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5章 没开荤
两辈子以来, 息扶黎从未感受过现在这样的恼怒和羞耻。 本来苍白无血色的脸,此时涨红起来, 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恼羞成怒的。 姜阮指尖扣着他裤头的动作一顿, 撩起眼睑,波澜不惊地看着他:“不脱?我找不准穴位,把你扎死了,我可走不出这临水城。” 息扶黎喘着气, 凤眸因为太过愤然而亮澄如火, 他努力动弹指尖,却一身虚弱无力, 这等无能的感觉, 让他心头的怒火又高涨了几分。 “你敢用酥酥的手脱本世子衣裳,信不信我好了, 找得道高僧把你驱了!”青年说的色厉内荏, 丝毫没有平素的威慑力。 姜阮嘲弄一笑, 细细软软的手指头挑着他裤头细绳, 要扯不扯的说:“这么紧张?息扶黎你该不会两辈子都是没开过荤的雏儿?” 她还记着他起先说她没成亲不懂那些这茬,如今逮着机会就找补回来。 青年脸上的表情在这句话之后十分精彩, 变幻不定,最后一片铁青。 “姜阮,你想死么?”他几乎是咬着牙根, 一字一句吐出来的这话。 这人目下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任她宰割,姜阮又不是见识不多的酥酥, 才不会被他吓到。 她疑惑道:“不应该呀,以前谢氏不是给过你一个通房?那个长得妖妖媚媚的,大月匈细腰,一笑就能勾男人魂的那种。” 息扶黎冷哼一声:“与你何干?” 姜阮眨了眨眼,脸上浮起难以置信:“你该不会养着那么个大美人,结果碰都没碰一下。” 息扶黎见不得姜阮用小姑娘的脸做出那等表情,这让他觉得十分没脸,而且颇有一种教坏了小姑娘的嫌疑。 他闭目,带着认命的道:“要扎就赶快。” 姜阮瞟了他肚脐一眼,形状椭圆,像一粒宝石镶在爆发力十足的流线肌理上,她指尖动了动,抑制住想抠一下的冲动。 “咳,”她错开目光,总算是放过了他的裤头,艰难地撩起他裤管,“所以,你到底碰过那个通房没有?上辈子不是见你挺喜欢的?” 有一回宫宴,他还带着那通房一并进宫了。 息扶黎眉生暴躁,喝了她一声:“闭嘴!” 姜阮冷笑:“息扶黎,我可不是酥酥,你再嘴硬我就脱你裤子!” 这威胁瞬间起作用,让青年哑口无言。 他望着她半晌,忽的妥协道:“你当本世子是什么人?色中饿鬼?一个专门用来迷人心智的玩意儿,也配让我恩宠?当初给谢氏几分薄面,才做给她看的。” 那会,谢氏里子面子都做的足,他同息越尧和父王之间也多有隔阂,以至于,诸多的事,他不曾多想也不曾留意,竟眼瞎的以为谢氏是个好的。 触及这些,他眼底就有杀意弥漫出来,一身的戾气,深沉的很。 “啪”姜阮一巴掌拍在他修长有力的大腿上,开始找穴位下针。 息扶黎气结:“姜阮,别以为你仗着酥酥的身子,本世子不敢拿你怎样,你给本世子收敛收敛,不准动手动脚!” 姜阮斜他一眼,又专心扎针:“所以说我一直觉得你有点蠢,世间人,大善即大恶,谢氏赚得满钵好名声,完美的就跟圣人一样,可能么?” 便是心知肚明姜阮说的有理,息扶黎嘴巴上也绝对不承认。 他冷哼:“你当本世子跟你们这些后宅妇人一样?整天没事就琢磨这样那样的?” 姜阮:“……” 她抬手擦了下额头的汗,捻起又一根针,暗暗吐了口气。 息扶黎倏地开口道:“我想休憩一会,你去那边坐着过会再扎。” 姜阮摇了摇头:“你想死,我还不能让你死了。” 九针术,顾名思义要扎九十九根银针,每一针都很有讲究,是件十分耗费心神的事。 当剩余最后十根银针之时,姜阮面色越发凝重。 这最后的十根银针,至关重要,能不能一口气逼出毒,皆在十根银针上。 她随手拿起案几上已经凉掉的茶水喝了一大口,黑眸晶亮如水洗:“息扶黎,记住了,一定不能让二皇子称帝,要杀了他!” 小姑娘速来都心善,性子也绵软,从来不会对谁心怀仇恨。 以至于那张白嫩小脸上弥漫出仇恨之时,息扶黎愣了下。 说完这话,姜阮便抿着唇不再多说,她微微低着头,侧脸认真而冷肃。 息扶黎指尖动了下,他听到自己在说:“我晓得。” 姜阮仍旧面无表情,仿佛没听到他的应许。 一时之间,营里安静空荡了下来,息扶黎凝神,连对方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他薄唇动了动:“姜……” 一句话未完,外头蓦地传来刀剑相击地撕打声响,且能听出那声音越发近前,正是朝着这座主营而来。 息扶黎眸光一厉,便是虚弱不堪,那一瞬间,亦从他身上爆发出磅礴如山的杀伐威慑力,让人心惊。 “酥宝儿,你针扎完没有?”沐岸灼撩门帘探身进来问道。 他的脸上溅了血点,衣袍上也有血迹,气息不匀,颇为狼狈。 息扶黎扭头,透过门帘缝隙,他就看到外头正和一众夷戎兵厮杀的难分难解的伏虎和阿桑,另有城中大殷将士飞快赶过来。 姜阮眼神无波,她手仍旧很稳当,不疾不徐地落倒数第五根针:“还有五针。” 沐岸灼表情严肃:“快些,城中忽然出现夷戎兵,四处都打了起来,往这边来的援兵并不多。” 姜阮叹息一声:“便是扎完了针,半个时辰内,他也是不能动的,需得等到毒血悉数排出来方可。” 紧要关头,人心都是偏的,沐岸灼哪里还管的了息扶黎,他只道:“你只管下完针,先行撤退,世子自然有人保护。” 姜阮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在沐岸灼眼里她好似半点不受外面的影响,淡定的和刚才那个手抖到不敢下针的小姑娘完全是两个人般。 沐岸灼皱起眉头,总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可他又说不出来。 “铛”背后恶风袭来,他反手甩袖格挡开,放下门帘,以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拦在门口。 息扶黎顿了顿,眸色深邃的道:“你跟沐岸灼先走。” 姜阮没有理会他,她捏着最后一根银针,眉目终于舒展起来:“我的手艺还不错,头一回扎,就毫无差错。” 息扶黎皱起眉头:“姜阮!” “闭嘴!”姜阮反而吼了他一声,娇娇的嗓音其实并无任何威慑力,就跟奶猫的小牙口,咬不疼人。 她专心致志得将那银针没入皮肉,太过专心,以至于鼻尖的细汗滚下来,落到息扶黎的身上。 那一滴汗,不及黄豆大小,可息扶黎就是在那瞬间就感觉到一点温凉。 犹如盛夏的清风,皮上是凉的,渗透肌骨后,眨眼就化为滚烫的灼热,似火山熔岩,轰隆蹿进骨头缝里,顺着浑身的血液,沸腾而上,最后汇聚到心房,烫的他所有的棱角盔甲都软化了。 他望着小姑娘,愣愣的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一直到—— “好了。”姜阮轻轻弯了弯眼角,直起身来转头看着他。 那张白嫩的小脸,不知何时,幼时的婴儿肥渐渐退去,带出少女的青涩和绵软。 他养过的小姑娘,七年过去,早在他视野不及的地方快长成了大姑娘,可以谈婚论嫁的大姑娘。 而且,还诚如她幼年所说,自己往后会长成大美人呢。 息扶黎皱起眉头,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姜阮胸口。 还好,小姑娘还是小姑娘,还没长开。 “过些时日回去之后,好生同闲鹤做学问,不然同你爹学医亦可,外头那些邀约宴请,无甚意思,乱七八糟的人情往来也没必要,姑娘家家的,有见识有学问,才不会被人哄骗了而不自知。” 青年忽的就莫名其妙说了这么一大通。 姜阮好笑,眉目间有戏谑。 息扶黎被她笑得有些恼,恶声恶气的道:“哼,不是说给你听的,我是说给姜酥酥的,让她好生记着。” 姜阮坐榻前杌子上,手搭息扶黎脉搏上,她虽然不曾学过医,但酥酥多少是知道一些的,她寻着她的记忆,此时用来也不算陌生。 “脉象过快,你身上还又烫了,可有呕吐之感?”姜阮问。 息扶黎摇头,他只是觉得一身无力,连要动手指头都很艰难。 姜阮拿他另外一只手继续把脉,营外头不时传来惨叫声,许是太激烈,那门帘上都被染了猩红的鲜血。 息扶黎偏头,目光如炬地看向外面,临水城中的大殷将士,约莫有三成中毒在医舍,是派不上用场的,另外的驻扎在城郊,能用的只有堪堪两成兵卒。 最为紧要的,还是城中多夷戎百姓,他占据了此城,只将城中精壮男人暂且集中管束起来,对老弱妇孺却是不曾为难。 目下这样的情况,不用多想,也定然是城中的夷戎百姓做了内应。 只是,他现在连动都不能动! 好似看出青年所想,姜阮低声道:“你也莫急,待排出毒血,以你的身子骨,很快就能恢复的。” 息扶黎闭眼深呼吸,再睁眼之时,眼底肃杀一片:“我晓得。” 姜阮点了点头,她蹙起眉头,九十九根银针已经扎下去了,也没有任何差错,按理息扶黎该有呕吐的感觉,然后吐出毒血。 可他除了脉搏跳动的厉害,半点都没其他反应。 姜阮不放心,又起身弯腰,从第一根银针开始,将所有的银针细细过一遍,确认无误。 “酥宝儿,小心!”像是平地惊雷,沐岸灼的喝声响起。 这话还没落,息扶黎就看到一支寒光闪闪的冷箭穿透门帘,嗖地射进来。 那一瞬间,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伸手拽住姜阮手腕,将人往自己面前一拉。 “嗡”冷箭锐利,箭尾颤抖的狠狠扎到杌子上。 姜阮回头见着那支冷箭,抿着唇,有些惊魂未定的模样。 “走……”息扶黎薄唇一启,才吐出一个字,五脏六腑火烧火燎地痛起来,他喉头一甜,大口大口地黑血就被吐了出来。 姜阮心头一喜:“再吐一些,毒血吐出来了就好。” 息扶黎动了动唇,就又是满口的血。 “酥宝儿,必须得走了!”沐岸灼退进来,紧接着是伏虎和阿桑,追在他们身后的,是不怕死的夷戎兵,在外围才是大殷兵卒。 夷戎的目标很明确,不惜在城中四处纵火伤人,引得大殷兵卒四下奔走,就是想一鼓作气杀了主将息扶黎。 但一直有沐岸灼和伏虎以及阿桑拦着,片刻之间,夷戎兵攻不进来,外围的大殷将士也杀不进去。 厮杀胶着的厉害,拖得越久越是对沐岸灼三人不利。 姜阮飞快地开始挪动息扶黎身上的银针:“大师兄,他开始吐毒血了,就差最后一点了,九针术最后一手,九针归一。” 沐岸灼并不懂九针术,对这最后的九针归一也不了解。 他脸绷得很紧,心里虽然不赞同,可也只得死命挡着争取时间。 三人能护卫的圈子越来越小,脚下不是鲜血就是尸体,更有时不时放出来的冷箭。 息扶黎喘息了口气,他死死捏住姜阮手腕,将她细嫩的肌肤掐的通红:“走,跟你大师兄走!” 姜阮甩不开他手,只得顺手拿针扎在他虎口,迫使他松手。 “息扶黎,我不能让你死!”姜阮咬着牙说,黑眸中迸出的坚毅,宛如大雪中的青松,傲然而夺目。 息扶黎怔然,尔后他忍不住低笑出声,唇上还带着红到发黑的血迹,邪佞又俊美。 “姜阮,你不能让我死,但是,”他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说,“我不想让酥酥有碍,一星半点都不想。” 他娇养的小姑娘,合该如同他花圃中的墨兰一样,被精心呵护,哪里是能有损伤的呢? 姜阮表情茫然,她捏着银针就那样望着还在吐血的青年,周遭的厮杀和凶险不复存在,安静的天地可闻。 良久,她垂下长翘的睫羽,近乎叹喟般的道:“息扶黎,为何我从前没认识你……” 即便同样的一墙之隔,宫宴上隔着万千灯火,她和他都彼此见过很多次,但却从没有一次,谁主动跨出过那一步。 就那样的,随着时光洪流,最后成了面善的陌生人。 九针归一,她落下第九根银针,弯了下眼梢:“息扶黎,我有些嫉妒酥酥了哪。” 她的语气轻若落羽,又像是漂泊无根的浮萍,听了让人觉得心酸又心疼。 她的眼底浮起微光,闪烁如萤火虫,零零碎碎,映着青涩的少女眉目,明妍动人。 “一刻钟,你再吐些毒血,我取了针,你就无碍了。”她说完后,回头看了眼背后的厮杀,阿桑衣衫有破损,手臂面颊也添了伤口。 三人里,要数沐岸灼的拳脚弱一些,他拿剑的手已经开始发抖,处在力竭的边缘。 姜阮开始掏小姑娘的荷包,她身上总是挂着两个荷包,月白色纹绣翠竹的那个装零嘴儿,稍小一些的赤红色绣梅花荷包,里头装的却是九位师兄偶尔捣鼓出来的护身小玩意儿。 这里头,就包括毒米分和毒针之流,还有沐潮生给的巴掌大小的简易小弓OO弩。 姜阮将毒针搁小弓OO弩里,瞅准了就扣下弓弦,盖因离得近,她毒针几乎一射一个准。 不过半刻钟,她放倒的夷戎兵,竟是比伏虎还多。 毒针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根,她用完后就收了小弓OO弩,又顺手撕了息扶黎的中衣摆,将布条里头裹上毒米分,然后缠成一团,用地上的冷箭挑着凑烛火上点燃。 布团彻底点燃后,她往夷戎兵里头一扔,转手丢给沐岸灼三人解毒丸子。 她自个再吃一颗,犹豫了会,也给息扶黎嘴里塞了颗。 毒烟缭绕,主营外头的夷戎兵更是不敢进来,沐岸灼三人得以稍加喘息。 沐岸灼抹了把脸:“酥宝儿,你荷包里还有什么?” 姜阮拍了拍空空的荷包:“一起用完了。” 沐岸灼狠狠地瞪了眼外头:“回去给你换大荷包,再让其他师弟多弄一些防身的给你装满!” 姜阮点了点头,从头至尾,她都气定神闲。 沐岸灼多看了她几眼,方才反应过来不对劲:“酥宝儿你……” “唔,”息扶黎闷哼一声,忽然说:“还有多久能取针?” 姜阮意味深长地瞥着他,这转移注意力的借口找的可真烂。 她伸手,摸上息扶黎额头,另一只手搭在他脉搏上。 “嗖嗖嗖”电光火石之间,四五支冷箭穿透毒烟射了进来,还齐齐朝着息扶黎的方向。 “小心!” 沐岸灼和伏虎,并阿桑不约而同提醒,连忙出手相拦。 狭长的凤眸冷光流蹿而过,挟裹浮冰碎雪的寒意,息扶黎蓦地抬手。 漏网的一支冷箭快若闪电,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和置之死地的决绝,快的就要射到姜阮身上。 “啪”斜刺里,修长的五指一握,狠狠地抓住冷箭。 然,力道太大,那冷箭速度不减,息扶黎薄唇紧绷成直线,他想也不想伸出另一只手。 “噗”尖锐利刃刺破血肉的轻响! 姜阮睁大了黑眸,温热的鲜血飞溅而出,染上她的脸,猩红点点,像缤纷朱砂。 她愣愣地抬手一摸,摸了一手的鲜血。 “噗!”息扶黎喷出一口鲜血,然他却不管自个的安危,表情紧张地看着她。 姜阮后知后觉地低头,就见那支冷箭竟是生生穿透了息扶黎的一只手,力道大的还射进了她的胸口里。 好在,经过息扶黎一双手的阻拦,射伤她的唯有最尖锐的那一点。 她能看清箭头上的倒刺,带着息扶黎的血肉,喷洒出的鲜血浸透她的胸襟,让她分不清哪些是息扶黎的血,哪些是她自己的。 息扶黎眸色狠厉如孤狼,一起煞气陡然爆发出来,他薄唇边还噙着鲜血,众人就见他冷笑一声,居然从榻上站了起来。 赤脚落地,衣衫松垮,甚至于,他身上还扎着九根明晃晃的银针。 然他鸦发披散,发梢染血的模样,像是九幽修罗。 只见他手一扬,从姜阮身上拔出那点箭尖,然后反手折断手背箭杆,从掌心扣着倒刺,将冷箭从血肉里拔了出来。 沐岸灼惊骇不已,耳边带血腥的冷风袭过,那染血带碎肉的箭矢竟依原路反射了回去。 渐散的毒烟中传来一声惨叫,凄厉又痛苦。 “酥宝儿!”沐岸灼反应过来,他龇牙裂目,一个箭步奔过来,连忙给她处理伤口。 息扶黎看了她一眼,自己动手拔了身上的银针,顺手又带上此前那九十九根银针。 待毒烟彻底消散之时,闷头冲进来的夷戎兵只觉眼前银光点点,无数的银针从天而降,每一根银针正正没入眉心,瞬时击毙当场。 “咳!”洒一把银针出去,息扶黎就咳一口血,他的血从红到发黑的颜色一直到猩红,触目惊心的很是骇人。 “杀!”最外围的大殷兵众终于冲杀进来,将剩余的夷戎兵冲散,并围起来绞杀。 “息扶黎,滚过来!”沐岸灼半抱着姜阮怒喝一声。 息扶黎回身,他脚下每一步都是鲜血,胸口前襟殷红一片,甚至于左肩的伤口又裂了开来。 他万分艰难地一步一步走到姜阮面前,再没有多余的力气,顺势半倒她身边,背靠榻沿。 姜阮伸手,冰凉地指尖碰了碰他的手,即便入手皆是黏糊的血。 “息扶黎,记得你答应过我的……”她视野模糊,全身都轻了起来,这种感觉她份外熟悉,“如你所愿……我……要走了……” 她说着,轻轻翘起嘴角,弯起黑白分明的眼瞳,白嫩带血点的脸上析出个浅淡如冰水的笑。 息扶黎心头一紧,他反手捏住她细细的手指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听闻这话,姜阮脸上的笑越发的淡,就如同逐渐消失不见的泡沫:“你不是君子……” 她歪着头,固执地看着他的方向,突然用力全身的力气抓着他的手:“你要对我再好一点知不知道,我贪心……两辈子的好,一起给我……” 掌心的手力道渐松,息扶黎顿了顿,头凑过去,在她耳边轻声说:“好,我护你一世无忧,免你一生流离,只要我还活着……” 圆圆的点漆黑瞳,映着青年带血的面容,光亮逐渐暗淡下去,最后像熄灭的烛火般,只余袅袅青烟。 息扶黎如坠冰窖,他看着酥酥的闭目的脸,某种恐慌逐渐浮上心头:“酥酥?”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闭上,长翘的睫羽安安静静,好似熟睡了一般。 “酥酥?”息扶黎指尖发抖,他想探她鼻息,却什么都抬不起手来。 沐岸灼面沉如锅底,他三两下飞快给小姑娘止了血,又喂她吞下解毒OO药丸,弯腰抱起人就要走。 “留下酥酥!”息扶黎用力拉住小姑娘的手,“留下她。” 沐岸灼怒气冲冲:“够了!要不是因为你,酥宝儿会受伤?” 青年头靠在榻边,头一回开口跟人求情:“不要带她走,我想看着她……” 沐岸灼哪里会同意,他衣袖一甩,拂开息扶黎。 “世子,你怎么样?”伏虎赶紧扶住息扶黎。 “酥酥……”息扶黎目光一直锁在小姑娘身上,片刻都挪不开。 长翘的睫羽微微颤抖,像蝴蝶抖动翅膀,她茫然地睁开眼。 “酥宝儿?怎么样?”沐岸灼也是很激动,他赶紧将小姑娘放平,让她好受一些。 酥酥转动眼珠,她目光从沐岸灼身上滑过,落到一身是血的息扶黎身上。 接着,几人就见她眼圈立马红了,眼泪汪汪的说:“大黎黎,疼……” 也不晓得,她是说自己很疼,还是觉得息扶黎身上伤口疼。 息扶黎却是笑了,凤眸飞扬,琥珀流光,他想像从前一样揉小姑娘发髻一下,可手抬不起来。 “乖,闭上眼睛睡会就不疼了。”他低声说。 酥酥抽了抽鼻尖,脑子也胀的厉害,诸多陌生的记忆充斥其中,让她昏昏沉沉,挣扎了两下,还是闭上了眼。 心头的大石头落地,息扶黎顿觉整个人虚弱的连呼吸都费劲。 小姑娘这会离他近,他指尖动了动,伏虎福至心灵,将他的手搭到酥酥手上。 如此,他才放心地晕厥过去。 沐岸灼气的心口都疼了,扯了两下青年的手,居然扯不动,他还死死地拽着小姑娘。 他瞪伏虎:“把你家世子的手给我拿开,不然我砍了他!” 伏虎默默去掰息扶黎的手指头,掰了半天,一根手指头都没掰动,反而把小姑娘细嫩的皮肤给磨红了。 伏虎斜睨了人事不省的自家世子一眼,厚着脸皮说:“烦劳沐神医,将我家世子一并治了。” 沐岸灼跳脚:“你信不信我治死他?别以为他喊佩玖师妹一声嫂子,就脸大如盆,惹恼了我,我带着酥宝儿回桃源,过几年就把他给忘得干干净净!” 狠话撂在那,但在伏虎将一大一小两人搬上榻之时,闹腾得凶的沐岸灼还是下手给两人一起治伤。 谁让,某个脸厚如城墙地破落世子逮着人就不撒手! 城中乱成一团,如今息扶黎还晕迷不醒,伏虎只得去召集其他将领,商量着善后。 为免今日这样的偷袭再卷土重来,伏虎擅做主张,将城中夷戎百姓不论男女老弱,一并看管起来,吃喝拉撒都有人守着。 至于查出来的内鬼,自然是捉了等息扶黎醒了再处置。 一晃三日过去,沐岸灼已经给城中大部分的将士解了毒,整个临水城比之此前,戒备更森严。 唯有息扶黎和酥酥还没醒来,两人手拽在一块拉扯不开,伏虎只得拼凑加宽榻,然后往两人中间摆上小脚绢布屏风。 屏风中间有空档,刚好可以放两人的手。 便是日常擦洗,都是阿桑先在屏风那头,给酥酥清理了,这边伏虎才开始伺候息扶黎。 其他都还好,可两人要换衣裳之时就颇为不方便,阿桑只得找来剪刀,将穿不过去的那只袖子给剪开,套上后,再用针线缝上。 沐岸灼每过来看一次,就对昏迷的息扶黎吹胡子瞪眼一次。 终于在第四日的傍晚,伏虎刚给息扶黎翻了个身,青年指尖动了动,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 “世子,你终于醒了。”向来不喜形于色的伏虎,脸上也是露出轻松的笑来。 息扶黎缓了缓,薄唇微动:“酥酥呢?” 他嗓音低沉,哑得厉害。 伏虎面色古怪地看了他手一眼:“世子,你拉着酥酥好几天了,怎么都掰不开你的手。” 息扶黎一愣,他转头,抬起手来,就见手心里,是一只比他手小很多的小手,细细软软的跟葱白一样。 伏虎赶紧移开榻中间的屏风,让息扶黎可以看到人。 在他面前素来活泼娇俏的小姑娘此时安静地躺在那,脸白无血色,就是那樱花瓣的唇都不复此前的光泽。 青丝逶迤,铺泄满榻,便衬得她越发娇小。 还没长大的姑娘呵,又最受不得疼,他记得那箭尖穿过他掌心,射进去小姑娘胸口约莫还有好几寸深,那该多疼来着。 “世子,沐神医说,酥酥也快醒了,她的伤口没有大碍,只是皮肉伤,止了血就好得快,就是,”说到这里,伏虎顿了顿,更小声的说,“可能会落疤。” 小姑娘打小就爱美,这身上留了疤,总归是件憾事。 息扶黎侧身,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姑娘,嘴里却道:“宫里的雪肌膏也去不了疤?” 伏虎道:“去不了,不然沐神医自己就给酥酥用了。” 息扶黎下颌线条紧绷一点:“无碍,往后没谁敢嫌弃她?谁嫌弃我就弄死谁!” 他口吻很轻,但说出的话却杀意森森。 他总能给她找个不嫌弃她又爱娇她到骨子里的良人为婿,便是找不着,他也能养她一辈子,让她快活一辈子。 “城中如何了?”息扶黎瞅着小姑娘,顺手给她掖了掖被角问。 伏虎将城中之势细细回禀了一遍,就听青年面无表情的说:“让城中所有夷戎百姓赶到一块,在内鬼身上试刀,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千刀万剐。” 他不过是不想将事情做的太绝,也不想落个屠夫的名声才懒得搞屠城那一套,谁知道,就有人以为他好心? 青年冷笑一声,骨子里的冷漠无情从眉目浮现出来:“把城中夷戎精壮都给我弄去修城墙!” 伤了他,他不会如此愤怒,可误伤到小姑娘,息扶黎心头的戾气压都压不住。 伏虎神色一凛:“喏。” 与此同时,谁都不知道,姜酥酥正在做梦,她好像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里的自己被五哥哥姜明非丢到西市,又被人拐到黑市里。 但是这一回,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大黎黎来救她。 她被人买回去,藏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密室,在那里,她见着很多小姑娘,有白雪雪,还有阿桑。 她很害怕,可是又不敢哭,不知道到底谁可以救她。 她不停地跑,不停地跑,跌倒在漆黑的大街上,没功夫疼痛,爬起来向着光亮的地方跑…… 后来,一转眼她就长大了,她在富丽堂皇的皇宫里见着大黎黎。 她欢喜地喊他,想朝他跑过去,但无论如何,她都跨不过去,仿佛无形中,有一道屏障挡在中间。 一直到最后的最后,她回到桃源,看见的是漫天火光,还有爹爹抱着娘亲的尸体…… 那一瞬间,她心痛难当,滔天的哀恸席卷而来,几乎将她淹没,她无措无助,只得抱着脑袋蹲下,大声喊道:“大黎黎,你在哪……” “酥酥?我在这,大黎黎在这……” 正在喝药的息扶黎一惊,连忙扔了药碗,一把抓住小姑娘胡乱挥舞的手。 “酥酥,醒醒,睁开眼睛。”息扶黎倾身过去,拍了拍小姑娘的脸。 酥酥哽咽起来,豆大豆大的眼泪水顺着眼梢滑入鬓角,顷刻就打湿枕头。 “乖,别怕,我一直在呢……”酥酥陷入梦靥之中醒不过来,息扶黎只得连人带薄衾一并搂怀里,“好姑娘,不用害怕……” 终于酥酥停止了挣扎,她湿润的睫羽轻颤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息扶黎心头一动,细细打量她的表情:“酥酥?” 谁知小姑娘甫一清醒,见着面前的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息扶黎松了口气,还会哭,那就是他养的小姑娘没错了。 可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沉重,姜阮最后拽着他手说的话,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不知道,此时的酥酥,又已经知道了多少? 酥酥哭得差点背过气去,她死命抱着青年脖子,微微发着抖。 “好了,莫哭了,没事了,都没事了。”息扶黎难得温言细雨。 “我……我梦见大黎黎你死了……还有爹和娘亲,桃源的师兄们都死了……连玉珏大哥也不在了……”小姑娘满目惊恐,怎么都走不出那梦境带来的阴影。 闻言,息扶黎面色凝重:“还梦见什么了?” 酥酥摇头:“越尧大哥腿一直没好,他也没有和姊姊成亲,他最后……最后打开城门,放了好多好多拿大刀穿铠甲的人进城,他们……他们冲进皇宫里了……” “然后呢?”息扶黎急急问道。 小姑娘抹着眼睛:“我不知道,后面的我不知道……” 她很崩溃,梦境里的一切像是真的一样,那样的一生,让她几乎承受不住。 “乖,没事没事。”息扶黎只得一遍一遍跟小姑娘不断重复。 见她惶恐如惊弓之鸟,只恨不能贴到他身上,息扶黎犹豫了瞬,低头在小姑娘眉心轻啄了一口。 像是蜻蜓点水,又像是毫羽扫过心间,让小姑娘刹那就忘了哭。 她看着他,眼里还有泪水,脸上也是湿润的,黑眸大睁,有些意外,有些难以置信。 凡事开了头,再羞耻的事,就自然不过了。 息扶黎收敛了旁的心情,揉着小姑娘的青丝,笑着又亲了亲她小脸:“没事,梦都是反着的,你看大哥和你姊姊成亲了,腿也好了,你玉珏大哥也还在是不是?桃源也很平安……” 酥酥不哭了,只抱着息扶黎手臂蜷缩在他身边,很是没安全感的问:“大黎黎,要是我再被卖了,你会不会不来救我?” 息扶黎眼皮一跳,他屈指弹在小姑娘额头:“瞎想什么,谁敢卖你,我就砍他脑袋,还抄他家!” 酥酥蹭了蹭他手,稍微安心些许,她闭上眼睛片刻,心有余悸不敢再睡,遂说:“大黎黎,你跟我说说那顶金冠的来历?” 息扶黎斜眼看她:“你是不是偷看了我给你的回信?” 小姑娘低声道:“本来就是要给我的,我那不叫偷看。” 息扶黎单手撑头侧躺下来,想了想说:“酥酥,我偶尔也做噩梦的,像你说的那种,甚至于,有时候你会发现,梦境里一些小事真的会发生,但是你要记住,那些都不是真的,我们当下,才是真真切切的。” “哦,我知道了。”小姑娘乖乖地应了声。 “但是,”息扶黎话锋一转,“以后再做了什么梦,记得跟我说,不准瞒着我,嗯?” 小姑娘点头,像是真听进去了一般。 息扶黎见她没惦记梦里的事了,他才懒洋洋的说起那顶金冠的事。 半个时辰后,到底伤势未愈,小姑娘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息扶黎看了她一眼,见她没再做噩梦,适才轻手轻脚下地,出了主营。 他并不知道的是,几乎在他前脚出去,后脚小姑娘就睁开了眼睛。 她愣愣看着门帘的方向,好半天一声不吭。 尔后,她脑袋挪蹭,挪蹭到息扶黎的枕头上,伸手摸着胸口伤处。 “神仙姐姐……”她像是哭一般扯了扯嘴角,“姜阮,你又何须自己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