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魂不守舍的温萦一步迈出祠堂,足下轻浮不稳,稍高的门槛儿很不给面子地,差点绊他一个跟头。 “……怎么搞的。” 苦笑摇头,温萦自言自语道:“一团乱麻,真糟糕。” 很烦,很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很感激沙普尔,感谢他在母亲最后的时日和弥留之际,代替了自己这个不孝子。他用封萦的名字在母亲身边,与之相依为伴,为她守灵掌灯,让她不至于走得太过孤单寒冷。 却又很没良心地,有些憎恶他的存在,反感他的出现,恨他总让自己情义两难,无法取舍。 沙普尔背负着母亲与封家的恩怨情仇,一步步行至今日,已经不在温萦能够把控的范围之内。 他只有逃避。像这样路都走不稳,踉踉跄跄地不晓得往哪里逃去…… “如何了,温公子?” 被这突如其来的问候吓了一跳,温萦身后乍然一凉,随之冷汗直冒湿透薄衫。 “谁?!” 一个字甫问出口,下一刻便毫无意义—— “温公子,晚上好。向南在此恭候多时了。” “……是偷听多时了?”温萦惨然一笑,笑的是自己果真愚蠢。明明是从迎客宝斋出来,一路晃晃悠悠来到这里,还真以为隐蔽到无人知晓了? 他这番吃了不谙武艺,没有内力的亏,压根儿不知道向南从什么时候跟上来的。自己与沙普尔房中的几句对话,却是又被她听去几句? “我确实想听来着,可惜那祠堂四面墙都筑得太过瓷实,微风不透,我又不好去掀人家这种地方的瓦片儿,着实没听到什么有趣的故事。” 蹀躞带,柳叶刀,整整齐齐一身官服。现在的向南真像个抓了嫌犯现行后提刑问罪的办案捕头。 她那一脸笑意却仍旧盈盈灿然。她道:“这不,我就来听温公子亲口讲讲。” “我并非向捕头的犯人。想来你也不会跟我玩审讯招供那一套,对吗?” “那是自然,我们只是聊聊而已,温公子何必多想?”说着,向南又道:“不如给温公子讲讲我想到的故事,你来核实一下对上了几个号,如何啊?” 这话听着虽像请求,温萦却知道是拒绝也难。 他点了点头,索性不如听听这位向捕头究竟了解多少,也好知己知彼。 “沙普尔并非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大概比温公子小个三四岁的样子,可对不对?” “……对。” 这都知道了,还好意思说没偷听?温萦看着向南,神色有些鄙夷。 “温公子可别误会是我偷听啊。”被误会了也并不恼,向南轻笑:“兰佩早就问过你一次,那时候你说这孩子只有十五六岁,我们当时便察觉不对。后来葡萄架下遇着你们,沙普尔咬了我一口,还记得吗?” “难不成向捕头是故意给他咬的?”没想到向南到这种时候还满口没有真话,温萦则更哂然。 “差不多。” “何意呢?” “不知道温小哥有没有买过狗和马,这两种动物作用较为特殊,非是果腹之食那么简单。因此较为注重齿龄,选买时都少不得掰嘴看看,年龄正好的,方才值得花钱购买。” 话说一半,向南知道温萦已经懂了。 既然犬马动物的年龄从牙齿能看,又有什么道理人却不能?只是一般来讲,很少有人通过这种手段才能悉知他人庚岁,直接对话了事。 唯独一种人时常使用这等手段——同死人打交道的人。 温萦想着,面色微沉。 现如今,自己面前这位笑眼弯弯的年轻姑娘,她的身份可不止于此……当今圣上倚重非常,大案要案破获数起,百年难出这么一位奇才的女捕头。 封蔷她还是想法太过简单,跟着温萦也被她带跑偏了。 向南这样的人,哪里可能只是绣花枕头一包草,招摇撞骗打打秋风这么一个简单角色? “温公子不必惊讶,这是衙门里仵作验尸的一个小技巧。不学着点儿,自己出来没法破案拿人。” “向捕头果然英明。” “温公子,奉承我的有兰佩一个就够了,再多的我也听不过来。”向南浅浅抱拳以示礼貌,笑道:“我还猜了几条,温公子可愿再核对核对?” “向捕头,恕难从命。” 忽地起身,温萦屈膝半跪。 ——正是因为意识到了向南是个何其能耐的人,才不能让她捅破更多。所谓猜了几条,还指不定猜中了些什么,一旦就此撞开,事情将会变得更加混乱无法收拾。 “这是怎么?给封四小姐撞见了,我还要不要活?” 嘴上说着,手上却没动作,向南竟不伸手去拦,就这么受了温萦一跪。 她莞尔道:“如此,猜中了哪几条,我心下也有数了。” “向捕头果然……” “得得得,果然英明果然明智果然厉害这些就不必说了,我自己知道。” “……果然明察秋毫。” “……也好。” 三日之后,迎客宝斋。 “隔壁那个装嫩的突厥小邻居的案子,大致是告一段落了。”倚门抱臂,把弄着手上方寸大小的一块灵牌,向南说得淡风轻。 “那真是向捕头的厉害。” “这话说得过谦,当然还得多亏兰佩发现端倪,此事方有一个开头。这件事跟你我的猜测差不太多,的确是些陈怨旧恨多年未解。除此之外,竟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新收获……” “是关于那位温公子,温小哥的?” 姜纬问罢,不等向南认可便掩面甩袖,拒绝道:“他的事我不听,你也别说,能尽数忘了的最好。” “哟,猜对了啊?”笑嘻嘻地看他一眼,向南道:“兰佩很有天赋嘛,那你以后别以清客自居了,记我名下当个为民做事的小捕快?” “兰佩不敢。” 敛眉颔首,姜纬很有雅兴地提壶斟茶,道:“大案得破,请向捕头品一杯。” “小小一道开胃菜罢了,我也实在只是当了一回分析案情的看客。现在,恐怕还不是你请我的时候。”飘飘然直起身来,向南兀自玩味地笑,腮边梨涡由此深漩,浑似湍不见底的一汪水涡。 “你的意思是,还打算继续玩儿?”姜纬搁下茶壶,语气平静无澜,不表赞许,也称不上反对。 “不行吗?”向南回身看他,挑眉道。 “封家这些破事查得如何清楚也不能记录在册,没法为你那些案卷宗例中添上辉煌的一笔。”稍微停了停,姜纬的深情依旧不阴又不阳,叫人难以琢磨,“但你要是玩儿过了头,烂摊子可不好收拾。” “我接手的案卷,还没有一桩沦为烂摊子。” “封家这件事已经是半个烂摊子了,十几年前的摊子,稀烂稀烂。” “那又如何?” 耸了耸肩,向南不置可否——京城大大小小给废物文官办砸的那些案子,后来又换她接手的还在少数么?有一桩烂尾么,没有! 劝她不听,姜纬也并非是屡败屡战的坚定之人。不再理她,自顾自地揭开茶碗盖子呷了一口,“随你。” 末了,补充道:“希望封四小姐这尊活佛懂你这份好心,到时候以怨报德,怪到你头上来,那就成了冤剧一桩。这种事她不是没干过。” “没关系。我可以赌,输了我也认。” 三日前的那一夜,向南跟温萦聊过几句。 聊完几句的结果就是——温萦小病一场,沙普尔的事情被瞒下来。等到封家人疑心在此,到迎客宝斋查人的时候,那突厥男孩的踪影早已不见。 “怎么会呢,沙普尔他……没道理行刺我二娘啊,他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而已,为什么做出这种事来?” 封蔷捧着药碗,被苦味儿冲得直皱眉头,却坚持一口口吹凉,一勺勺送进温萦嘴里。 “你不也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你……咳咳。”听她又说起沙普尔,温萦脸色一白。幸好他为让自己生病下了血本,脸上本就苍白一片,不见丝毫红润之色。 “我?我跟他们怎么能一样!我比较早熟……” 说罢,又想起来温萦似乎比较热衷于**孩童,早熟的恐怕他不喜欢。于是封蔷噤声片刻,决定马上就措辞挽回一下。 “那个,其实……” 却听温萦比她先道:“怎么就早熟了?你一直都是个小姑娘啊,任性的小姑娘,可爱的小姑娘,听我话的小姑娘。” “哎呀,你知道就好!” 听得这话,封蔷面露喜色,“不过我还是不敢相信,沙普尔为什么成了袭击我二娘的刺客,他武艺又有多高,能瞒天过海地从我家……” 太过兴奋加上疑疑惑惑地啰嗦太多以至于指尖一抖,没等吹凉的药汤就这么落上了温萦袒露在被褥之外的手背—— “嘶!” “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呼呼……吹一吹看还疼不疼啊?”慌里慌张将药碗一边儿搁了,封蔷像个做错事害怕被骂的孩子。 “封蔷。”“在在在!” “封蔷!”“在……咦?!” 话音未落,猛然间被两条胳膊用力地环上了脖子。 温萦这么奋力地一搂,直将封蔷也搂得打了一跌,整个人竟是被他掼在床上。任由这颗毛茸茸得脑袋在怀里蹭着钻着,呆愣愣地不知所措。 “对……唔……” “啥?” “唔……” 啥啥啥???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啊。 …… 最近以来,封蔷心情十分不错。 原因非常简,那就是温萦生病啦! 当然她并不是乐于看到温萦生病,她也很心疼的,真的……只不过啊,自从温萦病了之后,就真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像个生了病要糖吃的小孩子,但他不要糖。不要星星也不要月亮,无需任何灵丹妙药,只要封蔷一直在温萦身边陪着,那张苍白的脸就能恢复不少的精气神儿。 封蔷意识到了自己在温萦心目中的地位何其重要,因此根本不要别人掺和。堂堂一宗少主,照顾病人照顾得很是卖力,而且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如果封四小姐知道温公子这是为了牵着她给我争取时间把沙普尔送出去……会不会气得吐血三升?” 期间向南姜纬去探过一次,两人自然没能看到封蔷好脸。 “应该不会。”姜纬摇头。 这种傻子,说不定反倒兴高采烈地笑着说:“哎呀呀,被温萦骗了骗了,好开心好开心呢!” “温公子心里很是煎熬,他那么喜欢封四小姐,沙普尔又不能不救……你问我为什么要主动帮他办这件事,我那时候只想着赌一把。我想,我赌赢了。” 赌赢了,赌温萦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好人,很好的人。 “那你就帮人帮到底,你不是总这样么?” 姜纬笑了一声,广袖轻甩。他自别过身去,不与向南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时听得门边风声阵阵,又短又急。 向南抬头一看,笑了: “哟,大少爷这样着急地来做什么呢?” 看她一眼,又看封嗅,姜纬也道:“大少爷来得这样急,恐怕不是来探病的。” “那大少爷可小心冲撞了屋里的病人。”点了点头,向南道。 与此同时,封嗅一张脸黑得宛如铁片。当间儿一脚踹开房门,也不管向南姜纬这等外人还在,他中气十足地怒吼道:“封蔷,带上你的温情郎,都他奶奶的给我滚出来!” 他喊得虽然热闹,但向南心知这个热闹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看的,她抬眼给姜纬使了个眼色。 “风硬,扯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