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张
“说真的, 张修, 我们去纽约干什么呀?” “玩。”他答得非常坦然, 听起来好像就是那么一回事。 但饶束是一定不会如此轻易相信他的。 她揉着他扔过来的那块餐巾, 问:“要真只是去玩的话, 能不能推迟一两天再去?” “怎么?”张修放下玻璃杯,搁在台上,发出轻微的瓷质撞击声, “你还有什么事要做?” “就……”她没有正面回答, “只是去玩,那为什么要那么急?” 他反手撑在台边沿, 一腿微屈, 脚跟竖起, 鞋尖碰地, 看着她。 张修想起了前两回偶然听到她的朋友提及的活动, 他试探:“你的线下活动?” 听到他的问话, 饶束对餐巾的动作由揉改为揪, 短短的几秒时间, 她在脑内斗争了几百回合。 告诉他。不能告诉他; 要坦诚。坦诚也没用; 他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她。不,他不是那样的人; 一旦开始暴露, 纠缠就会越来越深。纠缠就纠缠, 为什么不敢和他纠缠? 如果他能理解……不, 没几个人能理解…… 如果以后她控制不了自己……如果她以另一种方式伤害彼此…… …… 连空气都变成了无形漩涡, 把她卷入混乱动荡的地带。 她站在漩涡里, 分辨不出东西南北, 周遭世界不断搅动翻转。 “推迟几天去纽约也不是不可以,”张修的声音及时把她从漩涡拉回来,“你口头邀请我去参加你的活动…我就答应你推迟。” 自我拉扯过后,再听到他提出的这个条件,饶束更加郁闷了。 “你怎么那么执着呀?”她拿着餐巾,转身朝厨房走去,“你这样,会让我很为难的。” 张修垂下眼睑,沉默了一会儿,尔后略提高了声音说:“为难就不必了,15号再去纽约。” 他说完就上楼了。 饶束从厨房里走出来,望了一眼二楼护栏,闷闷地“哦”了一声,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可以强势,也可以君子。她对这种人简直无奈,好像无论怎么做,都是她错了一样。 晚上大段大段的空闲时间,两人多半是各做各做的。 张修喜欢待在书房里,饶束喜欢待在卧室里。 隔着几道墙,谁都不知道对方具体在做些什么。 今晚,饶束经过他的书房门前,特意驻留,猫着腰,试图从那窄小的门缝之中窥见里面的情景。 但是显然,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微渺的光芒从门缝见漏出来。 他应该不会突然来我……饶束在心里想着,尔后直起身,走去二楼洗手间。 再回到卧室时,她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登上网络互助论坛。 【都市鱼】。 四千七百九十五滴眼泪。 披着男性的性别标志,她的账号头像变成彩色。 两分钟不到,论坛里立即有人发帖,奔走相告。 标题无一例外是【束哥上线了!】、【是我们的束吗!】、【束哥!束哥!啊啊啊啊啊广州的朋友在哪里!】…… 她依然是那个远古传说一般的存在,一呼百应。 只是,这样强大的号召性,却常常充满讽刺意味。 因为在这个论坛里,所有人都有病。 谁最有影响力,谁病得最重。 饶束盯着电脑屏幕看了一会儿,果断站起身,去反锁了房门。 她挂上耳麦,把麦克风调整到最合适的位置。 她说话时的声音还是清脆又上扬,即便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本身的娃娃音本质。 她把之前做好的一切资料上传到论坛,跟几位比较有经验的病友交代了一些细节。 一整个大型线下互助活动策划,没有任何繁琐的规章流程。 她本人就是秩序的代表。所有人都只认她。 十九岁这一年,饶束勉力支撑。 泥菩萨过河。 笑着,痛着,呐喊着,振臂高呼,鼓舞人心。 救人的时候,只要忽略自己就好了。她想。 只要想着自己是个毫无所谓的存在,就好了。她想。 7月12日晚上,夜朗星疏。 夏天的广州夜晚美得热闹又令人迷茫。 第九十一次,张修拒绝了莎娜的视频通话邀请。 他坐在书房办公椅上,翘着二郎腿,目光停留在莎娜的社交账号头像上。 办公桌上,电脑旁边,放着一杯青苹果汁。他只喝了一口。 青苹果总是会让他心软。 而这一年,对他来说,心软是最没用的东西之一。 他尽量不让自己想起青苹果,但有时还是会忍不住去吃。 青苹果,红苹果。有人曾说,红苹果比青苹果更甜、更成熟。 那人还说:哥哥就应该吃红苹果,弟弟就应该吃红苹果。但是,威文,你爱吃酸,那我就把青苹果让给你。 真的是这样吗? 红苹果与青苹果,真的存在关系吗? 它们,明明不是同一个品种。没有谁比谁更成熟这一说法。 我也不喜欢吃青苹果。笨蛋鲁森。 伸出食指,张修用指尖弹了弹玻璃杯,桃花眼轻眨,什么话都不想说。 莎娜结婚了,毫无意外地,新郎是布瑞克。 他没什么意见想发表,冷眼旁观着,蛰伏着。 毒蝎子的长尾巴即将翘起,弯折,嵌入,将毒素注入某些人的皮肤。 谁会是第一个被叮蛰的人? 自从十四岁的某一天开始,张修就时常认定自己是个内心阴狠的人。 世界给他一榔头,他就能还这世界一铲子。不死不休。 也许不是睚眦必报,但他必定不会容忍自己被任何人肆意伤害。 谁伤害了他,也许他当下并不会立即报复,但假以时日,一定全都要回来,毫不手软。 心狠手辣的人是不是注定会成为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这一年,原来还有这样一种委屈,沉重到让他无力回击,如此无奈。 这一天,张修亲耳听到饶束笑着跟他说——“我出去一趟,帮你订了外卖,等会儿你记得吃晚餐,不许跳过哦!” 这一天,张修也亲耳听到饶束哭着对他说——“如果痛得想死,想死又死不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张修……” 而他最后只能拍着她的背,哄她说:“有我在,别害怕,一切都有解决的办法,别怕,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