一番,果见厉昆仑兵不血刃,三言两语将那领头军官吓得面无人色,随即又轻描淡写,连威吓带抚慰,打发了那群人。整个过程不出半炷香功夫,看得那侍从既佩服又赞叹,这旨意瞧着也不用传了,遂返回楼上向皇上复命。 这里厉昆仑打发了众人,刚一回头,即见王文胜手下的医官领着方子,急匆匆地要马匹随从出门抓药。厉昆仑心中一沉,不知萧墨存又有何变故,他忙拦住那人,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医官左右看看无人,方附耳过去,小声地道:“公子爷发烧了,想是受了风寒。这一路车马劳顿的,寻常人都未必受得住,更何况是他?这不,我得赶紧地寻药铺检药去。” “咱们车上明明带了许多,如何要外头买去?” “大人有所不知,那车上贵格药材那是应有尽有,却少了寻常几味药引,王大人着下官立即去寻,这黑灯瞎火的,下官也只能勉力为之了。” 厉昆仑忙放开他,正要着人护送这名医官出门,却听见楼道里一人懒洋洋地道:“什么药引要巴巴地出去买?我这里倒有回魂的丸药,只不知厉大人敢不敢给你主子吃?” 厉昆仑闻言,心头一震,他寻声望去,说话那人尽管顶着一张自己前所未见的陌生脸孔,但那声调,那高瘦飘逸的身影,却是他绝不会认错之人,也是沈慕锐曾想找,却遍寻不着的人——神医白析皓。 他之前与白析皓虽因墨存而心存排斥,但心底却也敬重这位率性而为的神医,那时二人俱为沈慕锐与萧墨存的定情而伤心失意,白析皓用情太深,致使他失魂落魄,无法再对着那人,只能黯然离去;而他却因皇命在身,即便心底苦涩难当,却也只能强行压抑,到得后来,索性一头扎进事务当中,却也未曾不是一种逃避。没想到此番再遇白析皓,却早已物是人非,那人心爱的沈慕锐,被自己带去的骁骑营精兵万箭穿心,落入江中,而那人也至此伤心过度,那么宽仁恭谦一个君子,却对自己厌恶仇恨,再不假于颜色。 一切已然晚了,厉昆仑看着白析皓步步走近,眼底却是无尽悲伤,一切已然晚了,我是如此,墨存是如此,你又何尝不是如此?若是让他得知那心心念念之人,此刻就在楼上,被迫偎依于另一男人的怀抱之中,只怕白析皓会奋不顾身杀上楼去,拼死也要将那人夺回来?厉昆仑叹了口气,这等率性洒脱的作为,却是自己万万也无法做出,他绷紧脸,半响,才说出一句:“白神医,别来无恙。” “有劳厉大人挂念,白某一切安好。”白析皓漫不经心地走了过来,伸手快如闪电,一下将那名医官手中的方子夺了过来,匆匆略过,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讥讽,道:“病人之前中了毒?奇经八脉受了损?又有寒症?不对,这么重的剂量,当时还受过内伤?” 那医官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半响才结结巴巴道:“你,你如何得知,你,你是何人?” “我若不知道,这天地下便无一人知晓了。”白析皓傲然答道,将方子随手一揉,丢入大堂火盆,那医官吓得跳了起来,冲过去捡,那纸张遇火即焚烧殆尽,哪里还能捡得回来。那医官急得跳脚,指着白析皓的鼻子大骂:“你,你,你这刁民,烧了我太医正的方子,你,你拿命也赔不起……” 白析皓轻轻一笑,道:“这等医不了人,又救不了命的方子,要来何用?” “我我我,厉将军,”那医官转头对厉昆仑道:“请您下令抓了这闹事的刁民,我立即上去请王大人再开一个方子,不然耽误了事,你我都吃罪不起啊。” 厉昆仑却道:“稍安勿躁。”他朝白析皓抱拳道:“请白神医重开一张救人的方子。” 白析皓疑惑地看了厉昆仑一眼,道:“什么人竟能劳动厉大人来请我?你的主子是谁?是男是女?多大岁数?因何得了有了这些凶险之症?” 厉昆仑沉吟一会,道:“是皇上将纳的,美人,却,却被宫中其他人嫉恨,因而……” 那医官诧异地看了厉昆仑一眼,正要说什么,却被厉昆仑冷冽的眼神吓得一句也不敢多说。白析皓没有生疑,却低头想了想,忽而一笑,目光中有说不出的柔和忧伤,自言自语道:“若是他在此处,这件事,必定要我管。也罢,我就做回好人,你过来。” 他朝那名医官招招手,医官狐疑地回头看厉昆仑,厉昆仑以眼神嘱咐他过去,他不敢有违,虽然别扭,到底老老实实地将萧墨存此时的病症与白析皓交代,白析皓越听越是皱眉,沉吟半响,道:“此等弱症,已非寻常药剂可除。这样,我这里有才刚炼制的药丸两枚,是我前段时间特地进西域采集秘药得来,你们去送给那个主子服下。”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玉瓶,倒出两粒红彤彤的药丸,目光温柔地道:“也是你们主子运气好,病症与我为之炼药的人相似。此药不能去了他的病,却能缓和他的症状,令他多个三五年时光。想必大内也是名医荟萃,多个三五年,也许能想出解救法子来。” 那医官还在狐疑,厉昆仑却一把接过,深深作揖,道:“白神医,大恩不言谢,算厉某人欠你的。” 白析皓苦笑一下,道:“欠什么,我只是看这病人与他相类,一时起了恻隐之心罢了,你不必谢我。” 厉昆仑一震,哑声道:“你,你还要去寻他?” 白析皓点点头,道:“送药过去,送完就走。” “若是,若是再也寻他不着呢?”厉昆仑迟疑着问。 “寻不着,便一直寻下去,”白析皓语气悠远地道:“想来那个沈大侠,也不至于神龙见首不见尾,见到沈大侠,便终究能见到他了。” 厉昆仑动了动嘴唇,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抱拳道:“白神医,厉某人终究欠了你,来日,你若要讨回,便尽管来。” 白析皓笑了起来,道:“行了,不过两个药丸,若不是炼制不易,我还可以多匀几颗给你,不用说得多严重。” “如此,后会有期了。” “恩,再会。”白析皓摆摆手,转身走回自己在楼下的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小白会不会遇见小墨 猜中有赏 第 9 章 白析皓走后,那医官迟疑着道:“厉大人,这……” 厉昆仑无话,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块雪白丝帕,将那两粒丸药珍重包好,交给那医官道:“你瞅个皇上不在跟前的时候,将丸药交给公子,就说是神医白析皓为他炼制的丸药,要不要服用,让他自己定夺。” 那医官满脸狐疑,道:“这,大人,药可不是能混吃的,那人来历不正,若是出了事,咱们可都担待不起啊。” 厉昆仑斜睨了他一眼,冰冷的气势令那人顿时无语,他绷着脸道:“你放心,便是全天下人都要害公子爷,那人也断断不会。万一出了事,厉某一力承当,绝不连累了大人。” 那医官脸上阴晴不定,终于道:“好,好,下官就送一回,可服不服的,那得看公子爷了。” 厉昆仑闭上眼,微微颔首道:“如此有劳了。” 那医官匆匆上了楼,也是去得巧,皇帝看萧墨存差不多睡着,便离了他,到隔壁房间批写奏折。随侍的几名宫人见是医官,也不阻拦,放了他进去。厉昆仑在楼下看着那医官毕恭毕敬走进萧墨存所在的房间,心头涌上一层酸楚痛苦,多少前尘往事,此时俱涌上脑海,那人初见时若入自己臂膀,犹如剔透娇弱的一瓣桃花;后来与之共事,常常折服于那一双睿智清明的眼眸,一颗心早已陷入其中,再也收不回去;南巡一路两人逐渐培养出来的默契,那时虽有白析皓不时挑衅,颇觉不耐,如今想来,却是与那人唯一共有的一段美好时光;到得后来,欺瞒、背叛、杀戮接踵而来,那人苏醒后看向自己的眼神,厌恶鄙夷,伤痛忧愁,俱如千斤大石,压在心头。 厉昆仑并不恨萧墨存设计陷害,这般的处罚太轻,他明白,对那名满天下的晋阳公子而言,这么对付他,已是手下留情。萧墨存以为自己视功名仕途极重,故害自己多年辛苦爬上的封号官位,一夕之间打回原型,他以为这样自己便会痛苦不堪,却不知,真正痛不欲生的时刻,莫过于看着心爱的人却永远也不能伸手去触及,看着他被迫伏在其他男人的怀里却不能提刀而进。最大的惩罚,其实自发觉自己牵挂那人,思念那人开始,便痛苦轮回,再也无法救赎,更哪堪如今,那人的眼角,怕是连看自己一眼,也不屑于? 厉昆仑脸色越发僵硬,心头剧痛,却仍直挺挺站着,如一杆笔直的标枪般屹立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上早已冻得失去知觉,脚上似乎连稍事移动,都不能够。厉昆仑心中苦笑,自己到底站了多久?是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就在此时,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睁开眼睛,却见那个医官一路小跑,满脸惊诧之色,到他跟前,喘息未定,却开口道:“厉,厉大人。” “怎样?出什么事了?” 那医官拍拍胸口,笑道:“神,神了。公子爷服下那个药,不到半个时辰就退了烧,这会转醒了,竟然开口说饿,把皇,不把老爷高兴得啊,都笑不拢嘴,只夸卑职差事办得好呢。” 厉昆仑只觉心头狂跳,一种欢喜夹杂着悲情,霎时间令自己无所适从。他顿了顿,方道:“如此甚好,我,我去吩咐客栈厨房。” “不劳厉将军,可不敢随便给他吃外头东西的,那药膳材料,卑职这就去取,”那医官喜滋滋地转身要走,却又想起一事,折了回来,小声道:“厉将军料事如神,公子爷一听白神医的名号,眼睛登时都亮了,再听说那药是特为他炼的,抖着手接过去,眼泪都快下来了。” 厉昆仑心头一痛,涩声道:“他,他流泪了?” “没,但强忍着,那么个娇弱的模样儿,再配上那一付含泪的表情,真真能心疼死人,怨不得皇……”那医官突觉自己说话逾矩,忙掩口不提,讪笑道:“下官多话了,下官这就去备食材去。” 厉昆仑面如死灰,半响,方点头道:“嗯,有劳大人。” 白神医为萧墨存特地炼制的丸药非同小可,当天夜里,便让萧墨存发了汗退烧,多日不曾感觉饥饿的腹中,头一回对食物有了**。用了御医熬制的药膳之后,又好好地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竟能自己坐起,脸色虽仍苍白,可却不像前段时间那么白蜡死气。这一可喜的变化,便是对医术略懂些皮毛的人,也知道此乃回春之兆,萧墨存死气沉沉的身体,仿佛注入一道生命的灵光,渐渐的,开始看出复苏的希望。皇帝此喜非常,重赏了王文胜并其属下医官,连着近身服侍的数位侍从尽皆有赏。王文胜虽然闹不清,晋阳公子是怎么好转的,可有此迹象,总好过死气沉沉,自己镇日提心吊胆,论功行赏之时,那首位坐得有些莫名其妙。至于底下那名医官,自然不会傻到自爆给晋阳公子服用来历不明丸药两颗,厉昆仑不提,他便乐得坐享其成,总之晋阳公子没事,他们一干御医,均觉心中松了口气。 皇帝本想着墨存好容易身子略有起色,在此间耽搁个一两天,养好了再走,但却被萧墨存拒绝,理由是想念京中的锦芳并一干同僚好友了。皇帝心里虽不舍得,但难得萧墨存对回京一事不生抵触,又想起返京之后,这人从此又归自己所有,不免有些雀跃,便准了晋阳公子的要求,命大队人马即刻动身。 走的那日,难得的风和日丽,冬日暖阳透过冰天雪地的包裹,给这个路面,罩上一层明晃晃的白光。早有人事先知会过当地州府,不得迎街跪送,不得扰民惊民,可等人出了大街,却仍然发现,街面上干净利落,早有衙役护道两旁,禁止百姓上前惊驾。皇帝一见黑了脸,冷哼一声道:“这些人就是这么遵旨办差的?” 底下人面面相觑,萧墨存却淡淡地道:“这不是明摆的么?你出了事,他们诛九族都不够,宁可拼着被你责怪,也不能担那风险。” 皇帝脸色转柔,对怀中的萧墨存温言道:“朕也是怕他们让你不自在。” “怕我不自在,就早点走。”萧墨存闭上眼,不再理会他。 皇帝也不恼,嘴角勾起三分笑意,道:“好,都依你。” 车队缓缓前行,穿过大半个城镇,车外人声嘈杂,市集热闹,倒也一派繁荣景象。车厢内,皇帝拥着萧墨存,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他青绸一般的长发。萧墨存面无表情,只闭目假寐。忽然,他睁开眼睛,挣扎着从皇帝怀里坐起,皇帝奇道:“墨存,你做什么?好生躺着。” 萧墨存回头,轻声道:“我想看看外头。” 皇帝笑道:“那有什么好瞧的,乡野之地,鄙陋不堪,你若想瞧,往后回了京,再好好瞧去。” 萧墨存眼睛黯淡下来,道:“回京之后,怕是再也瞧不见这些了。” 皇帝心口一紧,将他抱起,靠在自己胸上,凑在他耳边,叹了口气道:“想瞧就瞧,只能瞧一会,身子才好些,别闪了风,又着凉了。” 萧墨存没有回话,却目光殷切地看着车厢边上开的窗。皇帝将他挪了过去,解开棉花罩子,略微揭开一点,萧墨存立即勉力凑了过去,一双平素平静无波的眸子,此刻竟然流光溢彩,充满着期待和畏瑟。车窗外,是这个王朝北方城镇中最为常见的街景,平常无奇的老百姓,避到一旁的小商贩,注视着他们这个庞大车队,窃窃私语的路人,还有看到英俊帅气的御林军将士而掩袖含羞,吃吃发笑的大姑娘小媳妇。萧墨存的眼光急速地掠过那些人的脸,忽然之间,在一片嘈杂当中,在车轮滚滚压过地面的咕噜声和马蹄声中,一个男子的嗓音忽然飘进他的耳朵里: “诶,给我来十个素包。” 萧墨存浑身一震,立即寻生望去,窗帘间隙间,一人背对着车队,身影高瘦,一袭白衣,飘逸如仙,卓尔不群,即便看不清面目,却也能于千万人中一眼跳脱而出,成为你视线的焦点,萧墨存顿觉一股热流涌上眼眶,那个人,那个声音,曾经愤慨地骂过“晋阳公子恶贯满盈,魅惑君主,早就死有余辜。”也曾经信心满满地宣布过:“三天,这三天里,我一定要让你爱上我。”曾经慌乱地道歉过:“都是我错,我医者无德,没有父母心,我……”也曾经温柔地低语过:“墨存,只要你转身,我便都在那里。” 真好,那人即使被自己那样重重伤害,却仍然能屹立不倒,仍然俊逸如仙。真好,萧墨存静静地微笑着,看着白析皓的背影,自遭变故以来,第一次感谢上苍让自己还苟延残喘,活到如今。真好,在经历了那么多利用、欺瞒、背叛、撕心裂肺之痛苦、黯然**之绝望后,仍然能在一个大晴天,在温暖的阳光下,遇到这个人。他的存在,提醒了自己,即便在这个充满尔虞我诈,艰险丑陋的时空,仍然存在不问缘由,不求回报的深刻爱意;哪怕这世上众人皆为了目的接近自己,为了占有和侵略才施舍出友善和温柔,但那个人,却会一如既往待自己如珍似宝,哪怕自己污秽不堪,哪怕自己形容枯槁,白发苍苍,那个人,仍然会对自己微笑,会温柔地说,墨存,我想呆在你看得到的地方,我想你每次回头,都能看到我在那里。 这就足够了,已然足够了。在所剩无几的生命中,这样一次相遇是多么弥足珍贵啊,它提醒自己要回归那一向奉行的原则上,提醒自己世上还有纯粹的爱和奉献,提醒自己,实在没有必要被恨意拖住,没有产生害人害己的疯狂念头,没有必要如他人一样玷污自己的灵魂。析皓,这一次真的再见了,萧墨存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一次,怕是真的永不再见。在只有我知道的这次永别中,且让我,抢一次你的位置,做一次,凝视你背影的人。 “墨存,你怎么了?看到什么?怎么哭了?”耳边传来皇帝的询问,语气中带着不解和压抑的怒气,片刻之后,他被转了个个,正面对视皇帝炙热的眸子:“朕不许你哭!听到没有,不许你对着其他东西哭!” 萧墨存笑了,笑得如此之美,在刹那间迷了皇帝的心魂,半响之后,他微启嘴唇,淡淡地道:“陛下,你看错了,我哪里有哭,我只是在流泪罢了。” 皇帝一愣,随即捧起他的脸,贪婪而疯狂地吻去他的泪水,滑入他的唇,狠狠地长驱直入,辗转缠绵,良久之后,才放开被自己蹂躏得红肿的唇,哑声道:“不要落泪,你一落泪,朕的心都疼了。” “放心,再不会了。”萧墨存移开视线,平板无波地答道:“再也不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次是擦肩而过,你猜中了没有? 小厉为什么要骗小白? 有童鞋说,这两人就该好好商议,如何把小墨救出去。好可爱的想法,如果是这样,小厉就不是御前侍卫,不必压抑自己的情感,不必在皇帝面前跪来跪去,他也,就不是厉昆仑了。 而且,小墨身体不行的情形,实际上只有小墨自己和王文胜清楚。这是要掉脑袋的事,王文胜不会傻到四处宣扬,所以小厉并不知道,小白的作用非常之大。 小白又暂时退场,接下来几章,是强烈虐心的了,每个人都虐,皇帝尤其是。 继续关注 第 10 章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进了京城。 满城的宫墙柳,被漫天白雪遮盖住,琼枝玉树,瑶池冰川,就连屋顶上的琉璃瓦,都垂下几挂透亮的冰棱,刹那的光华,几乎迷了萧墨存的眼。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还记得,在那琉璃瓦上,他和沈慕锐并肩等待日出,在那段于夹缝中勉力挣扎,四处碰壁,几乎身心疲惫的生涯中,沈慕锐每次适时的出现,给予了他多大的精神支持。那时候,他们于大牢中相遇,在皇宫屋顶肆意畅饮,并看日出;那时候,他们相知相惜,为彼此的相识而庆幸欢喜;那时候,他们对望的眼中,明明有那么多的豪情、欢乐、希望和未来;那时候,沈慕锐强大如神祗,每每有难,必由他出手解救,以至于萧墨存心底,有那样的错觉:有沈慕锐在,自己便不会受伤,不会流血,不会死。 怎么一转眼,一切都面目全非?怎么一转眼,那个惜己如命的沈慕锐,真的因为自己,断送了性命?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萧墨存面容惨淡,视线几乎不敢停留那明黄中夹杂皑皑白雪的屋顶。呼吸之间,仿佛每一下,均有利刃插入心扉,痛到极致,反倒生了阵阵空泛的麻木来。四周人群的说话声仿佛尽皆沉默,一切如黑白无声电影般缓慢而疏离地在眼前晃过。萧墨存的脑海中,此刻忽然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笑,带着宠溺,带着眷恋和温柔,道: “墨存,喂我喝一杯酒。” 萧墨存恍惚地微笑了起来,好,他在心里应承着,不会太久了,若我得以跟随你,若你愿再见我,我便是日日侍奉你饮酒又何妨? “墨存!你在笑什么?你想到什么了?”忽然间,有人在猛烈摇他的肩膀,哪里来的男人一脸霸气和怒气?他微微蹙眉,定睛看那男人的眉眼,慢慢辨认出属于皇帝的剑眉星目。此刻,愤怒扭曲了皇帝原本不失英俊的五官,他咬牙切齿地拉近萧墨存,道:“你只准想着朕一个,明不明白?你只能是朕一个人的!” “是么?”萧墨存渐渐回过神来,勾起嘴角,轻笑道:“你确信,过两天不会把我送给其他人?” 萧宏铖一愣,随即心头一阵莫名愧疚,他有些狼狈地道:“小东西,你还在介意那件事么?你这么聪明,为什么就不能体谅朕?贼寇乱国,斯事体大,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你走以后,朕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无时无刻,恨不得将那帮贼寇碎尸万段……” 萧墨存眼睛中略过一层寒意,他低下头,长长的睫毛覆在苍白的脸色上,慢慢地道:“墨存可没敢责怪陛下。墨存只是担心,如今只剩下这具肮脏破碎,苟延残喘的身躯,便是陛下想让我再尽忠,我也要辜负陛下的厚望了。” “墨存,墨存,你说这些,是存心要怄朕么?”皇帝一阵心疼,将他搂入怀中,一寸寸抚摩着他,柔声道:“朕再也舍不得让你受苦了。放心,从今往后,你便住在宫里,一步也不要离开朕。你看,这屋子是不是比你先前住的还好?朕可从没操心过谁的住处,唯独单单为了你破例,墨存,朕宠你还来不及,又怎会让你再受委屈?” 萧墨存木然地看着那满屋华贵奢侈的摆设,这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无不精巧到极致,也奢华到极致,内务府显然摸透了圣意,知道晋阳公子的屋子,小到一件镇纸,一张雪花签,都是最好。整个朝廷,从上至下,无人不知皇帝恨不得将皇宫里头的奇珍异宝都堆到晋阳公子跟前,却无人知道,也无人关心,晋阳公子真正的喜好到底是什么。 帝王的思维只能如此,习惯用物质来体现恩宠,习惯用赏赐来表达弥补之意,在这里,萧墨存从来只是一个臣子,一个男宠,一个帝王私人收藏的“小东西”,唯独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有思想灵魂和自由意志的人。在这样的等级秩序下,皇帝不可能会明白,有些错和伤害,超出了作为人的承受范围,有些事情,一旦迈出那一步便永远回不了头,一回头已百年身。 这就是整个皇宫荒谬的地方,最荒谬的事情莫过于,制造这一切的那个男人,却对自己的荒谬而不自知。萧墨存被这个男人强势地拥在怀里,他没有挣扎,也无力挣扎,他只是顺势靠上那人的肩膀,微微颤抖,似在含羞带怯,又似幽怨重重地问:“陛下,如此说来,您是喜欢墨存的了?” 萧宏铖呵呵大笑,带着三分得意三分痞气,在他耳边调笑道:“小东西,只可惜你身子未愈,不然朕一定让你好好揣摩朕的圣意,到底有多喜欢你。” 萧墨存颤抖得更厉害,皇帝安抚地拍拍他的背,哄着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个,莫怕,朕是天子,一言九鼎,说喜欢你,便是真喜欢你,放宽心,只管养病,养好了,朕还要你伺候。” 萧墨存一僵,随即又放软身子,低不可闻地道:“如此甚好。” 萧宏铖嘴角含笑,对怀里的人,升起一种喜欢到心里微疼的奇怪之感,他细细梳理那人一头青稠般的长发,柔声道:“明日起,朕就要处理朝务,无法时时陪着你。这院子里伺候的都是宫里的老人了,最是妥当不过,你可以放心,无朕的旨意,无人敢来打搅于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告诉总管太监,你脾性好,却也要有主子威严,别太纵容那帮奴才,知道吗?” 萧墨存没有表示,半响,方道:“我想见锦芳。” 皇帝笑道:“准了。明日,朕便派人将她安排进来,你们兄妹见见,也好有人陪你。” 锦芳此番进宫,自与往常不同,执的是郡主礼,入宫头一件,却不是来萧墨存这,反倒要先去拜会皇太后、皇后等人,脸上堆笑,瞧了半天一干怨妇的冷脸,才算合了宫中规矩,正想着开口求皇太后恩准自己去拜会自己的旧主人,却看见皇帝那边的执事太监一行四人禀报了进来,说是要领自己去旧日的尚书处,今日叫“琼华阁”的地方。言语间虽说恭敬,却带着皇帝强硬的态度在内。皇太后登时就沉下脸,一张描画精细的脸绷紧犹如面具。皇后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却不得不起来打了两句圆场。锦芳瞧了暗地里好笑,这皇太后非当今皇上母妃,这皇后也是颇不受萧宏铖待见,依着皇上睥睨天下,唯我独尊的性子,怕是后宫中事,便是再不满,也无这两个女人发言的余地。 于是拜别起身,坐了四名粗使太监抬的软轿,朝着“琼华阁”的方向慢慢行去。到了地方,才停下轿,锦芳便迫不及待掀帘子迈了出来,身上的郡主服环佩甚多,丁零当啷的好不啰嗦,锦芳一皱眉,拉起裙子,大踏步朝里走去,边上执事的太监直了眼,忙道:“郡主,这,这于礼不合罢。” “公公,这琼华阁,遵的是皇上的规矩?”锦芳略停停,笑逐颜开地问。 “那,那是自然。” “皇上的规矩,便是命本郡主来见晋阳侯爷,现下我正遵旨,您瞧着是也不是?” 那太监是聪明人,犯不着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得罪这风头正劲的野郡主,忙垂头笑道:“可不是,是咱家迂腐了,郡主这边请。” 锦芳又笑了笑,道:“不劳公公了,这琼华阁,我原是比你熟。” 她提着裙子,恨不得三步作两步,奔进去看萧墨存,正拐入里院,迎面来的首领太监却是老相识,当日萧墨存初入尚书处,锦芳和他打过的交道可不算少。此刻见了锦芳,如释重负,上前满脸堆笑道:“唉哟我的郡主奶奶,您可算是来了。” 锦芳也笑了,悄悄地问:“林公公,别来无恙,公子爷可醒了不曾?” 林公公笑道:“知道郡主要来,一早便醒了,说要出来接您,这天寒地冻的,奴才们哪里敢让公子爷出暖屋子吹冷风?苦劝了半天才罢了。” “早起膳食打点了不曾?” “自然是备下了,只是公子爷略用了两口,”林公公一脸愁容,道:“您是不知道,公子爷病得呦,身上都没剩二两肉,也不知在外头受了什么苦,遭了什么罪。我们奴才们瞧了,这心疼得都没法说,更别提万岁爷了。” 锦芳一阵心惊,她虽知道萧墨存生了一场大病,却不知到了何种程度,忙急着问:“太医怎么说呢?” “怎么说,自然是慢慢调养了。”林公公叹了口气,四下无人,方悄悄地道:“这回病的,我瞧着不同往日,现下也不好说,您只自己去瞧瞧,便知道了。” “多谢公公了。”锦芳心里又急又痛,匆忙之间,也没带什么东西,忙从腕上褪下一个通体晶莹的大翡翠镯子,塞到林公公手中,含泪道:“公公费心,公子爷是锦芳嫡亲的亲人,身边若连个可靠人都没有,锦芳想想都寝食难安。这是一点小意思,晋王妃赏的,锦芳身无长物,只能求公公了。” “郡主说的哪里话,公子爷平素待我们这些奴才都是极好的,如何能收您的东西?”林公公半推半就着道:“只盼您见了公子爷,能劝得他放宽心,多吃一口饭,便是我们做奴才的造化了。” 锦芳正待抽身离去,忽然想起一事,转身问道:“怎么不见王福全,他现下不在此处伺候着,却到哪里当差?” “郡主您还不知道啊?”林公公道:“王福全早升了二品带刀侍卫,哪能干伺候人的差事。他倒是没忘本,日日过来请安,只是公子爷不待见他。” 锦芳皱眉道:“公子爷待人素来宽厚仁慈,断无不待见人的道理。” “可不是,也不知王大人做了什么惹公子爷生气。”林公公压低嗓门,道:“每回来都跪外头,公子爷却都避而不见呢。” “我知道了。”锦芳心下疑惑,脸上却不露声色,笑道:“有劳公公,我进去瞧公子爷去。” 作者有话要说:临近期末,功课繁忙,只能周末抽空更了,抱歉抱歉。 墨存实际上从未原谅皇帝,可他也不能干出弑君这样祸国殃民的事来,他有他自己的方式,至于是什么,大家拭目以待。 第 11 章 锦芳与萧墨存此次别后再度重逢,犹如劫后余生,那份欣喜却在见到萧墨存本人之后,七零八落,荡然无存。她与萧墨存在屋内叙述别情,直说了大半日,又伺候他喝了一道药,到得晚膳时间,传了皇上的口谕过来,大意是赏宴席一桌,命郡主好生陪着晋阳公子用膳。皇帝赐宴,那臣子是不能不吃的,于是锦芳又谢了恩,对着满桌精致菜肴叹了口气,打起精神来,连说带唱的哄着萧墨存,令他倒比寻常多吃了两口。 一时饭毕,用完茶,外头的执事太监入内禀报道:“天色已晚,宫门即将下匙,请郡主……” 锦芳一听,眼中纵有万般不舍,却也只得依着规矩行事。她站起来,命人将晚间第二道药奉上,强笑着道:“哥哥,锦芳今后多多进宫陪伴你便是,来,这道药再用了,锦芳便回去了。” 萧墨存一听,顿时冷了脸,淡淡地对那执事太监道:“传我的话,就说天冷路滑,郡主入夜出宫多有不便,今儿个便在这歇息了。” 留外来女眷入宫过夜,原也不是没有,但却该提早数日,领皇上恩典,于内务府备案,否则的话,在宫里多留一刻,便是大不敬的罪名。那执事太监听了,满脸为难,支支吾吾道:“侯爷,这,恐怕不合宫中规矩。” “规矩?”萧墨存冷冷一笑,经久压抑的怒火霎时间爆发了出来,他接过那碗药,往地上一摔,瓷器碎裂的声音撕破琼华阁入夜的宁静,浓黑的药汁登时撒了满地。萧墨存捂住胸口,喘着气骂道:“我连见自己妹子多一刻都不能,这算什么灭绝人伦,罔顾亲情的规矩!” 底下人从未见过萧墨存发火的模样,登时黑压压跪了一地,林公公早使了眼色,命人出去通风报信,自己笑着进来打圆场道:“公子爷,您快别气了,让郡主回去虽说是为了规矩,可也是为郡主着想?您想想,您跟郡主,毕竟不是亲兄妹不是?” 一句话点醒了萧墨存,宫闱之间,是非本就防不胜防,若因这一次,为锦芳名声带来不好传闻,那便是皇上赐婚,怕也难洗其名节。萧墨存登时觉得疲惫不堪,多少事,便是在这样那样的顾虑当中,无能为力,也无从改变。他颓然靠上身后软枕,长叹道:“到底,我还是不能为自己,争到分毫啊。” 锦芳眼泪涟涟,蹲下来亲自收拾那地上残片,便如许久以前,她还是萧墨存身边的大丫鬟所做的事情一样。待收拾完,她已擦去泪水,换上如花笑靥,道:“好好的,公子爷就是说句玩笑,你们这些奴才当真作甚?快都别跪了,起来起来。” 底下人迟疑着瞧向萧墨存,见萧墨存闭着眼,却略点点头,方一个个站了起来。锦芳对林公公道:“林公公,劳烦您再吩咐人上一道药,才刚我手滑,摔了洒了,可真是罪过。您让外头人略等等,伺候完哥哥这道药,我自然回去。” 林公公到底是宫里的老人,最善审时度势,当下便满脸堆笑,打趣道:“可不是,郡主怎么就手滑了,好在老奴那备得有多,这就让人再上来。” 少顷,又一碗相同的药汁呈了上来,锦芳屏退左右几人,轻手轻脚,吹得凉了,凑近萧墨存的唇边,道:“哥哥,好歹用了药。” 萧墨存睁开眼,满眼悲怆,道:“锦芳,你真觉得,药石有用么?” 锦芳含泪微笑,暗地里握住他的手,坚定而温柔地道:“有用,不养好身子,您如何来喝妹子的喜酒?” 萧墨存眼前一亮,却又黯淡了下,摇摇头道:“我还是不去,病成这样,与喜事不符,不能委屈了你。” 锦芳笑道:“不委屈,哥哥,没准这么一冲喜,您的病兴许就好了呢?” 萧墨存仍旧摇摇头,惨淡一笑,道:“我已是将死的人,不能……” 锦芳止住他,轻声道:“哥哥,你教我的,人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若你不能为自己争的,那便由锦芳来替你争,谁让我,是你亲自认下的妹子呢?” 萧墨存沉默了,半响方道:“你容我再想想。” 锦芳点点头,也不再多言,伺候他用了药,起身笑道:“好了,我也该回去了,哥哥早些歇息。” 底下有人奉上大红羽缎斗篷,锦芳穿戴了,临出门时却回头嫣然一笑,道:“哥哥,我可走了,您可别忘了求求皇上,妹子成亲,好歹赏点稀罕玩意给我。” 冬日日头短,天黑得快,不一会,一队宫人便鱼贯而入,为琼华阁掌灯。萧墨存无甚怪癖,只是入了夜,不能忍受古代没有电的昏暗,当初在公子府、尚书处,室内所点灯数,俱是他人的一半。难为皇帝还记得他的习惯,早早吩咐了内务府,琼华阁所用照明,皆是一盏盏琉璃宫灯、绢布宫灯,就连角落里青铜仙鹤起舞的灯座,也燃上硕大的蜡烛。照的整个琼华阁光影流离,影影绰绰,美不胜收。在萧墨存的窗前,为了给他解闷,特地安放了一台流转人马灯,随着蜡烛燃烧产生的热能,那两层绢布上的人马便源源不断地流转起来,印在轻纱帐上,倒仿佛那画上踏青的人们复苏起来。 萧墨存瞧着那影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间,一个硕大的阴影笼罩在他头上,萧墨存头也不抬,反倒闭上眼,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去。耳边却听得皇帝一声轻笑,下一刻,已将他拥入怀中,柔声道:“听奴才们禀报,今儿个倒多喝了一碗汤,甚好。” “那是锦芳会凑趣说笑话儿,我听得愣住了,这才不自觉多吃了些。” “这丫头倒是难得,能哄着你,也不枉朕破格封她个郡主。”萧宏铖甚是开心,低头摩挲着萧墨存的头顶,道:“你说,朕赏她什么好?” 萧墨存淡淡地道:“皇上赏什么,都是她莫大的体面。” 皇帝轻轻一笑,道:“怎么,她不是让你向朕讨稀罕玩意儿么?你这做哥哥的,怎反倒提也不提?” 萧墨存一惊,随即明白,自己与锦芳的谈话,多半早已有人禀报了皇帝。皇帝特地挑这个来说,一是警示,自己一言一行均在他的掌控之下,二是施恩,自己与义妹的一句玩笑话,他做皇帝的,也会上心。 他这里沉吟不答,皇帝却挑起他的下颌,调笑道:“墨存,朕稀罕玩意儿没有,却有她最想要的东西,你说,要不要给呢?” 萧墨存看着他,静静地道:“赐婚的圣旨,不是早该下了吗?” “是,但朕又改主意了。”萧宏铖痞气一笑,道:“朕看不得刘昌敏那老东西得意洋洋的模样,偏偏要在他得意门生的婚事上使绊子。不过,若是墨存能……” 萧墨存不待他说完,眼睛里掠过一丝鄙夷,凑上前去,主动吻住皇帝的唇。皇帝略停了一停,随即狂喜地回吻过去,霸道地侵占他口腔中的每一处地方,直到将萧墨存吻得差点窒息,方放开他,转而顺着颈项喉结吻了下去。萧墨存喘着气,勉力止住他,道:“够了。” 皇帝抬起头,意犹未尽地舔舔唇,哑声道:“快点好起来,朕迫不及待,想要你了。” 萧墨存冷冷一笑,道:“你不嫌我不洁么?” 皇帝一愣,怒道:“你要将那件事掂过多少次方罢?朕早就说过,你是朕的,再怎样,也还是朕的!” 萧墨存看着他一言不发,眼神中却是说不出的嘲讽和冷意。半响才道:“锦芳的圣旨呢?” “你,你就是为了这个,才……” “不然您以为呢?”萧墨存盯着皇帝,一字一句地道:“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以物易物,公平合理。这不就是你一直在做的吗?把我当一个可以换东西的筹码。墨存现在,只是遵旨而已,你一直强调的,不就是要我遵旨吗?” 皇帝大怒,一把揪住他后脑的头发,扬起手,一巴掌就想打下。灯下却见那人美好如玉,一双流光溢彩的美目中平淡坚定,犹如被人拔掉塞子一般,满腔的怒火,在对着那样一双眼睛,骤然间泄光殆尽。皇帝松了手,匆忙之间,有些色厉内荏地道:“别惹怒朕,别以为,朕不敢杀你!” 萧墨存笑了,轻轻地吐出四个字道:“求之不得。” 皇帝踉跄地退了一步,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萧墨存在他身后道:“陛下,锦芳的圣旨呢?” 皇帝一顿,咬牙道:“放心,总会如你所愿。” 作者有话要说:有童鞋说皇帝很言情 汗,皇帝总不能一直凶神恶煞,他是一个帝皇,一点怀柔策略都不懂,当什么皇帝? 最主要的,是皇帝一直笃信,晋阳是喜欢他的,只不过自己做的事,让晋阳生气了,所以,他要好好把人哄回来。如果注意看他说的话,一句句都仿佛体贴入微,用的,其实跟哄后妃的方式差不多。 没有办法,水水不能凭空造一个**高手。皇帝跟小白不同,皇帝要谁,谁就得服从,根本不存在追逐求爱的过程。 不过他的耐性也快被磨光了,偏偏对晋阳却不能打,不能罚,他也很不好受。 谁说晋阳像女人,某水怒了。 第 12 章 皇帝此次虽负气而去,然于翌日,仍是将赐婚的圣旨颁布了下去。萧墨存直到那一刻,才知道自家妹子心里想嫁的人,原来是昔日同僚,与自己交情甚好的李梓麟。 李梓麟的为人,萧墨存是清楚的,知道此人是正宗儒生,心思细密,有板有眼,只是有时过于讲求规则,则不免刻板无趣。但此人却是顶天立地的一位君子,要不然,也不会被自己一眼相中,当了这么许久“尚书处”长史,跟着自己推行新政,几乎得罪光了朝中权贵。这样的人,作为下属,是忠诚得力;作为丈夫,想必也是女子得以终身依靠的良人。因此,听说了李梓麟这个名字,萧墨存心里先暗暗赞许,若是旁的什么青年才俊,他还不放心,但若是李梓麟,则此人用情必定专一,非时下浮华聒噪的一干读书人可比。 他心里有些黯然,舍不得,却也必须舍得。锦芳不比他人,这个泼辣果敢的女孩,既是自己的亲人,也是自己的挚友,表面看来,锦芳从他那获益甚多,脱奴籍,入宗祠,从一个低下的丫鬟摇身一变,成为天启朝开国百余年来唯一的平民郡主。但只有萧墨存知道,他才是那个依赖锦芳甚多的人。从日常作息,到管辖公子府,打点京中上下各衙门,替萧墨存疏通各处关系,越来越彰显出她非同一般的管理能力和长袖善舞的交际长处。想到这个在自己面前头头是道的女子,终于有一天,也要面露羞涩,嫁作他人妇,萧墨存便涌起一种自家女儿初长成的自豪和感慨。 总要送点什么东西,表达一下自己的恭贺之情。萧墨存悄悄地环视四周,他的屋内,皇帝赐下众多奇珍异宝,随便挑一件,皆是令人眼红的珍品,可却无一样,是独属他萧墨存的。他略想了想,强打了精神,命人取了上好大红内造宣纸一幅,展开了铺于书案之上,让小太监研了墨,自己颤巍巍地扶着林公公的肩膀,才一站起,已是一阵头晕目眩,眼冒金星。萧墨存咬牙,定了定神,吩咐道:“走,到书案前去。” 林公公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好容易将他送到书案前。这里早于角落各处,烧了暖暖的炭炉,怕他着凉,还加了件厚重的毛皮披风。萧墨存拿起笔,蘸了墨汁,手上却止不住地颤抖,那“天作之合”四个大字,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 他手指越抖越厉害,一个墨点低落到纸上,慢慢地晕染开去,形成一个触目惊心的污渍,不知不觉间,手一松,那笔直直掉落,在大红纸面上砸开几道犹如血痕的墨迹。萧墨存愣了愣住,手一揉,便要将那纸毁去。却被一只大手按住,一个男人温煦如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墨存,且慢。” 萧墨存诧异地抬起头,眼前却是多日不见的晋王爷萧宏图。他微微一笑,拿起那支笔,重蘸了墨汁,就着那几笔墨痕,洋洋洒洒,大开大合,不一会,一株疏朗的红梅栩栩如生被勾勒出来。运笔行至那点污渍处,萧宏图略一沉吟,换了笔,重又作画,将那梅花铁骨的旁边,生出一株风姿绰约的兰花来。梅兰相映,各得其所,在空白之处,萧宏图写下萧墨存原本想写,却又写不得的“天作之合”四个大字,再提了款,随手拿起书案上萧墨存的图章盖下,吹了吹,笑道:“好了,你瞧瞧,可还满意?” 萧墨存目光冷淡,缓缓道:“王叔,陛下曾道,琼华阁杜绝一切外人,王叔请回。” 萧宏图的微笑略微一顿,随即又重新笑开,只是更为温柔,他看着萧墨存,低声道:“墨存,你受苦了。” 萧墨存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道:“多谢王叔关心,王叔请回。” “墨存,现如今,在你心目中,我怕是与厉昆仑、王福全之流一样是一丘之貉了?”萧宏图苦笑着问。 “哪里,侄儿身子不好,实是招待不了您。”萧墨存说完,也不管他,转过身,扶着林公公的肩膀,颤巍巍地走回床上,躺下一会,睁开眼,却发现萧宏图赫然站在自己床头,目光闪烁,复杂而多变,再观左右,那些原本服侍四周的宫人退得干干净净。萧墨存不耐起来,道:“王叔,莫要在此难为了侄儿。” “墨存,那件事,确实委屈了你,然而,你我皆为皇族,更是臣子,其中道理,莫非还有本王与你重述一次不成?”萧宏图嗓门略有所提高。 “臣子?”萧墨存笑了起来,道:“王叔,你错了,我让您走,不是因着我想不通,满心委屈,实是因为我不想对着您,我怕再看着您这张脸,说不出好听的来。” 萧宏图脸色一变,复又微笑,俯身掖了掖他的被角,柔声道:“墨存,你这一病,倒糊涂了,对着王叔,也说出如此没规矩的话。” 萧墨存叹了口气,道:“我本不想说的,您还是走。” “说什么?你且道来,”萧宏图一笑,道:“我还不知道,普天之下,有我听不得的事。” 萧墨存定定看他,道:“王叔,侄儿这番南巡,做了好几件事,最有意思的一件,是查了归远倒卖官粮一案。” 萧宏图笑道:“我早猜着是你的手笔,厉昆仑是将才,却非谋士,没那般细致心思。” 萧墨存平淡地道:“审案到得最后,将罪名全归咎于原归远太守王启照,那人也被判了极刑,此刻怕已被凌迟。只不巧的是,侄儿那天却与王启照打过交道,讹了他一大笔银子,此人木讷寡言,便是生性贪婪,奸猾狡诈,也不似能策划出归远一案的主谋。原因很简单,此事风险过大,牟利却一般,若只是为了贪财,有的是其他法子,犯不着冒这等株连九族的险。” 萧宏图仍旧笑如春风,道:“那墨存觉得,那起案子,疑点在哪?” 萧墨存疲倦地闭上眼,似在自言自语般道:“别驾。王启照的别驾。那人太过伶俐主动,站他身边,生生的喧宾夺主。这等情形,若不是王启照太无能,便是那别驾,才是真正的主子。案发后,我特定核实了落网群官名单,却不见那位别驾大人踪影。我调动宗卷,却发觉,归远州府,根本没有别驾职务。那人,是假的。” “于是我便想,这人到底是谁?为何得以如此冠冕堂皇出入州府衙门?”萧墨存睁开眼,淡淡一笑,道:“如果他不动手,我可能永远没办法猜测,可那人却是个急性子,我一回驿馆,当天晚上就有人纵火焚屋。不巧的是,那间驿馆乃沈慕锐临时为我安排,地点偏僻,且一应奴仆,皆为他的下属,不可能向归远府衙泄密。” “也有可能是你被人跟踪。” “我身边有一等高手,若有人跟踪,你以为不会被察觉么?” 萧宏图轻柔地替他拉好被子,手指停留在他颈部,柔声道:“墨存,你的意思是?” 萧墨存凝视着他,忽而眼光转柔,温言道:“王叔,你一向待我甚好。墨存无父无母,自小备受欺凌,名声又欠佳,族类各人唯恐避之不及,唯有王叔,一直对我颇多照应,我心底,其实向来感激。” 萧宏图目光犀利,手指轻轻摩挲他的颈部,道:“你生来孤苦,我怜你多些,也是常理。” 萧墨存脸色平静,道:“是吗?墨存昨日与锦芳相谈,已然知晓,我十二岁时的端午宴,是您一手安排,是您,亲自将一个稚龄墨存,送给皇上,从此成为皇族间的笑柄。” 萧宏图微眯双眼,道:“那时你来向我哭诉,求我将你引荐给皇上,一切都是你求我的,怎么,过了这么些年,你反倒心底有恨了?” “我心中无恨。”萧墨存迎视着他,一双美目湛湛生辉,道:“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童,未必懂得何为侍寝,何为娈宠。你想必是用了些不入流的手段,才令那孩子主动去宽衣解带,于床底间伺候自己的亲叔叔。王叔,你有空的时候不妨想想,明明有其他正常的途径,您却选择让个稚龄孩童去懂得何为生不如死,这,怎么说,都是件损阴德的事?” 萧宏图一顿,转过头去道:“所以,你还是心里有恨。” 萧墨存道:“我若真有恨,归远一案,就不会那么轻易听之任之。”他顿了顿,道:“王叔,那驿馆地点,只有厉昆仑上了个折子禀报过。而我们都知道,皇帝奏折,唯有您和丞相大人能提前审阅,再送达圣庭。倒卖官粮,于在职官员获益并不太大,却足以掀起饥民造反,祸乱一方。丞相大人一心忧国忧民,断无掀起如此风波的道理。唯有您……” 萧宏图面上的温文尔雅荡然无存,表情狠利,收紧他的手指,道:“这么美丽的脖子,我若用力毁去,还真是有些暴敛天物。” 萧墨存讥讽一笑,道:“我若是你,便不着急,墨存反正也命不久矣,何必假己之手呢?” 萧宏图一愣,随即松手,咬牙道:“说的是,只是你今日于我说这些,又有何目的?” “没什么,或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萧墨存目光悠远,淡淡地道:“王叔,皇权之下,谁是谁非,于墨存而言都是一样。只是乱世盛世,千百年后不过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不以苍生为念,则苍生也不以你为念,如此简单的道理,王叔,你还要侄儿提点么?” 萧宏图神色一凛,低头思索良久,忽而冷冽地道:“你若是胆敢……” “放心,”萧墨存挥挥手,疲惫地道:“我会带到棺材里。王叔,若无其他事,便请回。” 萧宏图迟疑了一下,忽而道:“我,我并非真要烧死你,那沿途暗杀,也不是我。” 萧墨存虚弱一笑,道:“你将我一手安插到皇帝床上,又怎舍得轻易毁去?” 萧宏图转过身,叹了口气道:“索性再告诉你一件事,那凌天盟,此番虽在朝廷攻击之下遭受重创,可各地所剿杀匪众,报上来一看,却很奇怪。” “什么奇怪?” “所剿杀者,多为凌天盟的多余冗部,或早有异心之流。” “你说什么?”萧墨存心中大惊,竟然直直坐起。 “墨存,”萧宏图看着他,目光浮现一丝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悲悯:“此次剿匪,朝廷是不是大获全胜,此刻很难断言。若不是,则沈慕锐,多半尚在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沈慕锐多半尚在人间啊 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其实,整个故事框架,某水一早就想好了的,绝不是有童鞋所说的那种“写到此处,作者犹豫和迟疑,因为不知道要将墨存配给谁”。呵呵,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只说明两点:一是某水没有能力驾驭这个故事,那么俺会承认这一点,并及早弃坑;二是某水塑造的人物性格不成形,没法向想好的故事发展,那也是某水能力不行,某水也会弃坑。不过所幸到目前为止,这个故事还能写得下去,说明上述两种情形都没有发生,那么,就请读者们耐心一点,慢慢听某水如何掰扯这个故事。 享受过程,比享受结局要好哦 第 13 章 他说什么? 凌天盟此番被剿杀匪众,多为冗部或早有异心之众?他说,此番朝廷剿匪,是否大获全胜尚难断言,如果不是,沈慕锐多半尚在人间! 沈慕锐多半尚在人间! 一直以为死去的人,令自己了无生趣,恨不得以身殉之的人,多半,尚在人间。 萧墨存于刹那间,只觉心脏被人重击一锤,这么多日来空荡荡的心房,奇迹般地砰砰直跳,这一刻的感觉,说不清是喜是痛,是悲是愁,只觉得,这满屋子的金碧辉煌,突然之间具有了它们原本的色彩,突然之间,那光彩似乎要灼伤人的眼睛,他愣愣地听着心脏那一下一下的跳动,忽然用尽力气,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 不是做梦,晋王爷说的确实是,沈慕锐多半尚在人间。 萧墨存的眼里涌上一层水雾,那临别历历在目的珍重和眷恋,那转身离去前温柔一笑的侧脸,他都珍藏在心,常于夜深人静处独自品味。此刻想起这些,却有一股锐痛,从那以为已经死寂的心脏处传来。 沈慕锐,多半还活着啊。 他难以抑制地呵呵大笑,笑到蜷成一团,笑到几乎要把前世今生,从未肆意狂笑的份都一次补齐;笑到几乎要把隐匿在体内最后一点力气都挤压出来;笑到,将闻声赶来的满屋子奴才吓白了脸,一个个跪倒在地,齐声呼唤:“公子爷息怒啊。” 息怒?为什么说息怒?自己明明是欢喜,明明是欢喜啊!沈慕锐很可能没有死,自己心心念念的爱人,那个唯一牵绊着自己的男人,他很可能没有死啊,难道我不该高兴吗?不该欢天喜地,不该雀跃呼喊吗?那个上天下地,唯一深爱的男人,他没有被自己害死,这世上最大幸运,难道不是莫过于此了吗? “公子爷,您怎么啦?您怎么又哭又笑?可莫要吓老奴啊。”林公公在一旁唬得浑身打战,又急又怕,公鸭嗓都比平素高了几分。 哭?这么高兴的事,我为什么要哭?萧墨存颤抖着手摸上脸颊,却发觉满手沾湿,原来却早已泪流满面。他用手遮住眼睛,试图擦去泪水,哪知道却越擦越多,眼泪宛如止不住的血液一样,从伤口中汩汩冒出,萧墨存茫然一笑,对一旁手足无措的林公公道:“没什么,我没什么,只是突然这样,止不住,止也止不住……” 底下的一众宫人均知此事非同寻常,也不知那位权倾朝野的晋王爷跟自家公子爷说了什么,竟让一贯冷淡如月的人霎时间现出此等癫狂之兆。这琼华阁的宫人均知,自家主子是皇上心头的肉,便是屡遭冷落讥讽,却也舍不得打舍不得骂,那恩宠之浓,后宫任哪一位均无法比拟。自来主子奴才的规矩,只有奴才服侍不周,没有主子肆意妄为的,万一公子爷再出点什么岔子,皇上怪罪下来,那真是几个脑袋都不够赔。一干奴才一个个慌了手脚,说请太医的,说禀皇上的,甚至请道士驱邪的,七嘴八舌,乱成一团。 就在此时,只听一人疾步而进,瞧见这里面的混乱,大喝一声:“这都怎么回事?一屋子奴才挤在这算什么规矩?” 林公公回头一看,竟然是二等侍卫王福全。这么多天来,王福全每日必定到公子屋外跪着请安,便是公子爷从不待见,也是下雪刮风,没一日间断。林公公知道王福全做过萧墨存贴身近侍,揣摩主子心意最是了得,且脸上形容焦心憔悴,想是真心待萧墨存,不似宫中那起趋利避害的小人。如今见他闯进,而不是其他人等,心里倒先安了一下,一来这消息尚未走漏,不怕皇帝责罚,也不怕被宫中别有用心的人趁机利用;二来王福全跟着萧墨存许久,或许有些事,他来开解,比这屋里一干不知根知底的奴才,不知要强多少倍。 因而林公公见了王福全,赶忙迎了上去,急道:“王大人,您看,这可如何是好?” 王福全见萧墨存斜倚床沿,形容单薄,泪流满面,早已心痛愧疚之极。他强打精神,笑了笑道:“林公公,您是宫里的老人了,怎么遇事倒先自己个乱了手脚?我瞧着公子爷不过被沙子迷了眼,倒招了一干奴才在这乱糟糟的作甚?不知道公子爷身子弱,经不得嘈杂纷乱么?” 林公公心里暗叹了声惭愧,当差这许久,反倒头一回关心则乱,忘了这里头的要害关系了。他忙不迭地点头道:“是,是,公子爷只是眼底进了沙子,瞧我,来人哪。”他转身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