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春潮带雨(12)
夏清时有些疑惑,自己与叶南音素不相识,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就仿佛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背景一般。 哪知叶南音紧接着便道:“我知道你是谁,你不该进宫里来。趁现在还来得及,快离开这里,离开皇宫,甚至离开京陵,越远越好。” 这话说得坚定如一计重锤,轻轻敲在夏清时的心上。 夏清时捏住了拳头,她一直很小心的隐藏身份,按说这好几十年不见天日的叶南音是绝不会知道的。 一时间有些慌乱,复又镇定下来。 “我只是受人之托,进宫查探太子身世而已,我谁也不是,看样子叶姑娘是认错了人,在我未查清楚之前,是绝不会离开皇宫半步的。” 叶南音摇了摇头,面容一下子忧愁起来,轻轻道:“再查下去你会后悔的。” 夏清时缓缓道:“不查清楚,我才会后悔。” “是吗?”叶南音轻轻笑了笑,“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比你们想象中更加复杂。就像你镜心,你以为有人利用你母亲的死去谋逆,却没有想到做出此举之人正是当今圣上,他自导自演,玩弄我们于股掌之间,我们又能怎么办呢?去弑君谋反吗?” “这……”镜心一时间哑口无言。 在她得知害死她母亲的始作俑者竟然是皇上时,她就在瞬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她想手刃仇人替娘报仇,可那人若是九五之尊,天下之主呢? 她要成为一个弑君者,背上千古的罪名替母报仇吗? 夏清时立起了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杀了人就应当受到相应的惩罚。” 叶南音一字一句道:“可他就是律法。” 镜心的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 这么多年,她从未哭过,哪怕是在得知自己娘亲惨死的时刻。 因为她一直觉得她有力量,有信念,可以凭借双手,做到自己想做的一切。 可此时此刻,她的力量和信念在权势面前不堪一击。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的意识到,手握权力的人,拥有操纵生死的能力,而她,千千万万个她,普普通通的他,他们的命运,不过是皇上口中的一句话而已。 镜心轰然跪倒在了地上。 她知道她与哥哥已经不能再为母亲报仇了。 她们没有这个能力,更没有这个胆量。 夏清时的心一下揪了起来,她抬起眸子望着叶南音,眨也不眨,足足望了一盏茶的时间。 然后开口道:“没有人可以只手遮天,哪怕他是皇帝。” 说罢,移开了视线,看了一眼碎了一地的瓷碗,和淋漓的汤水,又问道:“叶姑娘,我再问你一次,关于太子的身世,你知道些什么?” 夏清时孑然一身,什么也不怕。 她想,若自己是镜心,便是拼了命,也要杀掉皇上。 弑君罪名?天下大乱? 一切与她又有何干。 她不过一个小小女子,于万丈红尘中奔走,曾也为了国抛头颅洒热血,战场扬沙。 可换来的,却是家不成家。 既然如此,那便无所顾忌,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叶南音却仍旧摇头:“就算我知道,也不能告诉你,如果你真想知道,就去问沐宛君罢,让她亲口告诉你。” “沐宛君?”夏清时怔了片刻,“佳乐贵妃?” 她要查太子的底细,却亲自去问佳乐贵妃……这叶南音,真是好生难缠。 夏清时明白,叶南音是不会说出什么来了,可她仍然不甘心。 毕竟章素珍已经死了,如今世上知道太子身世的,除了佳乐贵妃自己和她的那几个亲信外,便只剩这叶南音了。 叶南音是她全部的希望。 “你与佳乐贵妃有交情?”夏清时问到,“为什么不肯将太子的身世揭露出来?你可知道贵妃太子一党是什么样的人?” 叶南音反问:“你又了解贵妃太子是什么样的人吗?” 叶南音紧接着道:“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也不比你少,葵公主,我只劝你,远离皇宫。” 夏清时忽然发力,挥起一拳重重打在了一旁的立柱上。 手指疼得发麻,拳头移开,木柱上有五个关节分明的指印。 “好,既然你不愿说,那便罢了。”夏清时咬紧了牙,“我带你们出去,这大殿不见天日,不该困你们这么久。” 叶南音忽而又笑了起来:“我们已经出不去了。” 她解释道:“你以为这大殿为什么无人把守?只是因为所有知道这里秘密的人,所有住在这大殿中的人,都被服下了九转金鸾散,这九转金鸾散一旦服下,便会终身受困。困住我们的不是这大殿,而是我们自己。” 夏清时不解:“什么意思?” 镜心开口道:“那九转金鸾散让人上瘾,只有服用一次,便只得天天服用,若一旦不用,整个身体就如同被亿万只蚂蚁由内而外噬咬一般,又痛又痒,生不如死。” 夏清时震惊:“你也……” 镜心点了点头:“叶姑娘,我,还有曾经在这殿中服侍的宫女嬷嬷,包括我的哥哥和其他往殿内送东西的仆从,只要知道这大殿的秘密,都被九转金鸾散所制。” 原来如此…… 夏清时怔立在原地…… 镜心振作着站起身来,看了一眼摆放在大殿一角的铜壶滴漏。 殿中不辨天日,只能靠滴漏分明时间。 “葵公主,你快走罢,时辰不早了,今日皇上会来。” 夏清时看了一眼叶南音,虽然万般的不愿,却也只得先行离开。 反正她已经知道了这里的秘密,来日方长,大不了日日来磨她。 终要让叶南音说些什么出来。 夏清时微微点了点头,刚想走,忽听殿门外传来金靴踏地的声音。 叶南音皱眉:“他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 说罢忙招手,让夏清时躲到寝殿的大床后面去。 夏清时刚走到寝殿之中,便听顺德帝的声音自外面响起:“这是怎么回事?” 叶南音回道:“镜心笨手笨脚,打翻了汤碗,还请殿下恕罪。” 说罢,轻声斥责道:“镜心,还不快收拾干净。” 夏清时透过床边半透明的幔帐,刚好可以看到大殿中的情景。 只见顺德帝身边只带了个朱喜,镜心正俯身在地,收拾瓷碗的碎片。 叶南音被顺德帝一把搂进了怀中。 朱喜立马垂了头。 轻薄的罗衫缓缓滑落,露出叶南音雪白的香肩来。 顺德帝的双手如一条鱼,在她的身上肆意的游走。 由下而上,在波澜处逗留片刻后,移至叶南音的颈间,手指向上,抚住她的脸庞,犹如托起一朵灼灼绽放的花朵。 叶南音本就纤弱,她想挣扎,却被顺德帝牵制得动弹不得。 此情此景,在这十八年里,已无数次的发生。 叶南音是顺德帝囚笼中的金丝雀,供他玩乐戏弄。 顺德帝抱起叶南音,往寝殿中走来。 他不顾叶南音通红的双目,和紧咬的唇齿,伸手扯开了她的衣衫。 春光乍泄一地。 “皇上!我怀孕了!”叶南音声嘶力竭,喊出了这一句。 顺德帝只停顿了一瞬:“你不是要打掉我们的孩子吗?” 顺德帝的音调陡然间提高:“让那个老嬷嬷给你弄来了堕胎的汤药?那朕就教她把那碗汤药喝光!所有不顺朕心意的人,通通都得死!” 夏清时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顺德帝。 似乎在这终日不见阳光的地下,便让一个人深藏于心的本来面目暴露了出来。 此刻,她也终于知道了章素珍究竟是为何而死。 听衍哥哥说起时她便怀疑。 章素珍是稳婆,怎么会不知道奎宁是什么东西,更不会如此糊涂大意,喝过量了毒死自己。 原来,竟是章素珍为了替叶南音堕掉皇上的孩子,不知用什么法子找来了奎宁。 此事却被皇上发现,在叶南音喝下汤药前,逼迫章素珍自己喝掉过量的奎宁而死。 顺德帝更加疯狂,叶南音死死的咬着唇,她的手一点一点的向着枕头底下摸去…… 镜心听着寝殿内的响动,伸手去拾地上最大的那块瓷片。 瓷片锋利的边缘轻易的割破了镜心的指尖。 殷红的鲜血顺着手指滴落到洁白的瓷片上,显得刺目至极。 镜心忽然便想到了娘,娘离开的时候,她还是襁褓中的婴儿。 第一次知道娘的模样,还是在那副压箱底的画像上。 她的娘是好人,叶姑娘也是好人。 可好人,为什么偏偏得不到好报? 千古骂名?天下大乱? 镜心瞬间捏紧了瓷片,猛地起身,朝着寝殿大床上冲去。 一旁的朱喜骇了一跳,赶紧扑身去拦,却始终慢了一步。 眼见锋利的瓷片对准了顺德帝的背心,不着寸缕的叶南音只觉得眼前寒芒一现。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欺身抱住了顺德帝,使尽浑身的力量,豁然翻了个身。 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夏清时就在床后,几乎触手可及,可她从幔帐后跃出时已来不及。 瓷片顷刻间没入叶南音的胸口。 叶南音只觉心头一凉。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思虑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眼前看到的,是顺德帝小时候的脸。 那样干净稚嫩,如一泓清泉,潺潺流入了她的心间。 那还是叶南音随哥哥进宫时,第一次见到他。 那个名叫段正凌的小皇子,端端正正的坐在轿子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他说:“我叫段正凌,是未来的皇上,你叫什么?” 叶南音从哥哥身后探出了小脑袋,瓮声瓮气的答:“我叫叶南音。” 段正凌乌溜溜的眼眸转了转,扬声道:“叶南音?你是什么?公主?郡主?还是哪家大臣的女儿?” 叶南音有些怯懦:“我……我什么也不是……” 哪知段正凌却忽然眉开眼笑起来:“什么也不是?那等你长大,便做我的皇后!以后,你便可以说,你是后宫之主,天下之母。” 以后…… 长大以后,他却设计害她哥哥流落异国,将她囚禁在这一方大殿之中,永无天日可见。 叶南音将他恨入骨髓,却又偏偏爱入骨髓。 在爱和恨的交织之中,她在这地下生活了一十八年。 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想杀了他,每一分每一秒,她又想见到他。 一见到他,便再舍不得杀他。 叶南音将一把匕首放在了自己的枕头之下,只等有朝一日,能终于狠下杀心,结束这一切。 可,当有真正的利刃伤害他之时,她却连想也没想,便替他挡住了。 原来……纵使他如此待他们兄妹两个,终是爱比恨更多一些。 …… 随后赶来的朱喜一下便将镜心割了脖子。 顺德帝抱着渐渐冰冷的叶南音,抬起头来,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夏清时。 良久,才沙哑着嗓音,开口道:“良月……你怎么在这里……” 可他耳中已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朱喜,将绾陶公主禁足于兰雪殿中,没有我的旨意不准任何人进出,违者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