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0)
恩来?”他自嘲一笑,朗声道:“你敬的酒,我又岂能不喝?我干了便是。”他掂起那小小酒杯,倒仿佛千斤重一般,迟疑了片刻,终于痛下决心,一仰脖,喝了下去。 萧墨存也低头抿了一口,还未细尝酒味,手中已然一空,却见沈慕锐不知何时已夺过他的酒杯,替他喝过,取笑道:“你不会喝酒,没得糟蹋了江洲曲凌。” 萧墨存摇头一叹,也不与他争辩,却抬头望向中天明月,似乎在等待什么。沈慕锐继续豪饮畅谈,时不时讲些江湖趣闻来逗乐,听得同席的锦芳和小全儿一愣一愣,还能忙里偷闲,不时为萧墨存挟菜,柔声哄他多吃两口东西。白析皓始终一言不发,视线紧盯着桌面,几乎要将桌子烧出一个洞来。 酒过三巡,门外一阵脚步紧促,萧墨存眼睛一亮,小全儿拍笑道:“可算来了。” 沈慕锐放下筷子,略带询问地看向萧墨存。萧墨存淡淡一笑,解释道:“才刚吩咐下去的事,有了回应。” “你吩咐了什么?我怎的不知?”沈慕锐笑了起来,抬头正见一护军打扮的汉子奔进来,正是那御赐十二人之一。他一头热汗,衣裳湿透,显是一路奔驰,喘了气行了礼道:“公子爷,找到厉大人了。他让小的赶紧回报,说此刻已经领着几个弟兄,拿着御赐七星剑,接管了城内联防军营。” “好。”萧墨存站起身来笑道:“难得厉昆仑与我想到一处去。如今只待州府衙门那边的消息了。” 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跑来,一个护军急促跑来,高声道:“报——” “快讲。” “州府衙门已被我护军头领并城外烽火营的弟兄们团团围住,里面别说是人,便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 “那王大人并一干别驾幕僚,都在府内?” “王大人确乎在府内,至于别驾幕僚,小人不知。” 萧墨存沉吟片刻,道:“对方有何异动?” 护军脸上露出笑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道:“出来一个,拿着这个,让我交给公子。” 锦芳接过来,在萧墨存示意下打开,不由一声惊呼道:“公子爷,好大的手笔啊,这里怕有好几万两银票呢。” 萧墨存微笑道:“正好,我还嫌他上次给的不够多。你点点,多少呢?” 锦芳数了数,道:“足足五万两。” 萧墨存瞧了眼沈慕锐,冷笑道:“才五万两就想买身家性命平安,这是瞧不起自个,还是瞧得起我呢。” 沈慕锐笑了起来,低声在他耳边道:“还生气我不出钱呢?好了好了,我答应你,回头多多给你捐钱就是,你看,可使得?” 萧墨存横了他一眼,道:“你说话算话才好。” 沈慕锐含笑握握他的肩膀,道:“我的话,自然一言九鼎。可冷了不曾?再让他们添点衣裳来?” 萧墨存满脸不耐,道:“沈慕锐,你何曾如此婆妈起来?真要有空,替我去办件事。” “公子尽管吩咐,小的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沈慕锐一脸戏谑地抱拳道。 萧墨存眨眨眼道:“不敢,劳烦沈大侠带几人过去,将官仓米铺围起,盘点造册,明早我有大用场。” 沈慕锐苦着脸道:“杀鸡焉用牛刀啊。” 萧墨存故作惊奇道:“有牛刀吗?我怎么只看到一把又老又破的柴刀?” 众人听闻,都禁不住莞尔。锦芳忍笑上前道:“瞧哥哥说的,沈大侠要是破柴刀啊,这普天下就再没有利器了。” 沈慕锐呵呵大笑,亮晶晶的眼睛温柔地看着萧墨存,道:“墨存,那我这就去了。你好好歇歇,睡醒了,我也就回来了。” “嗯。”萧墨存轻轻阖了下眼睑,道:“去罢,回来,咱们再叙。” 沈慕锐替他拉好披风上的结子,笑了一笑,点上两名护军,与他一同,转身出了门。 萧墨存摇摇头轻笑了下,一回身,却看到白析皓呆呆站在一旁,只是望着自己,眼底有说不出的凄苦和不甘。料来适才与沈慕锐一番言谈,尽落入他的眼底了。萧墨存略感尴尬,轻咳了一声,不知怎的,解释道:“慕锐与我相交甚深,可谓知己良朋,自然言谈间不拘小节……” “不是的。”白析皓苦笑了一下,低声道。 “什,什么?” “你从没有在我面前那么笑过,也从没有那样发脾气过。人人都道你温文尔雅,君子如玉,但我却从来不知,你原来也会奚落别人,会不与人客气……” “我,我是普通人,当然会……” 白析皓痛苦地闭上眼,握紧了拳头问:“如此这般,都是因着他吗?都是因着在他面前,你才这样率真吗?” 萧墨存不知如何作答,他心底深处,也隐约知道,自己待沈慕锐与别人不同。只是一直以为,此人乃穿越以来第一个交的朋友,自己待他不同,也是情有可原,因而从不深究。但此番被白析皓点破,心脏莫名其妙加快了跳动,与沈慕锐相识以来若干事情,在脑海中犹如幻灯片般过了一遍,忍不住扪心自问,在他面前如此自如,是因为他是朋友?还是因为,朋友是他? 萧墨存一时间心乱了,他愣愣地看着白析皓,作答不了。白析皓一把钳住他的肩膀,将他用力揉进怀中,颤声道:“不,墨存,我不会让别人抢走你,你是我的,你注定是要跟我在一起的,这是确凿无疑的……” “析皓,析皓。”萧墨存感觉到他的颤抖和恐惧,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道:“析皓,你冷静点,冷静点听我说可好?” 白析皓惊魂未定,握住他的肩膀,看进他的眼睛里,带着迫切和痛楚,问:“墨存,你也有些许喜欢我的是不是?你……” “析皓,我不能骗你,”萧墨存坦荡地迎视他炙热的视线,温言道:“你于我是很重要的朋友,在此而言,我确实喜欢你,欣赏你,甚至于你不拘小节,放浪形骸的事,我虽不赞同,可也能理解。但是,”他充满不忍心,却不得不继续说下去:“这不是情爱之爱,不是你所说的那个喜欢,姑且不论我萧墨存不会屈从一个男子之下,便是,便是我喜欢男子,那个人,也未必是你。” 第 57 章 “便是你喜欢男子,那人也未必是我,那会是谁,是他,是那个沈慕锐么?”白析皓声音颤抖,如遭重击,脸色霎时间惨白如雪,倒退一步,愣愣地看着萧墨存,那眼底有太多的情感,太多的无奈,太多的迫切以及太多的无能为力。 萧墨存嘴唇微张,却不知从何说起。忽然却听到白析皓一阵嗬嗬低笑,笑声凄凉,令萧墨存心中痛如刀绞。他上前一步,想要拉住白析皓,还没碰到他的衣角,即被白析皓一下甩开。 白析皓眼神凄然,望向他摇头道:“我这一生,自负风流,伤过无数人的心。至今日方知晓,原来伤心这般难受,这是真是报应。”他惨淡一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我曾说过,只要你还想回头唤我,我便要站在能答应你的地方。我不会走,但是,请你现在不要过来,现在不要碰我,不要宽慰我,更不要自责歉疚。我纵使医术精湛,却医不了这心伤之症,请你,真的,现在不要过来。” 他说到后面,已是声带哽咽。萧墨存站在当地,张口却不知说什么为好,伸出手,却不知道做什么为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伤心欲绝地转过身去,再慢慢地,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那人身形高瘦,融入夜色中,竟然有种茕茕孑立的孤独。 萧墨存呆望着他背影消失处,忽觉脸上有湿意,伸手一摸,才发觉,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已泪流满面。 旁边递上来一帕俊白的雪蚕丝手帕。萧墨存接过去,擦擦脸,吁出一口长气,问道:“锦芳,我是不是做错了?” “哥哥,依我说,若错,只错在不该这个时候挑明。但此事本应如此,再痛,却也就,只能如此了。” “这么说,我并没有做错。那为什么,我的心却也这般痛呢?”萧墨存哑声低语。 “壮士断腕,原就是痛的,却仍要去做,只因若当断不断,则其害无穷啊。” 萧墨存单手掩面,道:“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事到临头,却哪那么容易置身度外?”他扶住锦芳的胳膊,好一会才缓缓松开,深吸了一口气,道:“今夜怕是睡不着了,走,替我研墨,我写几个字,让心里平静些。” 锦芳秉着灯笼,内里红烛高烧,萧墨存展开一张雪白的生宣,提笔蘸墨,略一沉吟,在上面写下: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冉冉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这首柳永的《八声甘州》,他从少年时就谙熟于心,当年诵读时贪图阙词字里行间挥之不去的豪迈轻愁,哪里体会得到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和无奈。 萧墨存苦笑,如今滞留于此时空,不上不下,进退维谷,熟悉的世界回不去,在此世界却也多方被制肘。皇帝**裸的占有欲,白析皓令人心疼的痴情,那一样,他都无法回应,也不能回应。这里贪官污吏亟待整治,数万名饥民在城外嗷嗷待哺,看不见的疫病或者会在某一刻即席卷而来,在前世的历史知识中,萧墨存还清晰地记得,在没有现代医疗措施的条件下,中世纪黑死病可是曾经掠夺掉欧洲近三分之一人口,西班牙流行感冒,在二十世纪初就曾造成全世界数千万人死亡。 这里一桩一件,都颇费思量啊。 “报——”门外响起护军的禀报声。 “讲。”萧墨存头也不抬,运笔不停答道。 “厉大人打开官衙,摘乌纱帽、收缴官印,将太守王启照以下一干官员一十七人关押入监,请公子爷示下,这下一步该如何做才好?” 萧墨存缓缓写字,口气淡然地道:“厉昆仑心急了些,不过也无妨,请厉大人区分主犯从犯,给无甚大错的官员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问他,都关起来了,我找谁来赈灾?” “是。” “沈大侠领着弟兄们,连夜找来城内十余名算账先生,将官仓存粮清点完毕,只是数目上不大对劲。” “对了就怪了。想必屯粮器皿也多弄虚造假。给我关城门,查私仓,这是头等大事,不得延误怠慢。” “查问了,可那些人咬住,官粮尽皆在此,公子爷,咱们用刑么?” 萧墨存笔下一顿,沉默了一下,重新蘸墨边写边道:“不用那么血淋淋的,将人犯单独审讯,不让他们睡觉和相互能够接触到,告诉他们招供才得保命,不招便问斩,必要时告诉他们,其同伴已招,让他自己看着办。” “这,这能行么?” “放心,这个法子屡试不爽。”萧墨存淡淡一笑。 “城内步兵联防营那边……” “把头领给我严惩不贷。派个能说会道的人过去,将朝廷的恩旨和威严都讲一通,再每人拨五两银子做辛劳费。你告诉他们,要不就拿银子为我们办事,要不就跟那头目一样受罚,看那起人是选哪一样。” “是。” “再辛苦你一趟了。回来后都好好歇息,别累出病来。”萧墨存放下笔,含笑扶起那位护军,对锦芳道:“锦芳,厨房还有夜宵不曾,给这位弟兄弄碗热乎的,吃了再去。” “不,公子爷,情况紧急,属下怎能……” “再急,也不能耽搁吃饭。”萧墨存打断了他。 “谢,谢公子爷。” “去。”萧墨存挥挥手,示意锦芳带那人离去。 萧墨存负手而立,望着天际黑沉,心底一片空茫。不知站了多久,只觉手脚都有些僵硬,他方回过神来,搓搓手,拿起茶盏,咽下一口凉茶,回到书案前面,拨了拨笔尖,继续写那后半阙: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隅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依栏干处,正凭凝愁。 写到“愁”字,已是字形散漫,狂草潦倒。萧墨存吁了一口气,想凝力在那最后一点上,却发现从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掌,稳稳握住他持笔的手上,熟悉的男子气息绕鼻而来,一个温柔宽大的怀抱贴上后背,一个令他浮动的心霎时安定的声音在耳际响起: “下笔要轻而有力,象这样,好,回,收。” “慕锐……”萧墨存笑了起来,略回过头,道:“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沈慕锐柔声道:“总算不辱使命,私仓的位置也问出来了。你说的那法子真好,无需见血,却令人自动招供。我行走江湖这许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 “那个法子呀,其实不是我想出来的。是经过很多人试验后证明有效的。”萧墨存慢慢地解释道:“名字就叫囚徒困境,囚徒们若关在一起,彼此合作,坚不吐实,可为全体人带来最佳利益。所谓罪不罚众也是如此。但在资讯不明的情况下,因为出卖同伙可为自己带来利益,也因为同伙把自己招出来可为他带来利益,因此彼此出卖反而是自己最大利益所在,这个,本就是针对人的劣性所在。” “难道,这世上就没有大义凛然,毫无私心的人么?” 萧墨存笑了起来,道:“自然是有的。只是芸芸众生,艰难度日,不为自己打算,却要为什么打算?当然了,这法子如对付你这般人物,便没有效。只是,世上又有几个沈慕锐?” 沈慕锐呵呵低笑,甚为高兴。伸出一只手半环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揽入怀里。萧墨存一阵心跳,待要挣扎,却被沈慕锐牢牢抱住,耳边听得他轻声低语: “墨存,你却知不知道,在我眼底,只看到一个你……” 他的声音低沉魅惑,在此暗夜听来,显得格外深沉,格外难以抵挡。许是忙了大半夜无法集中精神,许是见惯沈慕锐英爽豪气,骤然的柔情蜜意,分外令人心折。萧墨存心里纷乱,抵住他胳膊的手,不自觉间显得有些无力。两人亲密相抵,沈慕锐如何不知他此刻的犹疑和恍惚?沈大侠做事,从来排除万难,直奔目的,当下轻笑一声,捧起他的脸,在他尚未反应过来之际,毫不犹豫地将唇印在他的唇上。 第 58 章 一时间萧墨存只觉头晕目眩,沈慕锐的唇夹着淡淡酒香,仿佛天地间最为芬芳凛冽的美酒,在接触到他嘴唇的那一刻,即将一种难以言传的乏力感传至全身。在这么浓烈的醉意当中,萧墨存只觉平日引以为傲的理智和冷静全都悄然瓦解,天地间只余下空白的脑袋和天旋地转的沉溺。他忘了推开沈慕锐,忘了这个吻着他的男人是他的知交好友,忘了自己对同性之间的亲密接触那种由衷的反感。 如此疲乏而又漫长的一夜,萧墨存先于火海中幸免遇难,继而不得不伤害对自己一片痴心的同伴,再冷静策划抓捕归远城一应涉案官员,他的体力和心智早已透支,此刻在这个男人强壮的臂膀内,温柔而坚定的亲吻中,他不知不觉地张开嘴着,任对方灵活的舌尖进来追逐纠缠,一起探究,一起沉沦。 不知过了多久,沈慕锐的唇才离开,看着怀里朝思暮想的人向来清淡的脸上,此时却微染红晕,睫毛低垂,轻微颤抖,整个人伏在自己肩膀上低低喘气,他的脸上,现出难得一见的荏弱和迷茫,令沈慕锐心头霎时间充满了柔情。 沈慕锐心知,片刻之后,这人必定会回复清明睿智,必定会推开自己,拿一大堆砸死人不偿命的大道理堵住自己想要更近一步的**。他趁着萧墨存被自己吻晕了之际,再飞速地啄了下他的唇。 萧墨存略有些吃惊又不知所措地睁大眼睛,眼底水雾氤氲,漆黑透亮,犹如迷糊的小动物。他这幅百年难遇的可爱模样激得沈慕锐低笑起来,笑声中,萧墨存的眼神逐渐回复清明,脸色又青又红,所有该有的尴尬、难为和恼怒同时涌了上来。随即,沈慕锐被一把推开,萧墨存板着脸斥道:“沈慕锐,你做什么?如此行径,也算你的大侠风范么?” 沈慕锐无不遗憾地摇头轻叹,微微一笑,道:“大侠何为?存仁义,救苍生,江湖载酒,快意恩仇,却不是吃斋念佛的和尚。墨存,我于你有情有义,且有相知相惜,如何不能喜欢你心疼你?如何要隐瞒你欺骗你?莫非你心底,始终介意彼此同为男子?我从不知道,原来晋阳公子,不过是这等迂腐之人。” 萧墨存涨红了脸,怒道:“正因为同为男子,你意图行此轻薄之事,置我于何地……” “我将你置入我的心。”沈慕锐上前一步,看进他的眼睛,动情地道:“我晓得,你决不容忍娈宠魅惑之流,拼死都要摆脱以色侍人之事。只是墨存,你当我沈慕锐是什么?又当你自己是什么?我爱你敬你,当你是我比肩的弟兄伙伴,当你是我能共生死患难的知己良朋,更当你是我,在此世上,唯一珍愈性命的爱人,这样一片心,你可明白?” “你……”萧墨存只觉头晕目眩,霎时间只觉内心一直以来苦苦挣扎的东西有些分崩离析,他退了一步,手抵住书案边角,有些软弱地别过脸去,道:“沈慕锐,你,你今儿个没喝酒,别说这等醉话。” “好,你说不说,我便不说。”沈慕锐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揽入怀中,萧墨存一惊,忙使劲推开他,却哪里推得动分毫。他脸上愈红,道:“沈慕锐,你别得寸进尺。” “嘘,别说话,”沈慕锐抚着他的背脊,柔声道:“靠着我歇一下,今儿个够难为你的了。” 他的声音柔和低沉,莫名其妙令萧墨存神经松弛下来,耳边听着沈慕锐继续道:“墨存,莫怕。你的心思,你的抱负我都明白,莫怕,我绝不逼你,你要怎样便怎样,只让我等着你,好不好?” 萧墨存心头一震,靠在他怀里,再不挣扎。人人都道晋阳公子惊才绝艳,名震朝野,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心,到底承受多大压力。自穿越而来,所遇到的人似乎都在逼迫于他,每个人都用各自堂皇冠冕的道义和情感,逼他做出选择和判断,可却从无人如沈慕锐这般,懂得适可而止,说出“让我等你”这样的话,令他有片刻安宁休憩。萧墨存闭上眼,只觉心底那片无从诉的空茫苦楚,至此仿佛从沈慕锐宽厚温暖的胸膛中得到些许慰籍。他点点头,眼角微湿,一时竟然有些无语凝噎。 不知过了多久,“想不想看日出?”沈慕锐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日出?”他抬起头,略有些茫然地问。 “再过一会,便是日出了。走,我们仍旧上房顶瞧瞧去?”沈慕锐笑着道,闪亮的眼睛里,遍是温暖和理解。 萧墨存想起上次二人同看日出,正是陷于皇宫桎梏不得而出的时候。时过境迁,然当时那种感动却仍萦绕心头。他静静地微笑了,点点头道:“好。” 这天云层浓厚,即便登上房顶,却也只瞧见大朵大朵透了日光的云。无法目睹一个红色的太阳自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壮观,仅在须臾之间,天色透亮,金色的光线洒满大地,也将并肩而坐的两人沐浴其间。 微风如薰,萧墨存微闭双目,张开手掌,风从指缝间流畅滑过,仿佛不经意间,竟然能够触摸到它们的质地。 远处,不知名的鸟儿啼唱清脆婉转,一声声好像清泉一般的透凉,唱得人,心里都莫名亮堂起来。 他脸上绽开动人的微笑,睁开双眼,却发现,沈慕锐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锐利明亮的眼睛,此刻黑沉深邃,内里有满到将要溢出的情愫涌动,萧墨存略有些赫颜,垂下眼睑,笑笑道:“早起,风很凉。” “我想吻你。”沈慕锐认真地说。 萧墨存抬起头,同意认真地道:“慕锐,你若真吻下来,我绝不管你大侠如何,一定抽你。” 沈慕锐呵呵笑了起来,撸了撸脸,无奈地道:“你就是生来克我的,想我自制力何等高超,如何总要被你左右,唉。” 萧墨存尴尬地别过脸,一只手却被沈慕锐牢牢握住,他双手粗糙厚实,掌心的暖意几乎能直达人心底。萧墨存脸上一热,轻咳一声道:“那个,你,你放手。” “冷了么,手这么凉?”沈慕锐毫不介意,双掌包裹住他的手,轻轻搓了起来。 “慕锐,不用了,你还是……” “没事。”沈慕锐温柔一笑:“我乐意之极。” “放开他——”一个冰冷的男声忽然传来。 沈慕锐挑挑眉毛,不为所动,萧墨存却听出这正是数日不见的厉昆仑厉侍卫的声音。他一阵窘迫,忙想抽出自己的手,却被沈慕锐牢牢握住,萧墨存恼怒得低声道:“慕锐,放手,厉大人看着,成何体统?” “你的手还很凉。”沈慕锐微笑着道,反手将他的手握入掌心之中。 只见厉昆仑一个飞跃,已然跃上房顶,右手持重铁剑,斜斜指向沈慕锐,剑气森寒逼人,厉昆仑的声音更是浸透了冰泉一般寒冷入骨:“大胆刁民,公子爷天潢贵胄,也是你能碰的?” 沈慕锐嘴角上翘,宛如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样,慢慢地,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道:“天潢贵胄又如何?在我眼底不过草芥粪土。我看重他,便只看重他这个人,与他这层官皮可没半关系。”他斜眼打量了下厉昆仑,点头啧啧叹道:“剑不错,姿势稳中求进,也很好,你有种,敢拿剑对着我的人,这么些年,还没几个。” 厉昆仑冷冷道:“抬爱了。敢这么跟我说话的,这么些年,也没几个。” 沈慕锐眼底精光四溢,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松开萧墨存的手道:“甚好,我许久没好好打架了,咱们比划一次?” 他转头对一脸气恼的萧墨存道:“墨存,我想跟他过两招,你稍稍等我。” 萧墨存还来不及说什么,却见沈慕锐与厉昆仑已过起招。两人皆是当世高手,于斜窄屋顶之上,却如履平地,厉昆仑剑招大开大阖,古朴稳重;沈慕锐却单凭肉掌,双掌飞舞,内力鼓荡,所行之处,皆是厉昆仑剑法中无法预料的鄙陋之处。百招之后,已是高下立分。若不是沈慕锐有心瞧清楚他这路剑法,怕是不下百招,已将他毙命掌下。 厉昆仑心中大骇,他身为皇家一等侍卫,武功之高可想而知,为人又精益求精,于武学一路,三十年来从未敢松懈半分,而后奉皇命行走在外,身经百战,也是难逢敌手。平生所遇高手,当以眼前此人为最,再看此人姿态若闲庭信步,百招之后,内力丝毫不减,反倒源源不绝,有愈来愈盛之势。适才听萧墨存称此人为“慕锐”,他自信记忆过人,却从未听过江湖有此号厉害人物。 沈慕锐打得兴起,长啸一声,屈指一弹,往厉昆仑剑身上去,厉昆仑一惊,忙举剑横挡,只听当的一声,厉昆仑退了几步,脚下瓦片尽数踩裂,低头一看,剑刃之处,竟然硬生生让沈慕锐的内力打崩。 “都给我住手!”萧墨存大喝一声。 沈慕锐回头一看,吓了一大跳,只见萧墨存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脚底虚浮,似乎每时每刻都要一个不慎,摔到下面去。他脚下一顿,立即挥掌隔开厉昆仑的剑,一个回跃,牢牢扶住萧墨存的胳膊,责怪道:“怎么不老实呆着,摔下去可怎么得了?” “不劳沈大侠挂心,我自会管好自己。”萧墨存冷冷地拨开他的手道。 “墨存?”沈慕锐察言观色,笑道:“你是怪我与人动手?好了,我只是跟这位切磋一下武艺,江湖中人,此乃常事罢了。” “厉大人朝廷重臣,高风亮节,刚正不阿,岂是一般江湖游侠可比?”萧墨存正色道:“你动手之时,想过我没有?若你不慎伤了他,让我与公与私,如何自处?” 沈慕锐适才只顾技痒,倒真忘了萧墨存还有南巡督察使这一身份,当着他的面与他的同僚动手,确实于情理上说不过去。他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即捕捉到萧墨存语气中那一丝亲密,不将自己当外人的口吻,登时喜得眼睛都亮了,笑吟吟道:“是,都是我的不是,我向这位大人赔礼可使得?” 萧墨存横了他一眼,对厉昆仑严肃道:“你也是,厉大人。你身为朝廷命官,不顾身份,不分青红皂白,与人拔剑相向,当真有辱官仪。外头事情紧急,你一来不先于我相告,倒先跟我这位朋友动手,实在轻重不分。” 厉昆仑脸上僵硬,收了剑,硬邦邦道:“晋阳公子说的是,是下官冒昧了。” “厉大人,”萧墨存缓了口吻道:“赈灾之事,节节要仰仗于你。你身负皇恩,那是绝不可以身涉险地的,我这么说你,也是替你着急,你别介意。闲话少说,快将外头进展说与我听。” “是,归远州府官员已尽数收监,官印碟表均上缴,城内步兵联防营已归入我护军麾下,官粮和私粮清点完毕,烽火营的弟兄们也整队归编,归远城,大致已在掌握。” “辛苦你了,厉大人。”萧墨存淡淡一笑道:“想必此间数日,大人也收集到贪官污吏不少罪证。这上奏的折子,当由大人执笔为好。” 谁都知道,值此国难,皇帝正要拿着哪一处的官吏杀鸡儆猴。破获归远城贪官盗卖官粮一案,一上报就是一个极大的功劳,现萧墨存让厉昆仑执笔写奏折,等于将这个大功劳拱手相让。厉昆仑为官多年,如何不知。他眉头一皱,立即道:“公子爷,这恐怕不妥。” “厉大人,没有什么不妥。你就当,让我偷偷懒。”萧墨存微微一笑,道:“如今大事已毕,咱们总算可以进入正题,学学那江湖匪人,大喊一声‘开仓放粮’。” 第 59 章 他此言一出,厉昆仑不禁莞尔,沈慕锐哈哈大笑起来,豪气万丈地道:“好,那让我也过过个瘾。” “那是自然。”萧墨存点头道:“不过在那之前,有劳沈大侠一件事。” “晋阳公子客气了,请尽管吩咐。”沈慕锐含笑看着他。 “麻烦你怎么把我弄上来,还怎么把我弄下去。”萧墨存心有余悸地看看脚下,道:“日出是好看,只是容易失足。失足也倒罢了,怕的是被人瞧见,以为南巡督察使没了银子,改行与梁上君子争饭碗去了。” 沈慕锐呵呵低笑,手揽住他的腰,轻轻一带,如大鹏展翅一般,姿态优雅地将他稳稳带到地面上去。 厉昆仑微微眯眼,瞧着这个美若骄阳的男子与他人相携而去,眼底一阵空茫。他少年得志,仕途上青云直上,更被当今皇上分为倚重,却从来严于律己,不苟言笑,公正无私。年纪不大,却隐然一派名臣风范。 一般青年官吏到他这个年纪,若未娶妻,家中必定有几个美妾娇婢。他却一心练武习兵,于情事上甚为淡漠。直到了此刻,见别人握着他的手,竟然想也不想,拔剑而上,方骤然明白,心底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痛,竟然倾向于位儒雅睿智,却有美冠京城的男子。 他不会忘记,初见时那人衣诀翩然,若一片轻羽,落入自己臂膀之中,看清他面目的霎那,厉昆仑不是没有悸动,那静若镜面的心底,被那人的脸庞,无声无息敲出一丝裂缝。然而他立即将之挥出头脑,以为这不过一介娈宠佞臣之流,纵然再美,却也落了下乘。 待到抗旱十三则名动朝野,厉昆仑方久久不能释怀,如此才学,怎会出自一个男宠之手?他生平第一次欺瞒自己忠心不二的皇帝,也只为了那人清亮的眼神中骤然乍现的一丝痛楚和无奈。那一刻,厉昆仑方明白,那人不过龙陷浅池,其本质高洁无暇,又如何肯屈就人下?假以时日,此人挣脱枷锁翱翔九,其光彩又岂是外头一干凡人所能抵挡?他明白这一点,皇帝也必定明白这一点,因此才会有前所未有的犹豫,思量和举棋不定。 终于那人设计相逼,各方面条件已经成熟,皇帝忍痛放其出宫,这才有了他一路相随的缘法。然而这一路走来,越见识那人的宽厚儒雅,果敢刚毅,便越徒增无奈。厉昆仑嘴角苦涩一笑,皇上九五至尊的圣恩眷宠,在那人眼底不过金玉牢笼;白析皓风流倜傥,痴情难收,在那人看来,或许只是一句抱歉而已;才刚那位武功盖世,雍容华贵的男子,如此大费周章,或许也换来那人多看两眼,多笑两声罢。那么自己呢?自己即便能做什么,又怎能去做? 厉昆仑举目四望,无法作答,不由长叹一声,纵身跃下房顶。眼角余光一扫,只见影壁斜角处,一人白衣胜雪,风神俊朗,与他一样同望那人离去的方向,眉眼之间,俱是浓到化不开的哀伤。不是白析皓,却是哪一个?厉昆仑一路与之口角不断,相互讥讽拆招那是常有的事,此时见他这幅落寞模样,却感同身受,连一句嘲弄之言,都说不出来。厉昆仑低头自作不识,欲待自他身边走过。 “你怎么不追他?”白析皓忽然淡淡地问了一句。 厉昆仑脚下一顿,却不作答。 “那人,似乎总能令他开心微笑,莫非我,真的做不到么?”白析皓犹如自言自语,低声问道。 厉昆仑转身,看了白析皓一眼,微叹了一口气,道:“我早说过,公子爷,不是你能招惹的。” “因为那个沈慕锐?”白析皓狠狠地道,眼光中戾气乍现。 “不是。”厉昆仑缓缓地道:“是因为公子爷自己。他若认定了,必纵千万人吾往矣;他若不认定,却也不畏强御,百折不挠。这样的心性,如何能勉强得了万一?” “我,我……”白析皓身子微微颤抖,握紧拳头,咬牙道:“我若令那碍事的人——消失呢?” “且不说你不一定能做到,便是做到了,那便是你与他正式决裂的时候。”厉昆仑忽然觉得心中充满悲悯,他摇摇头,不再多语,转身离去。 这一日,归远城内群情涌动,全城轰动,皆因一纸官令,拘押了原州府太守王等十七名官员,列其罪状十项,责令城内米价自即日起回落官价,百姓需根据每户人数,至衙门造册备案,凭衙门发放的通条每户可半价购买细粮一斗,官价粗粮一斗,不得多购,违者五十大板处罚。此消息一传出,满城的老百姓都动起来,拖家带口的到衙门门口排起长队,再捧着自家的粮袋陶盆,在米铺前排起了长龙。 城外数千灾民此刻虽不能入城,却有官兵至他们聚居的地方进行规划管理,再不是之前无人看管,一团散沙的模样。与城里老百姓一样,这里每个灾民先由衙门的人登记造册,详细记录人员姓名、年纪及籍贯,分好妇孺老少,每人领到官府发放凭证一部,凭此去粥棚领粥,每领一次,则由发粥人员做好记号。青壮劳力除了稀粥,每人多领干窝窝一个,吃完后便由官府衙役领着在郊外砍柴搭起简易窝棚,以供此数千人作暂时栖息之用。 令众人一时无法理解的是,该临时安置,除了规划好休憩、劳动、进餐和排泄之所外,还设了专门洗煮衣裳,喷洒药液的地方。每个灾民无论有病无病,均需去喷药一次,每个灾民吃饭用的家伙什,都被敦促用开水烫煮。若有人有发烧症状,则立即被送到东北角一个单独的帐篷内,老百姓都管那叫医棚,里头主持有城里来的大夫若干,由一个年轻高瘦的大夫领着。那大夫面无表情,姿态高傲,然医术之高,直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灾民们背后都管他叫“活神仙”。 数日后,京城快马送了圣旨下来,赦归远州府并周边郡县赋税三年,着将一干犯官押解上京,交刑部重办。圣旨褒扬一等侍卫厉昆仑,称其“忠肝义胆,国之栋梁”,擢升为轻车将军,食三品将军俸禄,再赐将军虎豹袍一件,令其南巡得“便宜行事”。天启朝开国一百余年,非战事而擢升为将军者,厉昆仑算是头一人了。 圣旨中绝口不提萧墨存的功绩,只轻描淡写地道通行人员辛苦,朕心甚慰。却在厉昆仑摆完香案,跪接完毕之后,传旨的内廷侍郎神秘笑笑,拉过萧墨存,单独给了他一封厚厚的信,萧墨存知道此乃皇帝亲笔信件,也不急着看,揣入袖中,朝那名官员拱手道谢。那官员眼巴巴地瞧着他,道:“公子爷,您没有话要下官带回去么? “带什么话回去?”萧墨存诧异地问。 “自然是,”那官员看看四周,压低嗓门道:“带给万岁爷了。” 萧墨存脸色不豫,勉强道:“墨存无话,有劳了。” “那可不行。”那官员笑嘻嘻地道:“下官出京之时,万岁爷千叮万嘱了,说看公子爷吃的穿的住的怎么样,那药可曾断了吃了,精神头如何,身子骨如何,哎哟,万岁爷对公子的恩宠啊,可真是羡煞旁人……” 萧墨存轻咳一声,正色道:“有劳这位大人了,请回复陛下,公事墨存自会上奏,私事墨存一切安好。” “就这样?”那官员一脸不信,试探着道:“要不,公子爷回屋修书一封,下官也好带去……” “不用了。”萧墨存微微一笑,朝后面侍立的小全儿招招手,道:“这位大人一路辛苦,墨存只能封个表礼,请大人届时在陛下面前,替墨存美言几句便是了。” 小全儿会意,转身进屋,不一会拿出一个红纸封的银子包出来,萧墨存笑笑塞到那名官员手里,那人眉开眼笑地接过,道:“下官知道了,见了陛下,自会说公子爷一切安好。” “如此多谢大人。”萧墨存客气地颔首,道:“墨存还有事,就不奉陪了,想来厉将军设宴要替大人洗尘的,请大人移步。” 那官员忙头哈腰道:“那是自然,公子爷作陪,那不是折煞下官了么。” 萧墨存示意小全儿将那官员领走,厌恶地吁出一口气,一转身,却吓了一跳,原来沈慕锐不知何时,悄然无息地站在他身后。 “慕锐,你来了。”萧墨存淡淡地道。 “嗯,来了一会了。”沈慕锐微笑道,走过来携了他的手,道:“走,你的丫鬟在后头备了晚膳,等你去呢。” 两人一路无话,萧墨存偷偷看向沈慕锐,只见他轮廓分明的一张脸比平时要绷紧,嘴边虽然带笑,眼里却全是锐利的锋芒,心知他将刚刚一幕看入眼底,却只不作声。萧墨存想了想,道:“慕锐,才刚那位大人……” “嘘,别说。”沈慕锐笑令人笑,道:“我知道你的难处。” 萧墨存一时无语,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走回后房。已入深秋,晚风带寒,可那人的手却温暖如火,令他心头一阵感激。他微微一笑,换了口吻道:“我今日去看了城外的地。” “乱跑什么?”沈慕锐柔声道:“有什么事交底下人办去就成了,你自己顾着身子要紧。” “我哪里顾得上。”萧墨存笑道:“外头数千饥民,靠官府养着可怎么成?我昨儿看地图,城东山下原也有些田地,只是荒年被废,今儿个去看了,才发现原先种满麦子,现在剩一地麦秆。这可是能派大用场的呀。” “什么用场?”沈慕锐问道。 “这你就不懂了,秸秆覆盖法,是一种相当节省水的保护性耕种。我打算派点人,拿那块地做试验,若成功了,再推广到其他地方去。” 沈慕锐眼神晶亮地望着他,道:“没有水源,如何灌溉呢?” “这我想好了,离那不远有高山泉水,用低压管道输水,便能将水直接送到田里。” “什么意思?” “呵呵,明日你便知晓。不知你是否能陪我去趟齐峰山?” 沈慕锐笑了起来,道:“你的脑里到底还有多少奇思妙想?真令我叹为观止,你放心,明日我自然是陪去的了。” 第 60 章 齐峰山地处归远城北十余里地,山体巍峨,连绵数十里,萧墨存一行数人,行至半山腰,忽闻一阵淙淙水流之声,再细听,水流湍急,隐隐有轰鸣之感,萧墨存脸上疑虑,问道:“莫非有瀑布?” “回公子爷,正是有瀑布呢。咱们齐峰山原本就有百瀑之称,如今恰逢旱年,这瀑布干涸了不少,然而几处大的还有水流。”归远城衙门的文书兼向导对之道。 这文书姓陆,人称陆先生。身材瘦削,面目平和,平素为人最为中正,也不搀和原来太守王启照盗卖官粮的一应事务,故屡受排挤,人愈四十,却做了二十年的文书,不想此次倒因此避祸。萧墨存见他一手帐目管理得甚为清楚,便破格用在身边,些日子忙上忙下,每每咨询于陆先生,观其言语并不挟私欺瞒,遂渐渐倚重于他。此番考察齐峰山水源,便命他做了向导。 萧墨存此次出行,原是瞒了厉昆仑等人,只与沈慕锐带了陆先生并四名护军前行,小全儿随身伺候着而已。这一行人除了他两个文弱书生外,个个身手不凡,就连小全儿,也是禁军出身,走起山路来并不疲累。但萧墨存就受不住了,他这幅身子骨自来娇弱,这段时日虽承白析皓精心调养,好了许多,到底不堪劳累,走不得几步便气喘吁吁。沈慕锐怜他不易,却又知道他凡事不喜旁人过多照应,只得忍着不作声,关键时刻扶他一下而已。此时见他面上潮红一片,汗湿前额,虽然美不可言,却也知他此刻必定手脚疲软。沈慕锐心底对这人的倔强又怜又爱,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道:“我听闻此山中清泉,烹茶最是适宜不过,不若我们到前面凉亭处试试看,也不枉来此一遭?” 萧墨存微觉诧异,沈慕锐从不是那等附庸风雅之人,随即一想,便明白了他是变相提醒自己要休息。他微微一笑,还未话,小全儿已经接着道:“沈大侠说得是,公子爷,我口渴了,咱们歇会再走行不?” 萧墨存弹了一下他的脑壳,道:“就你懒,好,咱们歇会再走。” 众人拐了个弯,眼前骤然开阔,出现一处平台,几株苍大树长在其间,一处玲珑的凉亭耸立在山石巍峨之处,凉亭对着却有几处干净的房屋,外面疏朗的竹篱处,映着几株修竹。萧墨存眼睛一亮,道:“这个地方倒有野趣。” 沈慕锐摇头叹道:“你真是京城里出来的公子哥儿,齐峰山水源充足,植被丰富,想必那山珍走兽也不少,这定是猎户建来休憩的所在了。” 陆先生笑道:“沈大侠所言极是,春季此山产菌甚多,归远城一时食山珍蔚然成风,山间走兽不少,只是大虫等猛兽,倒是从未听过。” 萧墨存点点头,道:“靠山吃山,比之荒年流离失所,倒显得稳固。” 沈慕锐低声询问道:“那边凉亭坐坐,我让他们问猎户借灶,烹茶与你喝?” 萧墨存微微一笑,道:“有劳了。” 正说着,却见屋舍那边嘎吱一声开启,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粗壮妇人抱着成捆的干菜走了出来,乍然见到众人,吓得哎呦一声,手里的干菜也撒了不少。 “这位大嫂无需惊慌,我等不过路过此处,在前面凉亭略休息下便走的。”小全儿上前略施礼,笑道。 “哦,哦,是城里来的老爷?”那妇人定定神,手忙脚乱地还了一礼,一双眼睛呆滞了似的地盯在萧墨存身上,便再也挪不开。 沈慕锐不悦地低咳一声,携了萧墨存的手道:“我们去坐好,其他的让小全儿办就成了。” 萧墨存原本想与那妇人说两句,但此刻见沈慕锐这般模样,笑了笑,点点头,任他牵着自己走到凉亭处。四名带刀护军侍立亭外,沈慕锐将身上披风解下,披到萧墨存肩膀上,柔声道:“山间风大,莫要着凉才好。” “谢谢,只是我哪有那么娇贵?”萧墨存淡然道谢,与陆先生谦让一番,入了座,海阔高地聊起来,正说到如何解决田间输水问题时,却见小全儿喜滋滋地拧了一壶水,后面那粗壮妇人双手捧了一盘热腾腾的山芋,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怯生生拉住妇人衣角,亦步亦趋地跟着来。 小全儿进来,一路摆开茶具,一路说:“公子爷,滚水得了,这位大嫂送了一盘山芋给您当点心。我想着您未必吃过这等粗食,尝尝也图个新鲜不是?” 萧墨存站了起来,对那粗壮妇人微笑道:“如此多谢这位大嫂了。” “一点,一点山野之物,公子别嫌粗糙就,就好。”那妇人似乎臊得满脸通红,扭扭捏捏地将手里的盘子献上,却又偷偷地从盘子边瞟了一眼萧墨存。 萧墨存示意边上护军接过,呈到眼前,看那山芋一个个圆滚滚甚是可爱,他不禁笑了起来,见那妇人背后的小男孩睁大眼睛,瞧着自己手里的山芋,一个劲地咽口水,心下一软,朝他招招手,温言道:“过来。” 小男孩拉着妇人裙边,迟疑着不敢迈步,抬头瞧了妇人一眼。 “公子爷喊你过去,你就过去。”妇人推了小男孩一下。 小男孩怯怯地往前迈进几步,萧墨存低头,微笑看向那个小男孩。 “去,去……”小男孩怯怯地望回那妇人。 “他去屋后放鸡去了。”妇人飞快地答道。 萧墨存微叹了口气,道:“这山芋是才蒸的?” “可不是吗,这可是才刚蒸出来的。”那妇人在一旁答道。 “是吗?”萧墨存拿起手帕仔细擦擦自己的手,似乎摸到什么肮脏之物,脸上表情不变,淡淡地问:“不知是否连盘一起蒸呢?” “那是自然,不用盘子蒸,又用什么蒸?”那妇人笑着回道。 “这就怪了,梳总角的孩童,你说他六岁;明明是秋荒之际,野兽觅食过冬之时,你却能放心他一人独自放鸡;这盘子这么烫,你赤手捧了来,却一点事也没有,”萧墨存笑笑看向沈慕锐,道:“如此看来,不但这孩子不是她的,连手上的皮肉,也不是她的。” 他此言一落,那妇人变了脸色,清啸一声,十指为爪,扑将过来。四名带刀护军立即拔刀相向,齐齐向那妇人身上砍去。那妇人却状若癫狂,身法怪异,顷刻之间,已经绕过护军四把弯刀,窜到萧墨存面前来。眼见就要抓到萧墨存难描难画的一张脸上,那妇人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快感,一种毁灭所带来的快意,她甚至得意地想,在杀了这个男人之前,先要毁了这张第一美人的脸。 就在这一瞬间,妇人脑海里忽然略过一丝疑虑,为什么传说中骄横无用的晋阳公子,在自己的铁爪功下,一点也不害怕?不仅如此,他还有些悲悯地看着自己,就好象在看,一只即将垂死的老鼠一样。 他还没有想完,那晋阳公子身边身材高大,却面目平常的男子忽然投射过来一束犀利如剑的目光,她莫名其妙心里一惊,手下一顿,就在这时,那男子一拍桌子,那桌上的茶杯应声而起,他手一挥一弹,那杯子中溅起来的滚烫茶水,忽然犹如钢珠暗器,嗖嗖朝她身上飞来。 那妇人脸色大变,慌忙躲避,狼狈朝后倒开,却忽觉胸口一痛,几缕鲜血丝线一般从自己胸口溢开,她惊诧地睁大眼睛,直至此刻,还不能相信那就是自己流出来的血,不能相信,自己竟然就这么被打败,而且是被几滴茶水打败。 她还没有疑惑完,身子已如断线风筝,呼呼向后跌倒,嘭的一声重重跌到亭外青石板上。她挣扎着爬起来,却看见那个武功深不可测的男人犹如最高贵的百兽之王那般,迈着极为优雅的步伐走了过来。妇人捂住胸口,惊惧得全身发抖,却听见那个男人“啧啧”摇头,叹道:“没了?就这么点小把戏?” “你,你是谁?”妇人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嘶哑着声音道:“我们明明查到,厉昆仑,白析皓今日皆被留在城外灾民营中,你是谁?” 沈慕锐愉快地笑了笑,道:“我告诉你一件事,厉昆仑,白析皓,加起来都不能在我手下走满两百招,你说,他们来干吗?” 那妇人口吐鲜血,断断续续道:“你武功之高,平生未见,我心服口服,只是,只是……” 沈慕锐皱皱眉头,负手而立,静待下文。 “只是萧墨存必须得死!”那妇人骤然双目圆瞪,尖叫一声,抓过一旁吓呆了的小孩,朝萧墨存的方向扔了过去,同时拼尽全力,朝沈慕锐扑了过去。 沈慕锐眼睛微眯,双掌一挥,扔出去的小男孩被掌风一带,偏离方向,朝护军们那边摔了过去。一名护军赶忙将之接住,稳稳放到地上,小男孩吓得脸色煞白,哭也哭不出来。 与此同时,沈慕锐脚尖一点,双掌拍出,下手再不留情。他原本还想留下刺客性命,可逼出背后主谋,但此人暗算萧墨存,却是他容忍的极限,此时出掌,冰魄绝焱神功用十成,“砰砰”两声巨响,那妇人尚未来得及触及他的衣角,已经直直被拍飞出十丈以外,落地脑袋一歪,已然气绝。 沈慕锐尚未收掌,却听得耳边利刃破空之声,他本能挥掌回护,却见一柄银白狭长的薄剑已到眼前。这种剑法不求招式,只求实用,出剑时狠辣,攻的就是你最粹不设防之时。沈慕锐眼底精光四射,明白这来的才是顶级杀手,他挥手一拨一推,解开这一杀招,留神观察起这个刺客,却见对方面目平淡无奇,一身灰衣,身材短小,却如剑刃般薄利,出剑速度之快,平生少见。 那人见一招不至毙命,立即转换招数,刷刷数剑,攻的都是沈慕锐下盘之处,似乎知晓他双掌厉害,不敢硬接,专门取其薄弱之处。沈慕锐眼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有心想试试这个刺客的武功,连连退避,仿佛有些轻功不济,甚至在左掌处卖了个破绽。那刺客却不上当,严谨出招,每出必快,所指之处,尽皆毒辣。沈慕锐打着打着,倒有些佩服此人,忍耐力甚,判断力准,出手不留任何余地,不是经过长期艰苦训练,不可能出这样的效果。 他一边打,一边想着,刚刚那妇人是第一环,显然想以山芋为毒物,令萧墨存不战而败;此位刺客为第二环,安排他本来就是为防着萧墨存身边如厉昆仑或白析皓等高手,今儿个若不是他来,凭这个刺客身手,厉昆仑等人拿下他,怕是要费好些力气;但这等暗杀手法,虽有效,但却无出奇制胜的地方,如果他是筹划这场暗杀的人,是不是还得再多加一环以确保无虞呢? 电闪雷鸣之间,沈慕锐忽然想起什么,他紧张地抬头望向萧墨存所站的地方。只见萧墨存已然走出凉亭,半蹲着在拍着那个被吓傻的小男孩的背,低声安慰什么,精致到不可思议的脸上,尽是柔和的笑意。是萧墨存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地方,对老人,对小孩,对弱者,他总有一幅悲悯人的心肠。沈慕锐心里略微一安,却见那个小男孩止住哭泣,甜甜一笑,似乎说了什么,萧墨存脸上有些困惑,却仍伸手摸摸小男孩的头。就在此时,小男孩脸色一变,变得诡异无比,伸手搭上萧墨存的手,使劲一推,竟然将他推下身后的深渊。 沈慕锐这一下吓得几乎肝胆寸裂,他尽全力挥出一掌,打飞持剑刺客,再施展轻功扑了过去,崖底深深,却哪里见得到萧墨存的身影?沈慕锐心急如焚,想也没想,纵身一跃而下。 第 61 章 沈慕锐这一生历险无数,闯过的难关不知多少。即便是当初属下背叛,神功未成,险些走火入魔,被人想尽阴损招数追杀陷害之际,也能冷静自若,安排退路,自性命攸关的时刻抢占一切生机。他是当世英雄,豪迈爽朗,再大的事,在他眼底也不过一浮白,活了这么久,从来没试过一个“怕”字。 然而此刻顺着藤蔓枝干,施展浑身解数于陡峭绝壁上攀援而下,手臂却不由有些发颤,脚点崖壁,竟然有些发软,胸腔中更是心跳如鼓槌,慌乱无比。此时此刻,沈慕锐忽然醒悟到,从来胆大包,睥睨下的自己,竟然在害怕。怕那个美若骄阳,温润如玉的男子,前一刻还瞧见他嘴角令自己心动不已的微笑,后一刻,就变成深渊内一具摔烂了的尸体。 此处峭壁并不算十分艰险,山体之间,往往有山石突兀之处,此山水源丰富,故满山藤蔓树木甚为繁茂,从上面往下望以为如巨斧开凿的山石,近前了看,却才发现并不如此。沈慕锐仗着绝顶神功,一边灵活地顺着绝壁哧溜而下,一边懊丧得简直想要拍裂自己的灵盖。为什么仗着身负绝技,就如此轻敌?为什么明知那刺客凶悍狡诈,不先一掌拍死,还有闲情戏弄于他?为什么明知萧墨存文弱无力,却不守在他身边,要中这等拙劣的“声东击西”之计?为什么惜他如命,却能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出事? 这世上若无萧墨存,该怎么办?沈慕锐忽然惶惑地想到这个问题,这世上若无萧墨存,谁与自己共进退?谁陪自己看日出?谁令自己抛下那一呼百应的尊贵,尝到牵肠挂肚,细致情长?谁让自己刻意温柔,恨不得将前世今生所有的爱怜均堆其足下?千头万绪,涌上脑中,只汇成一个声音呐喊着:墨存,你千万不能有事,你千万,不能死。 他焦急地四处张望,却一直不敢低头,生怕一往下瞧,就看见底下一具四肢不全的尸首。待到四下寻找无果,一颗心早已沉了下去,狠心低头查看,却见崖底一汪碧绿深潭,虽为深秋,植被尤自郁郁葱葱,耳边听得水声不断,对面山崖一条细长的银白瀑布,不断倾斜到崖底深潭之中,发出轰鸣声响。 沈慕锐记得萧墨存今早穿了一件月白夹纱团字袍子,才刚罩上的,是自己一件石青缎斗篷,这崖底一眼望过去的绿色,独不见那一抹蓝帛人影。他心下稍安,却又惶急,担心只这一会功夫,萧墨存已被野兽叼走,再不然,沉入那深潭之中,如此高度摔下去,若非武艺高强,再好的水性,也不管用。他这么一想,心里惊慌更甚,只觉得攀住藤蔓的手掌,几乎都快抖得抓不住。 就在他心底的希望一点一点往下沉之际,忽然自头顶传来一阵树枝的爆裂声,紧接着,一股沙土伴几根树杈自头顶飘落。沈慕锐忙举头仰望,却见头顶左前方一株茂密的松树枝杈间,一角石青锦缎露出在外,正是自己亲手为萧墨存罩上的披风。他心里砰砰直跳,暗骂自己妄称精明谨慎,这一次关心则乱,才刚只顾着看左右及崖底,竟然忘了观察自己头顶。他抓住手边藤蔓,借力一跃,已窜上数尺,只见松树粗干间横卧一人,头偏朝下,一头亮若漆的乌黑长发随风飘荡,下颌尖细优美,正是萧墨存。 沈慕锐此喜非常,幸得这树干拦了一下,才让萧墨存不至于葬身崖底。只是此树已经频频下斜,着力不均,墨存腰下的枝干,已经发出爆裂声,似乎须臾之间,就要断裂,可看萧墨存睫毛低垂,无甚反应,却仿佛晕了过去。 沈慕锐眉头紧锁,焦灼得连声呼喊,萧墨存却始终没有清醒。他心下大急,摘下数片树叶,以上等内力飞射过去,打在那人身上数处令人神智回复的穴道上。萧墨存低低呻吟一声,渐渐睁开眼睛,他正想动动手脚,却听得沈慕锐一声暴喝:“别动!” 树干顷刻间又往下沉了一沉,萧墨存脸色一变,已然了解自己的处境,他伸手慢慢攀着边上的枝干,试图往崖边沈慕锐的方向挪动少许,刚一动,身下树枝又是一阵脆响,身子又往下陷了几分。 沈慕锐情急之下,解开身上长袍,拧成长条,朝他抛去,道:“墨存,抓住它!” 萧墨存伸手去够,却一下失去平衡,衣裳没有抓住,身下古松枝干却发出喀喇脆响,终于断裂,萧墨存眼明手快,牢牢抱住右上方枝干,双脚腾空,整个人掉在半空晃荡不已。 “墨存!”沈慕锐一声长啸,就要扑将过来,却碍于两人间隔之间一片平板,均无可借力之物,他空有一身本事,一时之间,却也靠近不得。 萧墨存臂力不支,手上渐渐有些松了,他咬牙朝沈慕锐道:“慕锐,我抓不住了,你别管了,救你自己要紧。” “你这时候还说什么傻话?!我若要明哲保身,何苦下崖来!” 萧墨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沈慕锐道:“转过脸去,我求你,转过脸去。” “不——,你想干什么?”沈慕锐心急如焚,试探着朝他前进一点,却险些脚下一空,忙抓住藤蔓稳住身形。 “转过脸去,我,坚持不了多久,你别看我摔下去,不然,不然你忘不了……” “住嘴!” “你尽力了,我,我不怪你,啊——”他惊呼一声,攀着的树干发出喀喇脆响,终于也挂不住一个人的重量断裂开来。萧墨存直直下堕,正想到我命休矣,却与此同时,眼前一花,一个人扑上前来牢牢抱住了自己。他尚未反应发生何事,却听得耳边风声急速,随即是噗通一声巨响,一股冰冷的水流一下子涌入鼻眼之内。萧墨存本能地张开嘴,却灌入了一大口冰凉的潭水。一股沉入湖底的窒息之感没顶而来,他手脚乱动,却贴上一个温暖的怀抱,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拥抱着自己迅速往上浮起。片刻之后,哗啦一声水响,他终于破水而出,被人拽上岸边,伏地不断喘息咳嗽。 一双温暖的手掌拍着自己的后背,帮他将呛到的湖水吐出。萧墨存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握紧了自己背部的那只手,胡乱擦了擦脸,抬起头来气喘吁吁地道:“慕,慕锐,我,我还活着?你,你也还活着?” “怎么,你还需要别的佐证?”沈慕锐呵呵低笑起来,轻轻拍打他的背部,将他扶了起来,坐在潭边石块之上。 “我,我简直不能相信。”萧墨存低叹一声,抬头看那崖顶,足有五六十丈,他心有余悸地道:“怎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我怎么会没死?” “我若让你在我面前摔死,传出去,这身家脸面还要是不要?”沈慕锐半真半假地笑着,伸手轻轻将他贴在脸颊上的湿发拂到脑后去,低声道:“刚才,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什么?”萧墨存尚未从这生死劫难中回过神来,略有些茫然地问。 “今后,我若想吻你,就一定要吻下去。”沈慕锐闪亮的眼睛此刻黑沉深邃,低哑着声音道:“就像现在这样。” 萧墨存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沈慕锐揽入怀抱,天旋地转之间,两片炙热的嘴唇如此压了下来。这个吻带着不由分说的霸气和不再躲闪压抑的情感,瞬间占领了他的嘴唇和感官。萧墨存稍微一愣,随即手捧住沈慕锐的脸颊,用力地回吻了过去。他主动地张开嘴,主动地回应,主动地伸过自己的舌头,与沈慕锐的相互追逐共舞。在他的记忆中,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在心底也升腾起一种渴望,一种说不出来的冲动和情愫,用言语无法诉,却需要用嘴唇的厮磨,唇舌间的相互缠绵和偎依,来表达大难不死的亲密、感激、激动和庆幸。 萧墨存并非禁欲之人,在他的前世,由于身体原因,他需严格控制**的次数和频率,可对于性本身,他并不排斥。从小接受的西方教育使他明白,性并非丑陋不堪,相反,它应该成为相爱的人之间一件美好之事。 这一世所见之性,从性虐、到强迫、到威逼、到春药引诱,从未令他感到有一丝美丽温馨。身为男子,他从心底厌恶低伏人下,没有尊严地成为另一个男人的附属品,因此他排斥皇帝,拒绝白析皓。但萧墨存心底明白,他讨厌的是这个时空获得性生活的方式,却并不反感性件事情本身。只是由于这具身体身份尴尬,在帝国最有权势的男人面前斡旋,保持“贞操”已经令他绞尽脑汁,哪里还有余力去兼顾身体的**和需求?加之一穿越过来,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病榻缠绵,床第之事,他就算有心,也显得无力,况且这个时代女子卑微,名节一事重愈性命,府内侍妾婢众多,他又如何能够如其他公子王孙那般挑选一二来侍寝?因而,即便有**,他也是草草用手解决了事。 这一番切实经历由死到生,萧墨存忽然觉得心底坚持的男男大防,在生死面前,显得有些微不足道。沈慕锐与他几经患难,每每于危急之时挺身而出,生死相随。更难得的是,这人真的理解他,尊重他,从未将自己意愿强加于他头上。在萧墨存心底,早已待他与别人不同,只是皇帝给他的阴影过大,令他对同为男性一事,下意识排斥抗拒。 可人生在世,犹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生命如此脆弱,往往一个小意外,一个小阴谋,就已经足以令你含恨九泉。在这陌生的时空,能找一个可以信赖,可以依靠,可以爱恋的对象,如此之难。沈慕锐与他的初遇即是缘分,再遇已是奇迹。在由死到生的这一刻,有什么比得上你知心之人,恰巧也知心与你更加幸运呢?有什么比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