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两个黑人, 一胖一瘦,卖力踢向地上的林深, 一脚踹上肚子,他缩成一团。肥壮的那个, 提起他的衣领, 质问些什么, 似乎没得到想要的答案, 又一拳揍向下颌,他的身子软软地倒向地面。 林慕掏出手机按下911,拇指迟迟没有按下拨通键。刚刚林深被人提起时,她看见他嘴角血污, 也看见,他眼里的疯狂……和笑意。 她就一直在墙根处静静站着, 看巷里拳头挥起又落下。 直到两人也累了,捡起地上钱包,骂骂咧咧走出小巷。 两人转身的一瞬间, 林慕迅速回身装作看咖啡屋门帘,待两人走远, 轻步走进小巷。 林深瘫软在地,额前碎发挡住了眼睛。林慕抬脚踢了踢他的小腿:“喂。” 地上的人一动不动。 她使了点劲,再踢了下他:“喂。” 这下终于动了, 他略微艰难地睁开一边眼,撑着身体靠坐在墙边,啐了一声, 吐出嘴里血水:“是你啊,小丫头。” 见他终于有点反应,她好整以暇地抱臂,撇了撇嘴角:“欢迎我来到你的世界,你的世界就是这样的么。” 地上的林深只撑起小截身子靠住墙,她这样看他,居然也有了居高临下之感。 他抻直双臂,拄着地,竭力坐直了上半身,额角落下几缕碎发遮住了眼,他抬手狠狠擦去嘴边血水:“关你屁事。” “没想管你。”林慕上前扶住他,站稳脚跟,架住他站起来,“上次你帮了我,不想欠你罢了。” 少年几乎与成年男性一般无二的身体很沉,她根本撑不住,两人都摇摇晃晃。 他狠力一甩手,林慕被甩到墙边,额角撞上墙壁,她正要骂他不识好歹,却见他撑着墙一点点往小巷另一边走去。 伴随踉跄身影的还有少年清冷淡漠的声音。 “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你。” …… 年关将至,工作室忙碌不少,等忙过头,才发现也快过年了。 路遥一如既往地邀请林慕和她一起回老家:“木木,今年和我去东北过年!” 前几年这时候,林慕都是一个人四处走走,随意拍些风景照,路遥邀请了几年,她不好再回绝,笑着点点头。 路遥兴奋地扑过来抱住她摇晃,没两秒又拿起手机奔出门外:“我得让家里准备准备!” 路遥的兴奋感染了林慕,她也开心地回家收拾起去东北的行李。据说那里很冷,她查了下路遥老家的温度,又去商场买了两身超长几乎像被子一样的羽绒服。 去机场的那天,路遥看林慕裹得和粽子似的,放声大笑:“亲爱的你是不是对东北有什么误会啊?” 林慕拿出围巾悠悠缠上:“我看了新闻,里面的人都这么穿。” 她错了,且不提飞机上的暖气,一下飞机,便进入温暖的出租车,又被路遥拉入温暖的家中,全程在室外的时间没超过十分钟。 东北暖气比北京更强,热得她的内衣都浸湿了,一路上还要忍受路遥的嘲笑。 “林小姐,来喝点姜茶暖一暖。”张阿姨端来一壶姜茶,倒满一杯放到林慕面前。 “谢谢张阿姨,叫我林慕就好。”林慕捧住茶杯,微笑道。 张阿姨是路遥的继母。 当初得知路遥父母在她中学时离异,林慕心里不是不惊诧的。她以为,像路遥这样开朗活泼的性子,一定出自幸福圆满的家庭。 路遥告诉她时倒是一脸无所谓:“没什么大不了啊,过年还能拿双份儿压岁钱呢。” 真是心大啊。 林慕看着路遥在一边揽着爸爸撒娇,诉说在外面工作多辛苦多不容易。路父慈爱地笑着看女儿眉飞色舞地抱怨。 也真是幸福啊。 第二天,张阿姨去上班的时候,路遥拉着林慕想一起去:“木木,咱们一起去给孤儿院的孩子发红包。” “孤儿院?发红包?” “对啊。”路遥一拍脑门儿,“哎呀我都忘了跟你说,张阿姨是孤儿院院长,每到新年都会给孩子们发红包,往年我都跟着去,也算积福。今天我们一起去嘛。” “好啊。” 张阿姨所在的孤儿院不大,里面只有三十几个小孩。用只有这个词来形容,有些冷漠了,联想到每个小孩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 林慕闭了闭眼,跟着路遥走进楼里。 去的时候刚好是休息时间,她们来到公共游戏区。 “孩子们,瞧瞧谁来看你们了。”张阿姨拍拍掌,吸引到孩子们的注意。 孩子们很配合地停下手中游戏,齐齐转头看向她们,又齐声稚嫩地喊:“美女姐姐。” “诶!”路遥答应得开心极了,变魔术似的拿出身后一摞红包,“当当当当,美女姐姐又来发红包啦!开心吗?” 一个个小脸笑开花,齐声说:“开心!” 一个个跑过来围着路遥,小手伸直了抓红包。路遥连忙举高:“排队排队,要乖知不知道。” 孩子们又乖乖排好队,等着领红包。 林慕笑着站在一边,看路遥蹲下身,神情认真、满眼含笑地给孩子们发红包。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角落里有个小身影,躲在窗帘后。 她走过去,轻轻撩起窗帘,一个瘦得像麻杆的小女孩手捧一本书瞪着她,神色倨傲。 “未经允许,撩开窗帘很没礼貌知不知道?”小女孩质问。 “哦?”林慕挑眉,“听起来这窗帘后的地方属于你。” 小女孩一脸理所应当:“当然。” 她勾起嘴角:“可据我所知,这里是孤儿院的公共游戏区。”重音放在“孤儿院”三字。 小女孩脸色微微一变:“我一直都在这里,没有别人。” 林慕敛起笑容,正视她:“你打算在孤儿院呆一辈子?” 小女孩垂下眼睛,沉默半晌,偏头看向窗外:“没人收养我。” 窗外一颗大树萧瑟孤清,枯黄树叶随风飘落,掩于雪下。 林慕捏住她的下巴扳过来:“你想被人收养吗?” 小女孩眸光亮了一瞬又转黯:“没人要我……很多人来看过我,他们,他们不喜欢我。” “因为你性格孤僻?” 小女孩睁大了眼睛,很惊奇:“你怎么知道?” 林慕笑着揉乱小女孩的头发,眼里却无一分笑意:“傻孩子,想得到东西得学会付出,哪怕做戏。”她把小女孩往路遥的方向推了推,“去,现在笑着去领个红包,记得说谢谢。” 小女孩呆愣地走过去,排在队列末端,望了一眼林慕,林慕冲她眨了眨眼。 小女孩排到路遥面前,接过红包握紧,挤出勉强的笑,干巴巴说了个“谢谢”。 她捏着红包走到林慕面前,看了眼手里的红包,又看向林慕。 林慕又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声音含混在轻飘飘的空气中。 “你看,这不是很简单吗。” …… 十九年前,某孤儿院。 林慕坐在游戏区玩积木,她已经堆了一个小时,马上就可以破记录了。 门外传来脚步和人声。 “怀特教授,真没想到您愿意收养我院的小孩,不胜荣幸。”是杜院长的声音。 响起一阵叽哩哇啦的声音,林慕听不懂。 叽哩哇啦的声音结束后,一个女声出现:“怀特教授和怀特夫人看了报纸,想收养那个女孩。” 报纸……女孩…… 林慕刚搭上一小块木头,没放稳,哗啦一下子全倒了。她不耐烦地胡乱推开面前的木头,转头瞪着房门。 又来了。 看了报纸想来收养她。 这一个多月,她见过数不清多少人,也被数不清的人嫌弃、推诿。 “她怎么不说话,难道是哑巴?” “小小年纪,眼神真慎得慌。” “太内向了。” “太孤僻了。” “别是有什么心理障碍。” 她故意的,她不想被那些人收养,看着直觉就讨厌,更别提有些人游移打量的目光让人极不自在。 门被推开。 院长旁边还有三个身影,一个女人还有……两个人? 她也不知道他们算不算是人,头发金灿灿的,在白炽灯下发亮发光,男人眼睛是澄澈的蔚蓝色,女人眼睛……居然是绿色的。 像妖怪。 也是好看的妖怪。 耳边忽然传来男人打骂的杂响与女人的哭声,模糊不清,似从深山石洞里发出,带着回忆的震颤。 林慕呆呆地听着耳畔回响,和他们对视两秒,暗自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她,想被他们收养。 她,一定要被他们收养。 她想跟着他们走,他们看起来好不一样,像另一个世界的人,她想离开这个世界,去他们的世界,哪怕他们长得并不同。 林慕默默调整呼吸,弯起眉眼,朝他们微笑。 杜院长推开门前,心里有些紧张,这小女孩性格太古怪,来了那么多人没一个愿意要她。今天来的美国教授夫妇,他本着中美友好的态度想推荐其他小孩,谁知他们也是看了报纸,指明要收养那个古怪的小女孩。 但愿小女孩今天不要再冷冰冰地不吭声。 推开门,却见小女孩绽开纯真烂漫的笑容,像一朵山茶花,光芒四射。 他看了看旁边怀特教授夫妇的脸色,心下稍安,感叹这烫手山芋总算要脱手了。 林慕努力维持面上笑容,唯恐露出不耐,她偷偷掐大腿让自己不要走神。 以前,她去粮油铺打酱油打醋时,只要对老板这样笑一笑,她都会忍不住摸摸林慕的头,把瓶子灌得满满的,还塞糖果给林慕。 可现在,她已经笑了好几秒,脸都快僵硬了,对面两个异世界的人还愣着没反应。 她只好一直狠力掐着大腿,继续维持笑容。 她快撑不住了。 终于,在撑不住的最后一刻,那两个人笑着走过来抱住她,说了一堆她听不懂的话。 听不懂也没关系,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 他们果然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林慕咬一口吐司,这样想。 手里的面包不叫面包,叫吐司。 午饭和晚饭也没有米饭,都是蔬菜瓜果蘸一些奇怪的酱,还有纯粹的一块肉,要切开才能吃。 林慕吃得不太习惯,也不在意。 他们说的话她还是听不懂,不过没关系,她只要知道他们说话时是笑着的就行了。 他们吃的,说的,长得,和她过去完全不一样,可那有什么关系,她只需要知道他们愿意养她,给她吃给她喝给她穿。 这是全新的生活。 她没想到,生活可以新得更彻底。 两个月后,林慕第一次坐上了飞机,跟着新爸爸新妈妈。 起飞的瞬间,她吓得差点跳起来,又被安全带勒住。身旁人伸手搂住她,柔声说些什么,估计是让她别怕。 十几个小时的空中飞行,她很不适应,一路上去了好几次厕所,一次都没成功。 下了飞机,惊觉耳朵听不太见了,外界声音变得好模糊,她猛地拍耳朵,想要找回灵敏的听觉,却是徒劳。 她不敢和他们讲,怕他们会不要这个半路认的聋子女儿。 坐在机场大巴里,她惴惴不安,唯恐旁人和她说话,发现她聋了。 万幸,路上一个颠簸,她的听觉又回来了。 下了车,林慕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别墅,白色漂亮的小洋房,有草地,有秋千,有围栏,美得像电视上那样。 新妈妈拍拍她的头,搂着她进屋,带她来到二楼,推开门,低声和她说话。 林慕看着粉粉嫩嫩的公主房,又呆住了。 一张看上去很柔软的圆床,床上有两个卡通抱枕,地上有毛绒绒的咖啡色地毯。 有白色的衣柜,还有白底碎花的窗帘。 新妈妈牵着她的手往里走,林慕的脚却像被钉住不动。 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原来是干净的,于是跟着新妈妈走进去,隔着拖鞋她都能感受到地毯有多柔软,像棉花般轻盈,又比棉花有韧性,踩在上面脚步一踮一踮的。 新妈妈又笑着和她说话,她仍然听不懂。 估计是在问她喜不喜欢,她胡乱点点头,竭力不要露出狂喜的表情,只含蓄地微笑了一下。 新妈妈摸了摸她的头,留下她出去了。 她跟到房门,看到新妈妈下楼了,轻轻合上门,脱下拖鞋,光着脚小心翼翼踩上地毯。 啊…… 她发出满足的喟叹,果然如她想的那般舒服。 林慕缓缓蹲下去,趴在地毯上,把脸埋进毛绒里,眼角一滴泪没入,唇边笑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