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繁花落尽(4)
夜里风满楼,可难得没有雨。 安怡郡主心里想着白日的事,辗转反则,耳中听着远处风刮过林子,枝桠发出的嘎吱嘎吱声,未免毛骨悚然。 后来也不知怎的,想起了小时候和苏妙仪干的蠢事,自己噗嗤噗嗤的笑着,就再也没了睡意。 “柳枝。”安怡喊在外守夜的丫头。 那丫头正做了美梦,听见有人喊,呼哧呼哧爬起来。闭眼往里走,待一头撞上物件,梦里的鸭腿飞了,她方才清醒。 人一清醒,脑子也就灵光了。忙到安怡郡主床前,低声询问。“郡主可是要起夜?” 安怡郡主不答,只道:“你去掌了灯来,随我一同去苏大小姐处。” 柳枝扭头望了眼窗外,外面黑乎乎的,狂风大作,远处林子枝桠断裂,有幼兽的哀鸣声,实在可怕得紧。而苏妙仪住处离安怡郡主屋子有泰半个别院,三更半夜的过去,实在是不妥。 不过她一个下人,主子吩咐的事也只能尽心做好。 安怡郡主随意披了件外衣,随着柳枝一同出门。外面风呼呼的吹,柳枝身形偏瘦弱,风吹来,人踉跄了一下,几欲摔倒,还是安怡郡主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 安怡郡主笑骂,“好好的偏要学那些浪蹄子装得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柳枝连道不敢。 两人瑟瑟缩缩的绕了泰半个别院,人到苏妙仪屋前,但见屋里透着微弱的光,有个纤弱的人影投在纱窗上。她头上的假发拆了下来,头上是新长的发,窗上的影子瞧不出,从外看着倒向个女尼。 这景倒也应了那话,青灯伴古佛。 安怡郡主接过灯笼,摆手让柳枝回去。柳枝不肯,她两眼一瞪,柳枝再不敢造次,犹豫着离开。安怡郡主方叩门,窗上人影一顿,警惕道:“谁?” “婠婠,是我。” 苏妙仪没作声,低头就着微弱的烛光看手中的书卷。安怡郡主不死心,抬手又叩门,屋内人却充耳不闻。 安怡郡主冷笑,压低声音讽道:“苏姨娘若是不怕将别人招来,尽可充耳不闻!” 屋里人静静的端坐着,手中书卷再没翻页。安怡郡主在外等了些时候,尤不见她开门,冷笑一声,抬脚踹门。门砰响,隔壁有人掌了灯,人还未出来,这头苏妙仪已受不住威胁开了门。 提着灯笼,安怡郡主抬脚进去,神态落落大方。吹灭了灯笼里的火,她往床上一坐,朝苏妙仪招手。 “婠婠,我睡不着,你来陪我睡。” 她微扬着下巴,小嘴儿嘟着,娇态与小时候无二。 苏妙仪就站在桌前,桌上一支烛,烛燃了泰半,烛芯没剪使得烛火明明灭灭的。而她呢,头颅上长了发,发很短,像初破土的嫩芽儿,放眼瞧去,一片嫩绿。再下是一袭月白中衣,兴许是身体有恙,又或是妾不好当,眼前的她不复以往的丰腴,只剩了个形容消瘦,似风一吹就散了。 安怡郡主也说不上心里是甚么滋味,只觉得酸酸的难受着。可她面上依然维持着笑意,天真懵懂,像许多年前不谙世事的她们。 她似是听见苏妙仪叹息声,那一声轻得宛若春季里润物细无声的雨。然后在她面前僵持的人款步而来,又像九天上,在瑶池里摇曳的仙女。 苏妙仪与安怡郡主躺在床上,两人拥着一条锦被,一如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每个夜晚。 “阿馨可是心情不佳?”苏妙仪主动开口打破沉默。 安怡郡主摇头,笑道:“就是想你了。” 想她做甚么呢?她除了给她带来灾难,甚么也无法给她。 苏妙仪不作声,安怡郡主自顾自道:“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也曾一张床一条被天马行空的畅想过未来,也曾蒙着被儿说悄悄话。那么多年了,我总以为咱们是最好的,不是姐妹胜过亲姐妹。” “婠婠,你说为何咱们就变了呢?” 她抬眼看着苏妙仪,屋中烛火微弱,可也能让人看清她眼里的求知欲。 是我变了,你没变。苏妙仪神色黯然,话无法对安怡郡主说出口。她半靠在床头,两眼放空了回忆往事。 “阿馨,人是要朝前看的。我们不能总活在过去。”苏妙仪涩然。 安怡郡主轻笑,“从小到大,你总劝我朝前看,朝前看。我听了你的话,一心努力向前看,可等我回头,你却依然在原地踏步。婠婠,你让我还怎么朝前看?” 所谓的站着说话不腰疼,说的大抵如此。道理苏妙仪能说出一大堆,她能心态平和的教导安怡郡主,给她提建议。可是当所有的问题落到自个儿身上,她便没了主意,一心往死胡同里钻。 苏妙仪哑然,不知从何答起。安怡郡主不欲为难她,岔开话题。 “你可还记得我当初为何亲近你?” 苏妙仪垂眼,“隔了许多年,早已忘却了。” “你撒谎!” 安怡郡主情绪激动,当年她亲近苏妙仪的原由那么刻骨铭心,然而眼下她竟大言不惭的说忘却了。忘却了,她是将她们的姐妹情分一同抛之脑后罢,为了一个男人! 忍着怒火,安怡郡主尽量平静的叙述。“你忘却了,可我没忘。” 她扭头,盯着她的侧颜,一字一句地,郑重其事地道:“那年的事,我一刻也不敢忘。你忘了是么,好啊,我替你回忆回忆,让你晓得当年的婠婠有多勇敢,多耀眼。” 苏妙仪和安怡郡主,一个自小冰雪聪明,容貌过盛,一个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的娇娇儿。两人都自负骄傲,时常被人拿来比较,虽年纪小小也互相看不顺眼。 不过说来也是缘分,两人六岁时一前一后去寺庙烧香拜佛。安怡郡主贪玩,摆脱了随身伺候的丫头婆子,一人跑后山。结果这一去便被人贩子活抓,这一幕正好被同样偷溜出来玩的苏妙仪遇见,她竟是丝毫不畏惧的冲上来抢人。 别看苏妙仪年纪小小,力气倒挺大,竟是活生生将人贩子手一块肉咬下。那人贩子吃痛,放下安怡郡主,拎起苏妙仪甩了出去。人贩子被苏妙仪的举动气得冲昏了头脑,他不急着离去,竟要折磨苏妙仪。 偏是这一折磨,让安怡郡主的救兵赶到。人贩子被抓,安怡郡主得救。 “婠婠,你六岁能奋不顾身的救我,可见你也是心地善良的。所以外人传你心思歹毒,无情无义,我总不能相信。” “哪个高门大院里没点儿算计呢?那些姨娘庶女庶子为了恩宠,谁不是削了脑袋往上爬,那些个正室,又有谁不是为了巩固地位打压姨娘一干人。莫说别府了,便是我家,外人瞧着一派和睦,也都夸赞我阿娘宅心仁厚,可是我晓得阿娘手上也沾有人血的。” 安怡郡主顿了顿,又道:“谁都是要过日子的,也都算计过别人。在这深宅大院里真的没有谁比谁更干净。她们何苦五十步笑百步,你又何苦耿耿于怀。” 苏妙仪道:“天道轮回,到底于心不安。” 安怡郡主缄默,苏妙仪闭眼假寐,两人一时无话。 屋外风还呼呼的叫喊,不知谁家贵女的猫从房梁上爬过,喵喵叫了几声,叫声凄凉像是濒临死亡的婴儿的哭声,直叫得人毛骨悚然。然而便是嘎吱嘎吱树枝的断裂声,那声音频频传来,听着竟是要下雨了。 可是没下雨,一整夜除了风声,猫叫声以及树枝的断裂声,一滴雨也没有。 安怡郡主怕极了,抱着苏妙仪瑟瑟发抖。一夜无眠,到了第二日眼下青黑一片。 “婠婠,替我梳个头罢。”安怡郡主央求。 她就坐在梳妆台前,半仰着脸看苏妙仪。苏妙仪无法拒绝,她走到安怡郡主身后,拿了木梳替她打理头发。“梳个朝云近香髻罢,阿馨梳这个发型好看。” “好。”安怡郡主点头应答。 苏妙仪手艺娴熟,一头青丝在她两手间穿梭,没多大会儿一个发髻已梳成。安怡郡主也没瞧镜中自己的模样,她起身,缓缓行至门前。 忽的回头一笑,眼里莫名含了泪。 “婠婠,”她朱唇轻启,一手扶着门框,脸上依然挂着笑。“咱们的情谊便到此罢。” 苏妙仪握着木梳的手紧了紧,含笑面上,“好。” 安怡郡主回身,望着远方,思绪飞远,回到了俩人无忧无虑的日子。站了半日,她忽又说:“从前你说你要爱世上最好的男儿,最好的男儿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嫁人也当嫁给英雄。可叶风不是大英雄,你一心沦陷。而杨综亦不是英雄,你却成了他的妾。” 安怡郡主渐走渐远,又一声叹息从远处传来。“可见世事难料,你想的总背道而驰。” 而她只想要嫁给世上对她最好的男儿。她们从来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于是也终于背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