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原著(3)
通身漆黑的鸟儿歪着头, 豆子大小的眼里呈现出警惕又迷惑的神色。明月靠近了观察, 还特意竖了根手指在它面前晃, 却仍然只从它眼里看到寻常森林的模样, 而没有她的存在——无论哪一只眼睛,黑色的亦或血红的。 她戳戳乌鸦的头,果不其然看到手指穿过去的一幕, 可乌鸦似有所觉,略带惊慌地扑棱了几下翅膀。 “你的通灵兽好像能感觉到我。”明月收回手。 鼬安抚地顺了顺乌鸦脊背上的羽毛。“也许是写轮眼的缘故。”他不期然回忆起故友投身于南贺川的场景,声音顿了顿,“这是止水的眼睛。” 他觉得该把这件事告诉明月。 “止水……别天神?哦, 怪不得你特意分出影分/身来找鸣人。”明月立刻明白过来。鼬的影分/身常常是用通灵兽乌鸦来构筑, 这样会令他的暗中行动变得十分方便。作为优秀的间/谍,定期传讯当然是必不可少的一项工作。 很久以前,明月曾经和止水讨论过“别天神”的用法, 她还记得自己开玩笑, 说要让止水去给团藏用用看,暗示团藏去给三代目告白,那样一定会看到很有意思的场景。 幸好……止水在那边生活得很好,那小子都快结婚了。想到这个世界中挚友和家人的遭遇,明月心中滑过一丝黯然, 但她死死捂住所有伤感的情绪, 不想让鼬有所察觉。 鼬大概是打算把乌鸦塞在鸣人身体里, 这样一来, 万一佐助知道真相而憎恨木叶, 拥有最强暗示能力的“别天神”就会成为让佐助回归正途的杀手锏——鼬给佐助定下的“正途”。 这种坚定的、不容旁人分说的做事风格,果然非常宇智波鼬。 “小佐助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气爆炸,鼬你……”明月没精打采地叹口气,“算了,我现在就是个再怎么唠叨也不会被接受,还要被嫌弃是个啰嗦老妈子的命。” “没有那回事。”鼬摇摇头。他抬起手,肩上的乌鸦展翅飞起,绕到他背后,倏然便消融在他衣袍的黑色之中。 “就是那么回事。”明月更加无精打采,蹲在地上假装自己在种蘑菇,“唉,我们还是说回刚刚的话题。你的通灵兽能感觉到我,应该不是因为写轮眼,而是因为它是你的影分/身的一部分。既然你的影分/身能看见我,你的乌鸦小可爱能有所感应也不奇怪。” 乌鸦……小可爱? 她听见一声失笑时会发出的短短的气音。明月盯着面前浮起的一截树根和旁边裸/露的黄土地,苦中作乐地想,她应该高兴,至少她多多少少还能让他笑一笑。 头上传来被人轻轻抚摸的触感。在明月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她的本能已经让她享受地眯了眯眼睛,差点因为被顺毛而傻笑出来。这坑爹的动物本能!明月一边对自己恨铁不成钢,一边还要忍住去蹭蹭那只手的冲动,真是无比辛苦。 幸好鼬只顺了两下毛就收了手,让她不至于真的干出什么丢脸的事情来。 从森林另一头吹来的风带来了鼬所等候的人的气息。明月站起身,大大方方飘到前面的树干上观望了几眼,回头和鼬做了个“OK”的手势。之后她就坐在树干上——其实是飘在树干上——托着脸,看鼬和鸣人的交锋。 大概是交锋……毕竟幻术这种东西,对于深陷其中的人而言非常魔幻,但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就只是看到两个人面色凝重地两两对望,其余什么都不知晓。 一时间,森林里变得十分安静。火之国国土广阔,资源丰富,其中之一就是这些大片大片的森林。在这片没有车辆驰骋的土地上,无数林木不受打扰地向天生长,成为今天她看到的这般模样。阳光下漏,林涛声声,过于广阔的森林里,连鸟语都成了寂寞的反衬。 这里她其实很熟悉。她曾经无数次在这条道路上匆匆来去,为了不同的任务而奔波。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再转几个弯,可以找到一个不大的湖泊,她曾经在湖边和老师烤鱼,后来又偷偷带过两个弟弟去湖边野营。 这里离木叶不太远,离南贺神社也不太远。 南贺神社不算华丽,至少和她后来待过多年的贺茂神社相比,那里的参道不够气派,连守护的狛犬石像都没有,里里外外还到处印刻了宇智波家族的火焰团扇家纹。明月以前跟止水吐槽,说这装饰看着真是暴发户极了,他们怎么不干脆在门口挂个牌匾,写上“宇智波私宅,非请勿入”? 听说,八年前的血月之夜过后,“根”的人就在南贺神社放了一把火。能烧的部分都给烧了个干净,剩下一间石头打造的主殿还顽强屹立。断壁残垣无人修葺,飞瓦碎石散落满地,青草疯长、虫蚁攀爬,说不定地下室里也生了苔藓,再被老鼠或者蝙蝠拿来安家;太久没人打理的地方很快就会被自然同化。应该是那样的场景,明月觉得她能够想象。 那是鼬给自己选定的战场,也是他决定死去的地方。在那里死去会有死在家里的感觉吗?大概总是比横尸荒郊野外要好。 扑棱棱几下振翅声,黑色的乌鸦从鼬身上飞出,一头撞进鸣人怀里。明月见鼬的事情办得差不多,就从树上下来,打算自个儿飘到神社去。下方的鸣人刚从幻术中清醒过来,还在发呆,明月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看到他五官像极了玖辛奈,眼神却已经有些四代目的样子。鸣人是个跳脱性子,这种沉稳中带着忧虑的眼神必然是吃过很多苦之后才有的。 都不容易。 冲鼬点点头,跟他说自己一会儿就到,让他不用管她。青年对她微微一点头,身形化作无数乌鸦飞散在林间。 顾名思义,南贺神社距离南贺川不远。沿河地势平缓,宇智波的先人砍去这里的树木,堆出高一截的基座,修葺出一座古老的神社。石料打造的鸟居立在最前方,上面还有烧灼过后的黑色痕迹。明月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把眼前一片荒凉的景色和记忆中的神社做了个对照,心想人类总喜欢通过焚毁敌人的遗迹来巩固胜利,到哪里都不例外。 鼬的气息对她而言显眼得不行,随便望一望就知道该往哪儿飘。她却不急,先绕着神社飘了一圈,仔细观察了一下这里的模样,这才又晃晃悠悠去找鼬。 入口处她和鬼鲛打了个照面。长了张鲨鱼脸的男人看着天空,严肃的表情中还有几分敬佩。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阴森森的建筑,这才彻底踏进洒满阳光却又无比荒凉的院落,朝最前面的鸟居走去。大约是鼬不希望有旁人在场,让鬼鲛去门口拦一拦佐助的同伴。 身经百战的忍者对于死亡都有格外敏锐的直觉。尽管鼬始终保持着冷酷的假象,但看鬼鲛的表情,说不定他已经预感到这是他和鼬的最后一面。 阳光斜着照下来,尽力往建筑里倾倒辉光,但至多也只到进门两三步。有光和热就有生命;青草从石板缝隙里探出头,顽强地在那一点点光里摇曳。再往里走,四周就全是森冷的黑暗和陈旧的风,墙壁上象征灼灼生命和野望的火红家纹褪了色,在幽昧的光线里显得腐朽又诡异。 以前这里头有很多装饰,现在都没了,只剩个石头骨架,不仅黑黢黢,还幽凉得吓人。这么说似乎也不太对,毕竟她自己现在是个阿飘,照理说感觉不到是“幽凉”还是“火热”,如果感受到了,那只能说是心理作用。 她觉得很冷,冷到想找个人大吵一架或者干脆打一架,用怒吼燃烧血液,这样想必会暖和很多。 越往里走就越冷。明月一直走到最里面的房间,看见最深处有一个光秃秃的小石台,石台上有一个同样光秃秃的高背石椅,石椅背后贴了一张很大的招贴画,上面画了好几个图案不同的写轮眼。 看上去真是傻爆了,谁家没事往墙上贴眼珠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宇智波医学院眼科科室呢。 她要找的人就坐在那把石椅上,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低头闭眼,一副很累的样子。她飘着进来,又没出声,他却一下就感觉到,抬头看过来,血红的眼睛折射出一点细碎的光。 “尊敬的宇智波鼬阁下,请问我们能吵一架吗?”明月露出一个虚情假意的微笑,“这里太冷,我需要有个人跟我吵一架。” 鼬望着她,脸上又露出那样很淡的笑意。真的是淡到近乎没有的笑容,然而出现在他消瘦却俊秀依旧的脸上,又总是让他显得格外柔和一些。在面对明月的时候,他总是不自禁要柔和一点点、笑得多一点点,这或许是他常年在梦中世界旁观而养出的坏习惯。 “没有吵架的理由。”他说。 明月正走到他面前,闻言高高挑起眉。“要找吵架的理由还不容易?眼前一抓一大把。”她弯下腰,不客气地直视鼬的双眼,“一个,现在没人在,佐助也还没来,能不能劳烦您老人家暂时把这酷炫无边的写轮眼收一收,真正让自己歇一会儿?另一个,这里又黑又冷,你身体不好,还靠着这么大一块冷冰冰的破石头睡觉,很舒服吗?” 鼬安静地听着,一个字都不反驳,姿势也不动,要不是微微起伏的呼吸清晰可闻,明月几乎要以为面前的这个不过是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 “还能不能拿出个好好吵架的态度了?”明月怒目而视。 他手撑在脸旁,依旧沉默,但眼里的血红却忽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原本的纯黑,好似一个温柔而深沉的梦。他嘴唇颜色淡得可怕,却弯出一个很小很小的弧度;修长的手指挨在他脸颊一侧,一整排紫黑色的指甲盖触目惊心。 明月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强撑着提了几次气,每一次都出不了嗓子就给吞了回去,最后她不得不捂了捂脸,挫败地往鼬旁边一坐。 她既然碰不到鼬以外的其他东西,自然也没办法真的“坐”在那张椅子上,就算真的能坐下,这张椅子也容不下第二个人把自己塞进去,鼬再瘦也不行。所以明月只是摆了这么个姿势意思意思,实际还是飘在鼬边上,一半身体在椅子内部,一半在外面,随便扶手从肚子那块儿穿出去。 满室幽暗,幸好她自己的阿飘状态会发点光,能当个人形台灯用一用。明月伸一只手臂出去,硬是挤进鼬的后背和石椅靠背之间,将他整个肩膀环住,又另外再握住他一只手。她动作的时候,很明显感到手掌下的肌肉有一瞬的绷紧;就在明月以为鼬会抗拒的时候,那一线的紧绷又尽数撤退不见。 手中握着的那只手掌果然十分冰凉,就像轻轻倚靠着她的这具尚还年轻的躯体果然十分瘦削一样。 “现在你才有一点我弟弟可爱乖巧的影子。”明月撇嘴,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试图让那浸入骨髓般的冰凉温暖些许——哪怕一点点都好。 他低低笑出来。明月垂眸,只看见他闭上眼时安静不动的睫毛和挺秀的鼻梁。相比往常,今天的鼬好像轻松不少,不仅随便她折腾,竟然还肯稍稍放纵些许内心的情绪,想笑的时候就笑一笑。 寂静荒凉的黑暗里,他细微的呼吸声像极了一只贪睡的幼兽。在绵长的一呼一吸中,时间的流逝都被无尽的安宁扭曲,变得缓慢而模糊。 不知道过了多久,明月的开口打破了一切寂静。 “好久以前……” 她感到四周的空气像一片死去的、粘稠的池塘,每一个由她说出的音节都往四面八方推开一层涟漪,却没办法引起任何真正具备生机的波澜。 “老爸拖着我弟弟去战场,回来过后我弟弟就心事重重。我担心得要命,但我弟弟什么都不肯说——你也是知道你自己这种又沉默又倔强的性格的——我担心他真的患上PTSD,就跟他说如果做噩梦的话一定要告诉我。结果,你能想到么,才几岁的小孩子,就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一样,那几个晚上他都把自己控制得好好的,乖巧无比地缩在被窝里,做出一夜好梦到天明的模样。要不是他年纪还太小,掩饰不过噩梦中的颤抖和额头的细汗,我说不定也被骗过去啦。最后还是我硬要把他抱在怀里,说要哄他睡觉,好说歹说半天,他才终于肯抱着我哭一场。我到现在还记得弟弟的眼泪流进我脖子里时的感觉;明明他在大哭,我却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她面朝茫茫的黑暗和幽冷,没什么意义地笑了笑,说:“一个人受了伤,却还知道难过、知道哭,那就还好。因为这意味着,他还珍惜自己的生命。” “鼬,你想哭一会儿吗?”她低声问,“觉得丢脸的话也没关系,我绝对会记得把这件事忘掉的。” 他的沉默,就和他不曾被扰乱的、轻浅的呼吸一般,不曾偏离明月的预期。她依旧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所以又面朝黑暗笑了笑,仿佛只有借助这个没有意义的表情,她才好继续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唯有被她紧紧攥着的手掌轻轻抽出,反过来握住她,似乎是一种无言的安慰。 然后鼬放开她,坐直了身体,睁开一双重又变作猩红的眼睛看向前方。 “明月,”他突然说,“你离开这里。” 明月看他一眼,眉眼不动。“你想太多了。”她不咸不淡地回一句,“我决定以后就把这里当作你的墓地,我如果回不去又消失不掉,干脆就一直在这儿住着,当是给你守墓。” “放心,进来之前我绕着神社走了两圈,觉得这里还算是个风水宝地。喏,草地上还开白色的小花呢,连祭拜的花都有现成的,可以说是非常省心。” 安静的环境会将一切声音都放大。她听见合金嗑出的细响,在片刻后成为他递在自己面前的一把刀。刀很漂亮、很锋利,一看就是名贵的好刀。 一把眼熟的好刀。 明月沉默片刻,伸手接过。“你都知道了?”她问。 “我只是发现你也可以碰到这把刀而已。” “哦,那我还能碰到你的衣服呢。” 鼬又笑笑,只说:“这是你的刀,还给你。” “‘还给你’?你接下来如果再说一句‘从此我们两不相欠’的话,我们这段就能直接照搬上狗血八点档,都不带改动的。” “离开,明月,回家去。”鼬不去回应她的胡搅蛮缠,言语间尽是心平气和,“你已经在我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你在你的世界里已经做得足够好,比我好太多;接下来的结局只属于我,跟你没关系。” 他的声音忽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知道你没死,你弟弟一定会很高兴。” 鼬不在乎自己的结局,甚至是欣慰于自己即将死在佐助手里的事实。他是佐助道路上的障碍,也是给佐助成长铺路的好石材。这样残破的生命,能够如愿对弟弟的人生有所贡献,无论如何是值得高兴的事。 只不过……他的结局对明月而言,应该是太残酷了。他知道她是怎样温柔善良的人,又是怎样爱着自己的弟弟;让她亲眼目睹接下来的一切,对她太残忍。 鼬希望她离开,最好马上就走。 “我不。”明月一口回绝,摆出一副无赖的样子,“有本事你把我撵回去,不然还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强者为王嘛,没办法的只能听有办法的嘛,鼬,这不是你的处世哲学?” “行了,就这么定了。”她往椅背上一靠,臂弯里抱着失而复得的刀。很奇怪地,那把刀一被她拿在手里,就变得和她一样,无法被这个世界的其他事物所触碰,成了幽灵一样的存在。“要打赶紧打。”她闭上眼睛,“打完了我还要跟你说件事。” 他又沉默了很久。 “明月……” “不准说‘对不起’。”明月猛地一睁眼,打断他,“我不听这个。鼬,你只需要你答应一件事。” 隔了重重残垣,此刻外面忽然有了新鲜的风声。空气从外面涌入,送来最新的讯息。鼬花了很长时间等待这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来客,却在对方即将到来的现在,他忽然扭过头,不去看他一直注视的前方,只凝望着身边那个灵魂。 她的神情平淡中又带了三分郑重。 “我只需要……” “这一战之后,无论你听到我跟你说什么,你只要都答应就好。” 鼬看着她。 “好。” 他伸手轻轻触了触她的头发。 “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