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旧光(三) (19)
这封信很快就写完了,他交给了方才的侍卫,淡淡说道:“送到英国公府去,务必亲手交到郡主手上,不能被其他人知道。” 他手下的侍卫都做惯了这种隐蔽的活计,这对他们来说不算难事,不过他实在想不通,自家主子跟英国公府的郡主是怎么扯上关系的?难道,那便是未来的主子夫人? 凉成笙看着侍卫离去的背影,长叹一声。 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为什么他还是心有愧疚呢?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春末夏初,这个时节已经过了乍暖还寒,但张莺还是大病了一场。 府中人都道自家小姐与老爷吵了一架就病了,似乎是为了和颜家的婚事。没有人想的通,这颜家公子一表人才,自家小姐怎么就是不喜欢他呢。 这日仍然是春雨绵绵,似乎是这个春天下的最后一场雨了,院子里百花凋零,在风中洋洋洒洒,如同一场花雨一般。不知怎的,张莺便想起那句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来。 这时,她的贴身丫鬟神秘兮兮的跑来,紧张的说那沐国公府的凉三公子送了封信来。 张莺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听茬了。沐国公府怎么会有信送给她?凉成笙怎么会送信给她? 等那个丫鬟再重重复复说了几遍后,她才仿佛回光返照一般,突然就精神了,整个人发了疯的去抢那封信,一副饿慌的野兽模样。 第265回:岭南灵药(二) 丫鬟吓坏了,也不敢多问,告辞退下。走时还叨叨念念,自家小姐怕不是真的得了魔怔? 张莺足足看了好几遍,才看明白凉成笙是想邀请她去郊外竹林,说有要事相商。 若是搁在前几年,她还会相信真的有要事,但现在…… 她不由欣喜起来,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她大概猜到了,凉成笙必然是想与她商讨婚事,譬如去她家提亲等等,但事先肯定要知会她一声。 她赶紧收拾细软,将自己好好打扮一番,青丝微绾,鬓间钗饰点点,额间还贴着时新的花钿。一袭迤逦委地的水蓝淡粉海棠花大摆裙裳,一段月白绸子松松的绾在手臂上,叫了一辆马车便到了京郊。果真看到那个身影正背对着她站在柳树下,柳絮纷飞,恍若一场梦境,让她迟迟移不开目光。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痴恋一个男子。 埋着头低低的走过去,行了迤逦,方才道:“凉公子,久等了。” 像很多次一样,凉成笙扭过头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的声音近乎冰冷:“郡主,你来了。” 空气似乎凝滞了片刻,一切仿佛停滞在了那一瞬间。凉成笙觉得嘴巴有些干涩,有些话堵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个……郡主,今天冒昧邀请你前来,实在打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整天呆在府里还要受气,烦都烦死了。”张莺赶忙摆手。 “受气?”凉成笙道,“我以为,像你这种嫡出又是独女,家里应该是万千宠爱的。” “……还不是因为和颜家的婚事嘛。” 张莺嘟囔着,一边看着凉成笙的脸色。她期待着能看出点端倪。 果然,凉成笙有些惊诧,但也只有惊诧而已。 “你父亲打算将你嫁给颜君蕴?” “可不是嘛,你也知道,我们家和颜家的关系一向很好。”张莺道,“凉公子,你觉得我应该嫁给他妈?” 凉成笙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眼里尽是希翼,他顿了顿,道,“这件事原不该我管,但既然郡主问了,我便如实说罢……颜公子与我并没有什么过深交往,因此我对他不甚了解。但他既然出自庄国公府,又是一门大将,也算门阀子弟中优秀的。况且,你们两家的确门当户对,郡主嫁过去定不会受到委屈。” “……公子果真是这样想的嘛?” 张莺的眼神逐渐暗淡,再也没了方才的兴致。难道是她想错了?若是凉成笙有心相属,为何会说这样的话呢。 凉成笙知道她已经敏锐的察觉到了自己的心,索性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直言道:“这方锦帕……已经让人清洗过了,这次特意来归还给郡主。你我尚且未婚,留有这种东西实在不合适。至于上回的穗子,郡主且自行处置。若是想要归还,改日我派人上门取就是了。” 怕张莺还不明白,他又道:“郡主的心思……凉某不是不懂,只是不能懂,也不愿意懂。无论从哪方面看,郡主与颜公子才是真正的良配,希望郡主三思。至于与凉某的这些过往,权当……没有发生过。日后凉某不会跟任何人提起,不会打扰到郡主的生活。” 看着伸手放在自己面前的那方熟悉的锦帕,张莺才知道,自己被拒绝了。 春雷轰轰,突然一阵瓢泼大雨倾盆而来,至西向东撒下整片树林,淅淅沥沥的雨水敲打在张莺的脸颊上和长发上,湿漉的贴在头皮上,刺骨的寒冷侵袭而来,让她浑身止不住发颤。 “公子的心思,我已经明白了。” 她淡淡的抬起头,嘴角竟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但在这愈来愈暗的天色中,竟显得有些渗人,让凉成笙心中发慌。 他以为张莺会哭,会闹,就像寻常女子被心仪之人当面拒绝的那样反应,如果是那样,他已经做好的万全之策去应对。 只是,如今张莺不怒不恼不伤心,反而还笑了,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女子了。 “公子既然已经把话挑明了,张莺定不会再纠缠。” “只是,”张莺又道,“张莺喜不喜欢公子,是张莺自己的事,也希望公子不要干预。” 她的笑容凝固在嘴角,冷冷的朝前一个鞠躬,“公子,有缘再会。” 说罢,便扭头离去。 原先她是雇佣集市上的马车独自来的,为的就是掩人耳目。却没想到在林子里不好再雇车,又没有带雨具,如今只得淋雨回去了。 不过她心灰意冷,哪里还会在乎这些。 凉成笙看着女子娇小的背影,在大雨瓢泼中显得特别孤独无助,不免心疼,快步上前将自己的衣服褪下罩在她身上,又道:“郡主,是我考虑不周,应该让人派个马车过来才对的,现在我送你回去。” 张莺却停顿住了脚步,将身上的衣服往凉成笙身上狠狠一丢,只道:“公子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我之间不该再有交集了?既然如此,公子请自便,我不是三岁小儿,回府的路我认得!” 一脸的倔强,倒让他不知所措。 然而,张莺急火攻心,又被大雨淋湿着了寒气,没走几步就晕倒在地。凉成笙赶忙上前将她打横抱起,一路小跑送回了英国公府。然而他自然不敢这样突兀的出现,只悄悄将张莺放在了府门前,敲了门,又躲在暗处,等门开了,亲眼看到张莺被人抬了进去,方才放心离去。 张莺接连晕了几日才醒来,已经大变样了,当即便和英国公说允了颜家的婚事。众人都想不通是什么让张莺突然转了心性,但不管怎么说,这总归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嘉靖三年,夏。 屋外的地上金光四射,暑气逼人。 蝉鸣阵阵,引得人心烦意乱。 苏梓烟坐在屋内抚着琴,案上的鼎炉蒸腾出袅袅云烟,像是这琴音似的绕梁而上。 苏翎辰已经去了月有余了,苏梓烟最初那几日一直在忧心,如今却也看得开了:苏翎辰是她的夫君,她该当信任他。而且她已身为人妻,是堂堂正正的三皇子妃,苏翎辰既不在,她就该替他料理好王府上下。 第266回:岭南灵药(三) 这半个月来苏梓烟料理完王府琐事,便会像此时这般坐在窗边焚香抚琴。 铮铮琴音如流水倾泻。 苏梓烟已算不清这是她第几次弹这曲子了。 她是名动西晋的撷芳郡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在琴艺上造诣极高,《长相思》并非什么金石之曲,故而她初学琴时便已然会弹了。 只不过,以往弹奏此曲,每一次拨动琴弦的时机皆是恰到好处,完美的无可挑剔,苏翎辰走了之后她再弹,指尖却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思念之情。 长相思,相思长,原来——相思竟是这般滋味! 一曲罢,苏梓烟轻轻叹了口气。 侍女见她蔫儿下来的样子,只以为是窗外的暑气逼入,让她不适了,连忙又叫了两人来在她背后扇风纳凉。 望着窗外发了许久的呆,梓烟忽然回首对身后的侍女说道:“今日是我的生辰,吩咐厨子多做几个菜。” “三皇子妃,如此过生辰是否太草率了些?不如下帖子宴请些宾客来也好啊?”侍女不禁问道。 京城的达官贵人们的生辰向来是要大操大办的,越热闹越好,但淡泊宁静如苏梓烟,却是无所谓的。于她而言,生辰也不过是平淡的一天,若是苏翎辰陪她一起过那才是难能可贵的。 可惜了,今日他怕是回不来的。 想到这一点,苏梓烟傻傻地笑了笑,但如此倾国倾城之色即便是傻笑也是极其好看的。 “不必了,人多人了闹哄哄的着实没什么意思,就这么过。”梓烟说道。 不过是生辰罢了,她也过了十余次了,陪着过生辰的人多又如何?少又如何? 他不在,心总是空落落的。 而且,人越是多了,只会越让她觉得孤独寂寞。 是夜。 白日里的暑气已褪去了许多,却不免还是有些燥热,幸好偶尔还吹来那么一阵微风,带来一丝凉爽。 墨色的夜幕上银白色的光点星罗棋布着,像是眼睛似的闪耀着。 苏梓烟坐在庭中,竹影浮动,将她原本单薄的身子衬托得越发清瘦了些。 琴声悠扬,随着阵阵微风传送入耳。 静谧的街道上一辆古朴的两驾马车缓缓而来,马车后面跟着十来个侍从。 耳闻琴音,马车内的男人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长相思》……苏梓烟这是想他了? 待马车停下后,苏翎辰掀起帘子一跃而出,大步流星地往琴声的源头走去。 他可是记得,今日是苏梓烟的生辰,这样的日子他若是不陪她一起过着实是觉得对不起她。 因此,他快马加鞭,一定赶在这日回到姑苏城。 苏翎辰轻手轻脚的走进了暗处,借着月光,只见庭中女子似仙子下凡。 皎洁的月亮洒在她身上,像是镀了银辉一般,显得清冷又落寞。 苏翎辰不动声色地走到了她背后,待她这一曲弹完之时,冷不丁从背后抱住了她。 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令她不知所措,几欲喊出声来,只是身后的气息如此熟悉,硬是制止了她讲出口的呼喊。 他怎么回来了?竟是如此之快?! “不是要一个月吗?”她笑着问道。 苏翎辰戏虐的说道:“爱妃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他边说边挑起了她的下巴。 四目相交之时,二人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欣喜之色。 俗话说的好:小别胜新婚。如此看来,当真所言不虚。 苏梓烟笑了笑,问道:“这一路可好?” 一双漂亮的眸子盯着苏翎辰,生怕他说出“不好”二字。 “好不好,你来瞧瞧不就知道了吗?”苏翎辰坏坏的笑了。 随即不给苏梓烟任何反应的时间,便是直接将她打横抱起,进了卧房。 侍女们交换了个眼色便不约而同的为二人关上了房门离去。 屋内,苏翎辰挥手洒下了幔帐,掩了一室春光。 翌日清晨,苏翎辰早早地便起了,待他梳洗完之后医师已在大厅恭候多时了。 “老臣参见三皇子殿下!”医师行了一礼说道。 苏翎辰挥了挥手,说道:“免礼,你来瞧瞧这如意草。” 话毕,他将手中的黑檀木雕花锦盒递了过去。 “遵命。”医师立即躬身上前,双手接过。 打开后,精明的眼睛仔细瞧了瞧,确定无误后才对苏翎辰说道:“回秉王爷,这便是如意草了,微臣立即去为王妃配置解药。” 苏翎辰闻言心情好了些,淡淡地发出一个鼻音“嗯”,又瞥了一眼管家,管家很识相的从袖中摸出一袋银两塞给了医师。 “多谢三皇子殿下!”医师再次拜谢后便是退下了。 这时,梓烟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浅蓝色绣了水莲的轻薄纱衣,娉娉婷婷的样子煞是好看。 苏翎辰见状便拉着她的手坐下,问道:“如此,可安心了?” 素梓烟幸福的笑了,答道:“安心,自然是安心的。有夫如此,妇复何求啊?” 苏翎辰见她如此打趣自己,心情大好,只觉得一路星夜兼程的奔波是值得的。 “好啊,等你的蛊毒解了,我们抓紧要个孩子,本王已经迫不及待要当爹了。”苏翎辰朗声说道。 苏梓烟便是不干了,装模作样的甩开了他的手,嗔怪着说道:“王爷莫不是有了孩儿便会忘了我这个三皇子妃。” 苏翎辰见状不由得觉得好笑,没想到苏梓烟撒娇的样子竟是让他如此喜欢。 “怎么会呢?孩子我们可以生一堆,但我的烟儿却只有一个。” 不久,三皇子府喜讯传出——三皇子妃有喜了。 苏梓烟和苏翎辰自然是高兴的紧,宫里宫外的贵人们听闻这等喜讯便是急急忙忙备下了厚礼送进了王府。 苏梓烟虽性子寡淡了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也是欣喜的。 第267回:静秋合欢(一) 嘉靖三年,秋日薄霜笼罩姑苏,墙根下几朵野雏菊朝阳而绽,尽管百花凋零,京都却丝毫没有萧瑟的样子,更显富庶江都的景致。 中秋节时,宫中照例举办宫宴,人来人往的大殿热热叨叨,大部分人都围着三皇子妃凑热闹,虽然孕肚还不显,但这件事已经传遍了京都,皇室子嗣后继有人,实乃大事一桩,大家都想蹭一下福气。 当然,还有一些事情也成为了众人的谈资。譬如,大皇子至今未婚娶,不知哪家姑娘会得此殊荣。再譬如,颜家与张家的婚事。 “哎哎哎,你们听说了嘛,这庄国公和英国公总算要结为姻亲了!”一个命妇砸着嘴笑道,“之前本想靠着颜大小姐与三皇子……可惜啊,最后竟弄出这样一场闹剧,原以为两家会因此有嫌隙,这不,还是成了亲家!” “你还真是小看了皇亲贵族,怎么可能为了这事有嫌隙!颜家既然同意让颜小姐去尼姑庵里住了个把年,也是秉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这不,好容易出来了,名声大抵也坏了,再难求得好婚事,便打起颜公子的注意了。” “不过,我听说之前张家小姐并不同意这门婚事啊,还大闹了一番,后来不知怎的又同意了,实在蹊跷。” “哎呀,女孩子家,突然让她嫁人,肯定要闹一番的,这不还是同意了?颜公子一表人才,又武功卓越,还出身世家,不管怎么看两个人都是门当户对哇。” “是是是,他们两家的婚事算是没话说了。你们看三皇子和三皇子妃两个这么不……登对的,如今都能幸福美满,更别说这两位了。” …… 张莺坐在大殿的最角落。那是一处靠着窗枢的地方,从窗枢外可以看到殿外的楼台水榭、屋脊长廊。原本她最喜欢这殿外一株玉兰树,然而如今只剩下凄凄的枯枝败叶了。 秋天,还是来了啊。 “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苏梓烟歪身坐在她身旁,自顾自的酌了一杯酒,夹起一块酸枣糕就大口吃起来。 “这糕点挺酸的,不过正和我口味。” 她笑着,看到张莺一脸阴鸷之后,笑容慢慢收敛,顿时有些尴尬。 “……你还在为婚事烦忧?我以为……” 她听说了颜家与张家已经订下了婚约,当时便觉得惊讶而甚。她再了解张莺不过了,对凉成笙的一往情深怎么可能说消就消呢?必定是两个人之间又发生了什么是她所不知道的。 可她毕竟是个外人,如何也不好多问。张莺定亲后就不大出府走动了,应该是筹备婚事,而她只能趁着回沐国公府的时候悄悄观察凉成笙的神情,却又看不出什么来。 如果……两个人就此放下,各自天涯,也未尝不是好事。毕竟在苏梓烟的眼里,颜君蕴同样是个好的归宿,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说,颜家应该比凉家更安稳,更合适。 两个国公府都忙得热火朝天,两个新人却一副完全事不关己的样子,这让人怎么相信这会成为一段美好的姻缘? “烟儿放心,我既已答应了父亲,就会确保两家婚事无虞。”张莺终于扯了嘴角笑了笑,然而那个笑容带着苦涩,着实让人心疼。 “你真的不会后悔吗?”看到她这番神情,苏梓烟可以确认,这个孩子还喜欢这凉成笙。 “烟儿,这个世界上不是每段感情都会有好的结果,也不是每个人都会碰到两情相悦这样的好事……你和三皇子殿下相亲相爱,幸福美满,自然,是不会懂的。” 苏梓烟怔愣的看着她,片刻后,淡淡的扭过头,看向窗外。 她懂,她都懂。 因为她也曾体会过这种爱而不得。 一个人的容貌渐渐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很快又烟消云散。这几年来,她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过那些人和事了。 “无论怎样,都希望你能幸福。” 她其实想说很多,比如颜家真的是个不错的归宿,颜君蕴是京都女子都倾慕的对象等等,但不知为何,她说不出口。 一瞥头,不经意的,她在墙角看到一抹身影。 是他?! 凉成笙站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静静的看着这个方向,眼神晦暗莫名。另一边,准新郎颜君蕴却被众星拱月的包围,他向来不爱应酬,此事却也逃不过。 正当苏梓烟寻思着该用什么方式暗示张莺的时候,对方却自顾自的站起来,“殿里头闷,我出去走走。” 她也不好阻拦,只得看着张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再看另一边,果然,凉成笙也不见了。 如今木已成舟,便让两个人彻底终结这段孽缘。 皇宫内一隅,菊花满地。有些花儿尚未开放,似绥靖点点;有些花儿蛋黄若秋日的悬月,明朗而柔和。 张莺记得这边有一株合欢,这个时节开得最盛。她少年时常来此处玩耍,跟在苏翎辰的身后,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为所欲为,很是猖狂,根本没人管得了她。 她一出身便封了郡主,是京都里最早被册封的女子,论理原比颜家和安家两个小姐更高贵。但她的名声却没另外两人这样响亮,只因她小时候不受拘束,无人管教的缘故。 她信步沿着宫墙走着,步步生莲,转角时果真看到一株合欢开得如云如雾,恣意妄为,花阴下站着一个翩翩少年,眼眸里装满了朗月星辰。 她眼神有些片刻的怔愣,一时间岁月从眼前流水而过,浮现出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来。那时,她扎着两个小辫子一蹦一跳的跟在苏翎辰身后,也是在这里,这株合欢树下,遇见了他。 他对苏翎辰很是不敬,甚至可以说是无礼,举手投足间完全没有世家公子的风范,眼神里的傲慢和不羁让他看起来活像一只金孔雀。 这个言辞行止不端的男子给张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再后来,她知道,这个人是沐国公家的养子。 而现在,猖狂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收敛了脾性,多了几分成熟和稳重。然而他的眼神仍旧不变,一如往昔,带着坚韧和孤傲,深入她的眼眸。 这或许就是她一直痴恋他的缘故。 第268回:静秋合欢(二) 本想转身离开,无奈被他的目光锁住,张莺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安乐郡主。”他微微俯首。 “凉公子。”她低声呢喃。 轻风在宫墙角落里轻轻拂过,几片落叶兜兜转转落在他的肩头,她的发梢。 “咳咳,好巧。” “是啊,好巧。” 她不经意间抬眸,正好对上他的目光,连忙回过头去避讳,脸颊却早已通红,心跳的很快,很快。 果然,怎样的自我欺骗,在事实真相面前都会不攻而破。 她还爱着他,如此深沉的爱着他。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似乎再一会儿便要落下来。 “听闻沐国公有意立公子为世子,奏章已经奉到陛下面前了,不日便会有正式的旨意下来,莺儿在这里先祝贺公子了。” 莺莺燕语在耳畔响起,他的思绪极为复杂。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自从那次在京郊大雨过后,两人摊牌,各自东西。这本是最好的结局,为何他仍旧心有不甘? 她的婚事渐渐传出,对方是颜君蕴。他竟感到嗤之以鼻,颜家公子他在战场上也曾有接触,怎么配得上她? 越想越是心有不平。这不,今日在大殿上听到众人议论,更是气愤不已,看到张莺出来,竟不自禁的跟了出来,猜到她可能会来这里,便也来了,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里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那个时候,还是小小个子的张莺长得很不起眼,她的容貌只能算的上勉强清秀。但他却早早听过她的名字,因为她的家世,她与生俱来的能力。因此,他很好奇,这双漂亮眼睛是否真的能预知到未来,如果真是这样,他也好想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 然而他们并没有如想象般的好好相处,而是互相争执大吵了一架,最后不欢而散了。 “郡主婚事在即,应当是在下恭喜郡主才对。” 他不轻不重的道了一句,却同时戳进了两个人的心里。张莺苦笑了一下,想来他是很怕自己骚扰他的,早早嫁出去,断了自己的念想,不正合了他的意么? “多谢公子了,到时候还请公子赏脸前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完这句话的,狠下心来转身离开,谁知一个不离神,竟踩到了石子,歪身倒了下去,摔亦是没有摔好,扭伤了脚。 在心仪的人面前出此洋相,换作是谁心里都不好受,张莺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然而她想要站起来,却又重新跌倒在地,剧烈的疼痛从脚跟蔓延到大脑,意识渐渐浑浊。 “郡主——” 凉成笙一急,立马扶住了张莺,张莺顺势靠在了他的怀里。温香软玉入怀,倒让他浑身战栗,但此刻也顾不了这么多,当即将她打横抱起,安放在合欢树下倚着枝干。 “郡主,你怎么样?”他眼神里的急切是掩埋不了的。 张莺从未凑他这么近过,棱角分明的五官近在咫尺,一阵温热的气息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刺激着她身上每一处感官。 “我、我没事。”她一面说着,一面挣扎着要站起来,但屡次失败。看样子,这腿还是有些严重的。 凉成笙知道这个姑娘又在逞强了,明明已经疼得咬牙切齿、花容失色,还要如此强硬,也不知在坚持着什么。他懒得搭话,直接将她的靴子扯了下来,掀开裙摆握住她的脚踝。 这一握,让张莺的脸红过了天边明霞。 “你、你干什么啊——”她小小的踢打着凉成笙的手,对方却抓的更紧了,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用手去推搡他的肩膀。、 “凉公子,请你、请你注重点礼数,这可是内宫,万一、万一被人看见……” 凉成笙一边躲避着她的攻击,一边将她的脚踝掰正,随后才替她收拾好,站起身。 “若是被人撞见坏了郡主的名节,大不了娶了郡主便是。” 张莺差点没站稳,当她确认凉成笙说的每一个词后,一股子怒火冲上心头。 “凉公子这是何意?在你眼里,婚娶之事便是如此随意的嘛?你想要的时候便娶,不想要的时候再休,反正这世间万物在公子眼中都不值一提,是这个意思对!” 凉成笙不知道是哪里伤了张莺,一时也有些愣。这个姑娘前一阵不好吵闹着想要嫁给她吗?怎么,他说愿意娶她,她反而生气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可以看不起我,但请别仗着我对你的心意而侮辱我!再者,我已经有婚配了,是颜家公子,还请凉公子自重!” 张莺嘴里放着狠话,心中却仿佛如同滴血一般。是,她是很想嫁给他,可她所期望的婚姻是举案齐眉,而不是这般,自己好像倒贴强行霸占谁似的。 “我记得婚事定在新年?你们不是还没正式成亲吗?在那之前,你还是自由身,我为什么不可以娶你?” 凉成笙一把拉住张莺的袖子,在被甩开后,心里一怒,便将眼前娇小的女子搂进怀中,死死扣住她的腰部不放手。 “如果我凉家真要争,谁输谁赢还是个未定数,他们未必争得过!” 张莺奋力拍打着他的胸口,“你放手——我可不是你们争抢的东西!” 凉成笙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的,张莺将脑袋埋在他的肩头大声哭闹着,张嘴就咬了下去,使了七八分的力气,让凉成笙也忍不住闷哼起来。 “死女人,你还真狠的下心!”他心里默念着,手却越抱越紧。 “凉成笙你什么意思!之前在京郊不是说的好好的?现在……你当我是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凉成笙死不要脸的吐了吐舌头,“你跟我姐姐混了这么久,她没告诉你我原本就是个不守信用的山野村夫地痞无赖吗?我可不像那位颜公子这样守礼……” “况且,”他俯下身在她的耳畔道,“我知道你的心意始终没有变,而我也看清了自己的心……莺儿,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第269回:静秋合欢(三) 张莺的心好像被千万条虫子爬过一般,瘙痒难耐,她不知道是什么让凉成笙突然变了心意。 “你……” 她正要开口,转角却突然响起一个“砰”的声音,似乎是什么人撞翻了什么东西。两人俱是一惊,瞬间松开了彼此,便看到宫墙下颜君蕴惊诧的目光。 “安乐郡主,凉世子,你们……你们……” “颜公子,不是这样的,其实我们刚才……”张莺赶忙解释,但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真是百口莫辩。 凉成笙却丝毫没有解释的想法,直接将张莺搂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头上,傲慢的眼神刺痛着颜君蕴的眼睛。 “你看得没错,莺儿与我两情相悦,只是因为之前有些误会,她生我的气,故而才扯出这样的闹剧来。不日我凉家便会上门提亲,至于和你们颜家的婚事……你们自己看着办。” “不不不不,不是这样的,颜公子,你听我解释……” “郡主,”颜君蕴看了二人,缓缓的开口,“颜某只问你一句话,你是否……对凉公子有意?” “我……”张莺想要否认,可是当她看到凉成笙的目光时,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我知道了。”颜君蕴点点头,“其实,二位的事情,颜某也略有耳闻。” “啊?!”这下轮到张莺和凉成笙惊诧了。 “此前颜某愿意允下这门婚事,只是觉得婚姻便是结两姓之好,两家门第相当结姻乃是上佳之策。既然郡主与凉公子情投意合,颜某自然不会插足其间,颜某今日便回去回禀家中族亲,自请去边关驻守边防,届时郡主可借此机会退婚。” “……可是,这样一来,你岂不是要到边关去受苦了?”张莺于心不忍。 颜君蕴会心一笑,“颜某与郡主原本便没有过深的交情,即便真的成婚也未必会是个好的姻缘,倒不如让颜某先完成自己的毕生理想,之后再慢慢寻觅终生良配。” 说罢,他朝两人鞠了一躬,转身大步流星的离去。 凉成笙满意的点点头,歪着头俯在张莺耳边道:“实不相瞒,我第一天觉得这家伙看得顺眼。” 一副没正行的样子,倒有了几分曾经桀骜不驯的味道。 张莺噘着嘴扭过头,“还不是被你给逼得,瞧人家多聪明,多会给自己台阶下。碰到你这样的无赖也算他倒霉了……” “嘿,你以为他有多愿意娶你啊,”凉成笙抬手戳了戳张莺的脑门,“你放到京都里去问问,谁愿意娶一个会预卜先知的媳妇?这样不是一点儿秘密也藏不住了……也就只有我,大义凛然!” “你、你……”张莺气得回不了嘴。 “不过,话说回来,你不是能占卜吗?是不是早料到有这么一天了?”凉成笙好奇的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子。 张莺却撇过头去,暗自偷笑,幸福溢于言表。 她还真的没给他们的命运占卜过,她不敢,也不会。虽然她能看到命运,却始终相信,凡事应当顺势而为,方能水到渠成。 嘉靖三年秋末,颜君蕴上奏自请调兵前往边关驻防,圣上本不愿,但无奈庄国公一家强力坚持,只得准奏。颜君蕴去了边关后,因着几场战役成名,被凤尾“战神”,西晋国从此诸事太平,四海八方再不敢有外族来犯,颜家在京都的地位愈发稳固。又三年,颜君蕴带兵入侵岭南,遭遇魔鬼丛林,不甚身中蛊毒,幸得当地一个苗疆医女所救,两人情愫暗生,不日便拜天地成了亲。又一年,西晋大胜,颜君蕴被封为“常胜大将军”,手握重兵十万。再一年,庄国公薨逝,颜君蕴被召回朝继任庄国公的位置,而当日那个苗疆医女则成了庄国公夫人。 嘉靖三年冬,张家退了颜家的婚姻,一时间惊动朝野内外,众人纷纷猜测两家是否决裂。然而,不多时,庄国公便认张莺为干孙女,打破了谣言。四年春,凉成笙被立为沐国公世子,并向圣上求娶张莺,圣上准奏,春末二人完婚,次年夏末便生下一子一女,幸福美满。而因着两家与皇室相交甚好,其女便与三皇子之子订下娃娃亲,欲再续两姓之好。 嘉靖五年,除夕宫宴。 “母妃,母妃……”半大的小皇孙咿咿呀呀的唤着苏梓烟的名字,吵得她有些头疼。 “玉儿,怎么啦?”她抱起那个走路还走不稳的小孩,心疼的揉揉他的头发。 “云懿妹妹怎么还不来哇”小皇孙苏明玉奶里奶气的说道。 凉云懿便是凉成笙和张莺的女儿。苏明玉很是喜欢这个才出生没多久的小妹妹,时常逗她玩。 “还真是重色轻友,怎么不见你惦记着云端弟弟呢。”苏梓烟戳了戳他的脑门,“去,找你父亲去。” 苏明玉吐了吐舌头,踉踉跄跄的往苏翎辰的方向走去,才没走几步,便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 “哎呀!” 那个人尖叫一声,引来众人围观。那人正欲大骂,看到眼前人的时候,顿时收敛了神色。 “哎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三皇子家的小皇孙啊,怎么毛手毛脚的,走路也不看路呢?” 苏明玉看到眼前浓妆艳抹的女子,心里没有一点好感,厌弃的说道:“冲撞了贵人,实在抱歉,还请贵人体谅。” “呵,你把我撞疼了,说句抱歉就可以了事了嘛?也对,因为你是小皇孙嘛,是圣上最最疼爱的人。可是,你还是犯了错,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既然你不能受罚,便让你身边的人替你受罚好了。” 说着,那人便扯高气扬的指着旁边的婢女到:“把他身边服侍的人都拉出去砍了!” “哟,颜小姐真是好气魄啊,大除夕夜的,在这皇宫里指手画脚杀起人来了,也不知道谁给你的权利啊。” 苏梓烟款款上前护住自己的孩儿,眼神犀利的看着眼前的女子。 不错,她正是颜君璧,那个在尼姑庵里待了几年却死性不改,明明出生大家却一肚子坏水的蛇蝎心肠的女人。前些年颜君璧还会有些遮掩,从尼姑庵出来却愈发放肆了,难怪这么些年还没嫁出去。 第270回:繁尽姑苏(上) 冷风在殿外呼啸肆虐着,殿内烧着炭,倒有些闷热。炭火盆里呲呲的声音在殿内萦绕,所有人屏声静气的盯着这个方向。 一阵脚步声不急不缓的响起,修长的腿大步迈向苏梓烟,在她身旁顿住,一只纤细有力的手揽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揉进温暖的怀抱里。 似乎是受到了鼓舞,苏梓烟愈发有底气了,她清清嗓门道:“颜小姐,这里是皇宫,不是你的庄国公府,还请你谨言慎行。你方才所要动的,不仅是我的孩子,还是西晋国唯一的小皇孙,倘或有任何差池,你觉得圣上会饶过你吗?” 颜君璧掩面故作害怕的神情,“啊呀,我好怕好怕啊……”她的脸阴晴不定,在逆光中看着颇为渗人,红唇皓齿让她看着明艳,但过于明艳,便有些可怖了。 “三皇子妃殿下,您这是恶意栽赃陷害!众人都看得到,我何尝有碰过小皇孙一根毫毛?明明是他冲撞了我,而我大义凛然饶过了他,便惩罚一下他身边的婢女而已,区区婢女,也值得三皇子妃与我兵戎相见?您对小皇孙也忒溺爱了!好啊,你这便去把圣上请来,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评!” 这些年下来,颜君璧非但没有收敛性子,反而愈发傲慢无礼了。 “就算要处置婢女,也轮不到你指手画脚,请颜小姐还是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 “我的身份?”颜君璧猖狂的大笑起来,“我只知道我是当今庄国公的嫡妹,颜家唯一的女儿,身份比你这个青楼出身的女人干净的多!” “啪——” 一个巴掌印出现在了颜君璧的脸颊上,她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怒火冲烧的男人,苏翎辰的眼眸里只有无穷无尽的冰冷,好似看不透的洞窟将她吞噬。 “你,你打我?” “皇室惩戒贱民,有何不可?”苏翎辰启唇冷笑,“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便人头落地。” “你不敢!我哥哥手握重兵……” “是,你哥哥的确手握重兵,那又如何?你以为凭借他,能够斗得过我,或者我的皇兄,更别说我的父皇!当年,你祖父手中掌控着更大的权利,还不是唯我父皇马首是瞻!如今,你哥哥初出毛犊,还嫩着呢!” “你、你们……”颜君璧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再多言,因为她知道苏翎辰说的是对的。在这个皇城里,还是苏家的天下,眼下苏梓烟也是苏家的人,无论是她还是她的儿子,自己都动不得。在苏家人的面前,哥哥那点兵权根本不放在眼里,想收回便收回,想灭口便灭口。 在祖父去世之后,他们颜家已经慢慢式微了。尽管哥哥屡次立下战功,但他毕竟已经成家,有了嫂子,将来也会有孩子,到时候,自己不过是他的妹妹而已,他哪里能顾得上这么多? 看来,自己还是得抓紧时间找个终生的依靠。 “哟,这是怎么了?大过年了,不应该热热叨叨的?反倒一个个臭着一张脸,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在这儿聚众赌博输了赖账吵架呢!” 安绾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她和苏翎钺并肩笑着走进殿内,苏梓烟立马展露笑颜,迎了上去。 “哎,颜小姐,真是好久不见呐。” 颜君璧撇过头去,根本不想看到她。 安绾立马变了神色,“好大的胆子!我原是郡主,这边尚且还有大皇子殿下,你一介平民,竟敢不行礼!来人,拖出去,打十大板!拖到角落里去,别脏了这边的地儿!” 很快上来几个人将颜君璧绑住,往外拖,她疯狂挣扎着,嘴里不断呼救。然而她哥哥今日未曾入宫,正忙着在边塞,只有嫂子一人,正是那苗疆医女黧氏。 “大殿下,三殿下,王妃,郡主,”黧氏虽是苗疆来的,宫中礼数却一应周全,比颜君璧更像京都闺秀,“舍妹年少无知,若有哪里得罪了几位贵人,还请高抬贵手。” “嫂嫂,嫂嫂救我啊嫂嫂……”颜君璧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手舞足蹈,全然没了昔日的温婉端庄,如今看起来只像是个疯癫的女子。 苏梓烟冷冷一笑,“年少无知?我儿尚才一岁有余,比她却还要更胜。颜家还真是好家教啊!看样子,尼姑庵还没关够。” 尼姑庵几个字轻飘飘的,却颇有力度,当即将颜君璧吓得浑身发软,“我不要去尼姑庵,我不要去尼姑庵!你、你,苏梓烟,你这个不要脸的勾栏女子,竟妄想污浊皇室血统!你才应该被关进尼姑庵!你才应该……” 污浊皇室血统?苏梓烟心中只想嗤笑,她才真真是西晋国长公主的女儿,她身上的皇室血统才是最为尊贵的! 不过,这毕竟不是什么能放的到台面上来说的话。 “好了好了,真吵,吵得我头都疼了。”安绾皱着眉头上前,一只手指勾起颜君璧的下巴,细细端详着昔日最大的劲敌。也就只能算是前些年的劲敌了,现在的颜君璧对她而言,家世、容貌、品行,没有一样是能比得上的。 她真是又可怜,又可恨啊。 “还愣着干什么?拖下去!”安绾双眉一皱。几个侍卫看了两个皇子一眼,两人都是默许,便迅速将颜君璧拖了下去。黧氏虽然有心帮助,到底人微言轻,只能默默推到一边去了。 旁边的人不免窃窃私语起来。今日大殿上一闹,这颜家的地位如何可算是人尽皆知了。老庄国公去后,颜家人又没世家皇族联姻依仗,再没了当日的势力了,想必再过几年,这京都四大世家就要变成三大世家了? “喂,你还真打算打她十大板子啊?” 苏翎辰兄弟二人携手到另外一边接待男宾客去了,苏梓烟则拉着安绾到殿内坐下。 “当然了,要不是我怕弄出人命,打一百板子都不为过!”安绾恨得咬牙切齿,“这个贱人,还以为关了几年收了性子,刚出来就闹得你流产,咱们没追究也就算了,现在又不知打什么鬼主意!我看,她根本就是脑子不清楚的疯子!待我找个机会好好跟圣上说说,再把她给处置了!” 第271回:繁尽姑苏(下) 看来,安绾是下定决心要将颜君璧彻底打压了。虽然苏梓烟觉得她十分可怜,毕竟她曾经见过颜君璧辉煌的岁月,然而她到了如今这般地步,也只能怪她自己作死罢了。 “可是,圣上真的会置颜家于死地吗?颜家毕竟是将领之家,世代军功,守护江山……”苏梓烟踌躇了很久,还是说了出来,“其实,我一直想提醒你一件事……大皇子必定是要继承皇位的,而这皇后之位,肯定也不能单单靠着儿女私情……”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安绾莞尔一笑,“的确,我们安家文不及凉家,武不及颜家,法不及张家,是为四大世家之末,按道理来说并没有资格继任皇后之位。可眼下,这颜君璧显然上不了台,京都除了我就没有合适的闺秀了。而且,凉世子手中同样有兵权,也算是分了颜家一杯羹。” “眼下不过是暂时的格局,凉家同时在朝野和军营都有不少人脉,虽然父亲与圣上青梅竹马,但时间一长终究是个祸患……” 看着这个美人儿始终无法舒展的双眉,安绾怔愣片刻,“噗嗤”一笑。 “烟儿啊,在这个世间,只要涉及权利,从来就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情,像我们这种世家皇家出身的人,从小到大最先明白的就是这个道理了。”安绾认真的说道,“我们这些人,是不可能有纯粹的亲情友情和爱情的,你现在所看到的西晋国,和睦安详,不过是因为我们都懂得制衡之道罢了。” 安绾说这些话的时候,简直轻描淡写,好像这些家族的纷争在她眼里根本不是什么大事。苏梓烟想了想,便淡然了不少,当年,她们的父辈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换来朝野四家分权维持的局面,这一次,虽然有所打破,但她们这些后辈也一样有办法将这个国重新撑起来。 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 看着眼前娇媚的女子,苏梓烟突然起了个小心思:改日一定要偷偷问问张莺,她有没有窥探过安绾的命格,看看她是否有皇后的命哇! “你知道为什么圣上这么喜欢三殿下,却仍然要将皇位传给大殿下吗?”安绾突然问道。 “……因为阿辰不想当皇帝?” “就算他想,也不可能给他当。”安绾道,“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远离纷争,远离这些你争我斗,永远只做个幸福的闲散王爷啊!所以你就不用担心了,好好做你安稳的三皇子妃,躲在三殿下的羽翼后面享福” “你啊,真真是越发的贫嘴了,竟说不出一句好话来!”苏梓烟调笑道,“怎么来的这么晚?又和情郎去哪里私会了?”说着,斜了苏翎钺几眼,狎昵的笑个不停。 安绾红了脸,嗔怒道:“你别瞎说!还不是我那个弟弟给耽搁了!本来说好一块儿来的,不知怎的沐国公府那边又来了口信,说府里三家都各自有事先去忙,没这么快入宫来,萤丫头落了单,没人陪着来,安绛也就屁颠屁颠去带孩子了。你倒是说说看,好好一个安国公的世子爷,被人使唤的跟个马夫似的。” “哎哟喂,真真笑死我了,你弟弟平日里不是最粘你的?怎么,如今被萤草那个丫头给勾了去?” “嘿,你还有脸说,还不是你调教出来的小贱坯子,这些年出落的越发齐全了,再几年说不定得把咱们都比下去!安绛那孩子心性单纯,就这么被她给弄了去,神魂颠倒的,也不看看自己比人家大了多少岁!” “也没大多少嘛,虚着算起来……差不多有七八岁?安绛心性本身就比较小些,我看他们两个倒是合适。安绛也到年龄了,再过几年,咱们两家又可以促成一段了……” “哈哈哈,上回张莺和凉世子也是你弄成的?我看你还是别做三皇子妃了,该当媒婆算了!” “切,我还要替你做媒呢!你和大殿下实在不能再拖了……” 殿内其乐融融,殿外寒风瑟瑟。在皇宫不知名的角落里,颜君璧正忍受着鞭笞和拷打。那些狗仗人势的侍卫们收了银两,对颜君璧变本加厉的折磨,她伤痕累累的被丢弃在废弃的宫墙下,冰天雪地里熬过了一夜,次日只剩下半条命,被人发现好心送回了庄国公府。 然而她不知道收买侍卫的人是谁,毕竟京都里厌弃她的人太多了,但她气不过,只把这些都怪罪在安绾和苏梓烟身上。苏梓烟她动不了,可安绾还动不了吗? 于是,她的目光投向了安绾的心仪人,苏翎钺。如果,嫁给大殿下的是她,安绾是否也会乖乖在她的裙摆下俯首称臣呢? 想到这儿,她经不住扬天大笑起来,颇有疯癫之状,次日便差人寻了一瓶“春风一度”,终于在春末的宫宴上找到机会,将药下在苏翎钺的酒杯里。 嘉靖六年春末,京都一个富贵茶商的公子在宫宴上不甚拿错了大殿下的酒杯,竟在宴会上公然发情调戏贵族小姐,当即被打入死牢。安绾暗中查清酒杯中被下了催情药,而追根溯源,下药人正是颜君璧。 至端阳,庄国公在府中设宴,颜君璧在宴上疯疯癫癫,说出了各种上不得台面的话,竟还当中侮辱圣上的皇室,当即被打下了死囚。然而庄国公一家竭力请求,再加上安绾等人一旁规劝,圣上这才网开一面,只让她一辈子关在尼姑庵里不许放出来。 然而,没有人知道,遣送颜君璧的囚车并没有去往京郊的尼姑庵,而是来到了京都内的一处专供官人玩闹的窑子里…… 秋末,大殿下苏翎钺被封为太子。次年春,安国公的长女安绾柔嘉成性,贞静恃躬,被册封为太子正妃。一时间,花姿盎然,繁尽姑苏,普天同庆,四海太平,众人皆叹这又是一桩好姻缘。 终章:一片笙歌醉里归 嘉靖七年,仲春。 燕北州与西晋的交界处,正是汉江下游的南阳县,四周多废墟破村,荒芜至极,但这里又是至北往南必经要塞,经常会有商船经过,因此多盗贼猖獗,十分混乱。 幸好梓烟他们这次出游并非孑然一身,一船的精兵侍卫加上苏翎辰的绝世武功基本够他们抵御这些小毛贼了。 才走了不到两里水程,就看到前面烟火漫天,人群嘈杂,几艘大船小船聚拢在一起,更有各色旗帜随风飘扬,其中竟还有燕北州江都护卫署的锦旗。 江都护卫署是西晋帝特意设立在燕北州管辖水路的官衙。看样子,这里遇上什么乱子了。 苏翎辰命令画舫往那边靠,丢了个令牌下去道明身份,对方立刻叫来了他们的头目。梓烟一看,刹那间呆愣住了——红衣巾帼,英姿飒爽,这不是当年隐山的木袅袅吗? “三殿下,真巧,竟然在这里能遇到你们!” 木袅袅惊喜非常,自从大历末年两国交战后,他们便再没见面了。梓烟知道木氏肯定留在了燕北州替西晋皇帝守着完颜耀,只是没想到木袅袅竟管辖起水路来了。 “不不不,殿下和王妃误会了,我不过是偶尔途径此地,与两位一样,都是看热闹的”木袅袅笑道,从身旁又推出个高个子的女将领来,“这位朱将军才是咱江都护卫署分管这一块的正经头儿啊” 梓烟上下打量着朱将军,越看越眼熟,朱将军倒是先惊呼起来,“苏姑娘,崔公子,是你们?!” 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没想到这位朱将军正是多年前苏梓烟和苏翎辰二人在陌云山偶遇的朱家村族长朱九儿,经历战乱后,陌云山众人也各散西东,只有朱家村等几个老部族坚持留了下来,朱九儿又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在官场打滚,几年间便混得了江都护卫署的高位。 几人寒暄了一阵,梓烟方才问道:“哎,你们在这里是做什么?” 朱九儿愤愤道:“这不,有伙江洋大盗在这块地盘上闹腾个把年了,官府费了好大劲才拿下他们!满船的奴隶和金银财宝啊!啧啧啧,也不知道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 梓烟朝她们身后往去,果真看到对面一艘大船上跪着几十个黑头土脸的奴隶,男女老幼个个骨瘦如柴,穿着破烂,手脚还带着镣铐,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哎,所谓江洋大盗,也不过是因着这乱世战争,不得已而为之罢了,只希望他们能痛改前非……倒是这些奴隶,官府打算如何处置?” 难民向来是一个很大的难题。木袅袅抢先道:“不知王妃可还记得永乐年间咱们木府在北燕实行的粮票政策?这次我父亲也想故技重施。” “确实不错。”木氏粮票是永乐十二年左右开始实施的,那时她刚刚重生,对这事印象特别深刻。 “不过,”木袅袅狡黠的眨眨眼,笑着道,“这政策还是有些弊端需要改正的,为的就是防备你这种妙笔丹青的家伙啊!” 一席话将众人逗得捧腹大笑。 不远处,奴隶堆里人头攒动,一双幽深的目光死死盯着苏梓烟的身影。 身旁传来女子颤颤低语,带着哽咽,“宫、宫少爷,蕙香她、她撑不住了……那边已经将她抬了下去,说是今晚便要焚化,避免滋生疫病。” 那人缓缓扭过头,眼神木讷。 正是尉迟宫。他身旁的女子则是穆青娴曾经的婢女兰香,只不过她容貌已毁,且头发灰白,活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妪。 “让她去。人,总是要死的。死了,也算个解脱。” 尉迟宫的声音极为沙哑,甚至有些骇人,再加上他空荡的右臂,几乎残废的双腿,显然是受到了某种惨无人道的迫害。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又扭过头去。兰香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对方画舫上的人,略略诧异。 “那是梓烟?!这、这怎么可能?” 她不是早该死了吗?为什么又会活生生的出现在这里,华冠丽服,明艳动人,一如十年前般?! 不,比十年前更加美若天仙。 她没有看清梓烟身旁男子的容貌,只觉得他有些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但单看他与梓烟琴瑟和鸣的模样,也能猜出他们的关系。 而且,他们与木袅袅、朱九儿相谈如此融洽,又乘着这样一艘华贵的画舫,可见身份尊贵至极。 “喂喂,那两个人是谁啊?”兰香拉着旁边一个奴隶问道。 那奴隶斜了她一眼,“刚才听旁边侍卫说,是西晋的三皇子殿下和他的皇妃,一路游玩途径此地。” 闻言,兰香更是惊愕不已,尉迟宫眼里目光微闪,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看来,苏梓烟并没有如他们所愿死在永乐末年的春天,而是逃到了西晋,还有幸嫁入了西晋皇室,从此富贵一生。 “她没死,”尉迟宫突然咧嘴笑了起来,大吼道,“我就知道她没死,我就知道!” “宫少爷,你、你没事?” 兰香吓坏了,然而尉迟宫还在不停的扬天长啸,又哭又笑又叫,癫狂至极。 这一吼引来了不少人注目,自然也惊动了梓烟。她循声往那艘大船上望去,却只看到几个侍卫蜂拥而上殴打一个奴隶,场面残忍血腥,那奴隶临死前嘴里还在嘟嘟囔囔着什么,手舞足蹈像个疯子。旁边还有个女奴隶,或许是他的亲人,嚎啕大哭着求饶,也被几个侍卫拖下去了。 木袅袅见状,皱了皱眉头,觉得在皇子皇妃面前显露军队的残暴有些不合礼数,索性几句话将梓烟几人支开到另一边去设宴叙旧了。 在洛水待了半月,画舫船才重新出发,别了南阳,顺着汉江一路南下而去,不日便来到了洛水。 此处位于燕北州的中部,曾为北燕国的旧皇都羌城,现更名为羌,而燕北州的州郡也迁到了宛城。 如今,昔日的繁华已经不复存在,这里不过是个贫瘠的小县罢了,因着一片北燕旧皇宫遗址而受人津津乐道。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正逢寒食,凉风习习,洛水江畔一排玉树琼葩,香花漫天。 孤月当空,几叶小小乌篷船在江上飘荡,途径一座座千年古桥,不知要飘向何方。茫茫江水浸润皎洁无瑕的明月,伴着渔火晚钟,显得颇为寂寥。 两条船迎面相遇,船头摆渡的渔夫带着斗笠,朝对面招手。 “嘿,张哥,今日收成如何啊?” “甭提了,真真见鬼!明明到了三月天,还是这么冷!鱼儿都到南边取暖去啦” “我听说你新讨了个媳妇,她爹是个南方人?” 张哥腼腆地挠挠后脑勺,“嘿嘿,你小子消息倒是挺灵通的!这不,过几日打算跟老丈人南下宛城,学学做点小本生意” 那人怅然叹道:“前月里下村的李四王五走了,现在连你也要走了,这羌县的人呐,是越来越少咯” “可不是嘛!要放在十年前,谁不钦羡咱们羌人,谁不往这儿跑?现在日子愈发难过咯” 又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我曾听个颇有门道的老神婆说,这地方阴气重,冲犯鬼煞,得罪了老天爷!这才导致大旱大雪四季不分的!” 不等对方回答,又朗声道,“老兄弟,你也趁早寻个法子离开这个鬼地方!” 船只相过,南辕北辙,只留下江面上泛着的圈圈涟漪。 然而,在天尽头,茫茫烟雾中,驶出一条双层画舫船,燃着明火花烛,通身糊着精美绝伦的画绸,檐下垂着各色八面玲珑玻璃走马灯,在轻风中旋转,船头围着几个艺伎,正乐舞笙歌,欢笑声为寂静的江畔添了生气。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必然是个贵人的船只。 梓烟立在船头,静静凝望着远方的孤月。一袭青衣,外披着华美的锦帽貂裘,上绣满俏丽娇艳的海棠花,夹着满头青丝在清风中肆意飞舞,浑身萦绕着温和的枫香。 这一路北上,她看了太多或美轮美奂或壮观磅礴的景致,然而只有当船行在这片水域的时候,方才能感受到一丝故乡的味道。 说来真真可笑,她明明是西晋人,却总忍不住将旧北燕国当成自己的家乡,尽管这个地方留给她的大多是悲恸的回忆,但她仍然忘不了这里。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她低声吟着,下半身却突然被一双小手揽住。 “娘亲,你在念什么诗哇?”一只胖嘟嘟的小手扯着她的裙摆,声音奶里奶气的让她忍不住想疼爱。 她蹲下身,捏了捏苏明玉的脸蛋,光滑细腻手感很不错。她耐心的重复了一遍那句诗,明玉竟也咿咿呀呀的学了起来。她不禁欢喜,怜道:“我的阿玉真聪明” 明玉被夸的洋洋得意,又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嗲嗲问道:“娘亲,这是什么意思哇?” “这句诗的意思是说,昔日的繁荣华丽终会像香尘一样消散无踪,如过眼云烟。世事变迁,只有这江水依旧径自流淌,春草依旧碧绿盈盈。” 明玉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下一秒就被一只大手拎了起来。 “小小年纪学这种伤春悲秋的词曲作甚?你娘亲也真是的,好的不教,尽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看着苏翎辰故作嗔怒的神情,苏梓烟笑着吐吐舌头,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个将近三十的有了孩子的妇人,反而像个十八岁的少女。 “好,爹爹比娘亲会教,以后就让爹爹教你好?”梓烟无奈的摇摇头。 苏翎辰看出她眼角布满愁思,心知她又思及往事了,便将苏明玉交托给了奶娘和下人,自己则留下来陪梓烟。 温暖有力的大手将她揉进怀中,像曾经无数次她遇到挫折和困难时一样,他总会站在她的身后,不顾一切守护着她。 他匍匐在她耳畔,富有磁性的嗓音低低传来。 “别怕,我一直都会在。” 洛水尽头,清冷的月光渐渐柔和。 是啊,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他一直都会在。 她还有很多话想要跟他说,还有很多事想要跟他做,还有很多心愿想要跟他一起去完成。 不过不急,他们还有一个十年,两个十年,很多很多个十年,来同他如胶似漆,同他伉俪情深,同他一起去看遍万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