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许淮阳抬头看蔡湛的那一瞬, 脸上是僵住的。 教室里很静, 白炽灯发着刺目的光。几个学生带着点好奇地目光, 回头看了看站在教室后方的蔡湛。 许淮阳脑子里一片空白, 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手里的笔一个没拿住, “啪”地掉到桌上。 是蔡湛。 蔡湛已经很久没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了, 但比起印象中的样子,外表似乎瘦了点,头发也长了点。 他仍然穿着洗得一尘不染的白色校服, 面色平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许淮阳。 眉目都是如此熟悉。 他原本的课桌已经很久没有人用,早就被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本,高高地摞成一座小山。过了两秒, 许淮阳才忽然反应过来, 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来, 把蔡湛桌上的书一摞一摞的搬开。 蔡湛也帮他拿了几本书放过去, 放不下的就胡乱摞在了座位旁边的地上。 许淮阳然后转头, 犹豫似的看了蔡湛一眼。 “……先这样。”桌子差不多清完, 蔡湛轻轻说了句,坐到座位上。 许淮阳“嗯”地答应了一声,坐下。他低头看着试卷,默默拿起了笔。 之前的题算到哪里了来着? 思绪像被抽走了般再也接不上。 这是一种许久没有过的、身旁坐着别人的感觉。紧挨着的课桌上,许淮阳有些控制不住地走神。他听得见蔡湛轻声的呼吸, 甚至能闻到蔡湛身上熟悉的洗衣液味。 蔡湛家的洗衣液洗过他的衣服,许淮阳还记得, 是立白.粉色包装的那瓶。 五感像接受到突如其来的讯号,正在一点一点地慢慢苏醒,他脑子里很乱,塞满了乱七八糟的问题。 蔡湛什么时候回来的? 长久以来,他一直避免自己思考某些事情,但在这一刻,从感觉到蔡湛的呼吸出现在身边时一刻,那些强行被他忘掉的事又重新苏醒了。 许淮阳盯着眼前的数学题,发现怎么都动不了笔。 蔡湛怎么回来了? 不是要训练吗,要考试吗? 回来几天,住在哪儿?还住校吗? ……他回来了。 一旦思绪跑了偏,八十匹马也拽不回来。他忽然觉得脑内容量瞬间被占满,试卷上的数字被一股脑儿地挤开。胡思乱想像潮水般地涌来,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在这堆胡思乱想中,那句“我们散了”忽然钻了出来,像根针一样,猛地刺了许淮阳一下。 蔡湛很平静地坐在他旁边,从背着的包里拿出一本试题,静静地写着。 许淮阳的笔已经停了很久,他没法集中精神看题,也不能转头去看蔡湛,只能微怔着看着试卷上的题目发呆。 过了一会儿,许淮阳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强行集中了注意力,在草稿纸上写下了两行算式。 …… 第二节晚自习下课,教室里瞬间哄闹起来。许淮阳看着写了不到一半的试卷,定了定神,站起来去洗手间,趴在水池上洗了把脸。 自来水管里的水冰凉,冻得脸上有些发疼,他哆嗦了一下强行精神过来,然后对着洗手台上的镜子强笑了笑。 带着一身寒气回到教室时,蔡湛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一如既往的睡姿,侧着头枕在胳膊上,露出一只眼睛。长睫毛和白皙的皮肤依然很漂亮,眉目间写满温柔。 “蔡……”前桌的周远忽然回过了头。 许淮阳愣了一下,赶紧把目光收回来,周远微微怔了怔,也有些惊愕地看着他。 “睡着了?”周远指指蔡湛,压低声音问。 许淮阳轻轻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他怎么回来了啊?”周远小声问,伸手在蔡湛眼前晃了晃,“还真睡着了……” “我怎么知道。”许淮阳啧了一声,拍开周远。 刚拍开周远的手,蔡湛忽然睁开了眼睛。 许淮阳的手还放在蔡湛眼前,没来得及收回来。他愣了愣,气氛一瞬间变得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 蔡湛看着许淮阳,也愣了下。 “不是我弄醒的啊。”周远看着两人,撇撇嘴,“谁让你拍我的。” “闭嘴。”许淮阳瞪了周远一眼,尴尬地要命。 周远叹口气:“久违的学霸嫌弃人模式……” 蔡湛回过神来,笑了笑,没说什么。 蔡湛的脸上带着倦意,刚才没睡沉,几分钟的小憩明显不够休息,他边摊开一本习题边打了个哈欠。许淮阳不知道该说什么,把头扭到一边,强行装作一副要认真学习的样子。 蔡湛看了他两眼,没说话,低头去写自己的习题了,边写还边打了个哈欠。 许淮阳用余光瞥到他,微微有些出神。以前的蔡湛,晚自习是用来看杂志和睡觉的。 现在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放学铃声终于打响时,许淮阳停了笔,看着刚对照答案改完的一片红叉的卷子,心情有点糟。 不知道是因为题型太难还是因为自己走了神,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大片的错误了。 教室里的人渐渐少下去,值日生关掉了前两排灯,整个教室都暗了下来。 许淮阳把习题和作业收好,蔡湛也在旁边慢吞吞地收拾着东西。教室里忽然只剩下他们两个,气氛有些说不出的尴尬。 “一起走吗?”蔡湛忽然开口问他。 许淮阳愣了愣,然后点点头:“啊。” 两人出了教室,许淮阳熟练地锁好门,从口袋里掏出小手电打开。一转头时才发现蔡湛已经拿出手机开了手电,正站在那里看着他。 许淮阳有点尴尬地把手电关上,重新放回了衣兜里。 他们走得太晚,教学楼里除了他们几乎没再有什么学生。一路上两人沉默着下楼,蔡湛手机的光一直照着许淮阳脚下的地方。 “你的课结束了?”下到一楼的时候,许淮阳犹豫了一下,问。 “没,”蔡湛推开教学楼大门,“回来待几天,准备考试的服装和物品。过两天还会回去,集体带考。” “哦。”许淮阳点点头。 只回来待两天啊。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答案忽然让许淮阳有点不高兴。但这种不高兴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问完这个问题后气氛就沉默下去的尴尬。 两人顺着回宿舍的大路往回走着,蔡湛走后,许淮阳已经很久没走过这条路。为了节省时间复习,他一直走穿过操场的小路回去。 大路路过艺术楼,路两旁昏黄的路灯和卷着落叶的秋风熟悉得要命,让人忽然有种穿越了的错觉。今天天气很好,微冷的风吹过来,许淮阳有些恍惚。 “挺累的。”蔡湛忽然开口,道。 许淮阳愣了愣,回过神:“啊?” 蔡湛笑了笑:“我说,你挺累的。” 没等许淮阳说话,蔡湛转头,看了过来:“你瘦得不少啊。” 许淮阳忽然跟他的目光对上,沉默了一会儿,也轻轻笑了笑:“还好,你也……” “我知道我也瘦了,”蔡湛打断他,在他旁边走着,“训练的时候没大有时间吃饭,还生了两次病。不过后来就有抗体了。” 许淮阳怔了怔,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以你呢?”蔡湛忽然转头,又盯着他。 这是信息交换吗?许淮阳轻轻啧了一声。 “认真学习,为学习燃烧了热血和体力。”他笑了笑,“大概是这么瘦的。” 蔡湛看了看他,也笑了。 蔡湛的笑还是跟以前一样,很帅很好看,在路灯下面都能帅得闪闪发光的那种。许淮阳看着蔡湛,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忽然间就有点难过的感觉。 “还好,”蔡湛轻轻叹了口气,把头转过去,“都加油。” 这句话之后,两人就都没再说什么。许淮阳一路沉默着,跟蔡湛慢慢走回宿舍。 五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五个月里他们没说过一句话,现在重新把话头捡起来,许淮阳心里强行埋着的东西一下子被拽出一大串,怎么塞都塞不回去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许淮阳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全是蔡湛说的话。 蔡湛没好好吃饭,还生病了,所以才瘦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他亲口说“我们散了”时候的场景跟放电影似的一帧帧在许淮阳脑海里回放,电话里琴键被胡乱砸响的声音,余音绕梁似的跟着画面同步回响。 说“散了”的人是他,现在忽然难受的人也是他。直到今天,许淮阳才有些后知后觉似的难过。 他没法想象说完那句话后蔡湛是什么反应,那排琴键又是被什么砸响的。 蔡湛远没有他自己说得那么轻松。 蔡湛在学校没待多久,还没等许淮阳回过神来,第二天中午便又收拾东西离开了。晚自习时李建夏忽然跑进来给蔡湛拿东西,这时候许淮阳才知道蔡湛已经坐上了今晚回去的车。 “我还以为你知道。”李建夏站在走廊里,有点惊讶地看着许淮阳,“他可能到年底……十二月份有一次考试,考完会回来一趟。然后年后再去参加第二轮校考。” 许淮阳倚着走廊的墙,低着头嗯了一声。 “蔡湛还是挺厉害的,”李建夏笑笑,“我觉得他现在怎么都能考上个三大院了。” “挺好的。”许淮阳有些出神,也笑了笑。 李建夏看着许淮阳心不在焉的样子,犹豫了一下:“其实……还有个小秘密。你想知道吗?” 许淮阳抬了抬眼:“有话就说。” “哎,”李建夏啧了声,“你好没意思啊。” 许淮阳笑了笑,有点无奈:“求求你,让我知道。” “这就对了,”李建夏眼睛弯了弯,“我刚刚拿的东西……是蔡湛给你的。” 许淮阳愣了愣。 “他本来是故意留在抽屉里,想上车跟你说。但是刚刚反悔了,就让我过来拿给你。你要不要好奇一下?”李建夏笑道。 许淮阳刚有点犹豫,但没等许淮阳回答,李建夏直接把兜里的东西掏了出来,递到许淮阳手里:“算了,我觉得你也不会好奇,直接给你。” “什么东西?”许淮阳皱了皱眉,看着被强塞进手里的那个纸盒。 “我哪知道啊。”李建夏笑着看他,“他说很久前就准备了,怕送不出手,挺可惜的。不过你也别在意,他这次回回来给我们都带礼物了。” “一人一份啊?”许淮阳看着纸盒,啧了一声。 李建夏点点头:“一人一份呗。” “行。”许淮阳定定神,收下了。 上课铃响,李建夏回了自己的教室。许淮阳拿着那个手掌大小的盒子回到座位上,有些犹豫。 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把盒子打开,然后微微愣了愣。 纸盒里是一盘没有包装的磁带。 他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磁带,忽然有点想笑。 果然是蔡湛的风格,这年头,除了他,谁还用磁带啊。 “你真给他了啊?”吕琰屁颠屁颠地跟在蔡湛屁.股后面,好奇地问。 “我又没给你,”蔡湛叹口气,“你哪来这么多问题?” 吕琰笑了笑:“不是,我就在想,如果我跟我女朋友分手了,我给她的东西她肯定看都不看一眼就扔……” 蔡湛停了脚步,挑着眉看他。 “哎,我不说了。”吕琰叹了口气,做了个拉上嘴巴拉链的手势。 大城市最神奇的事,就是无论什么时间,高铁站里的人都不会见少。蔡湛坐了晚上七点多的车回来,到站的时候都快十点了。 吕琰又一次以“尽地主之谊”为借口,想着法逃离了他妈的看管,八点多就等在车站接站。 蔡湛觉得吕琰这人很神奇,从话痨这方面讲,简直跟方绵有得一拼。但有时候又比方绵多了点吊儿郎当的感觉,说着说着话就让人有点儿想揍他。 这是他从下车以来,第五遍被追问和“前男友”的感情进程。 到艺考学校有直达的地铁,可是在吕琰的盛情邀请下,蔡湛还是无奈跟他打了车。 尽管最后肯定得被吕琰抢着付钱,但蔡湛坐在副驾驶上看着计价表跳字儿的时候,怎么都觉得有点肉疼。 “蔡湛,我问你个事儿,你别气啊。”大概是坐车太无聊,吕琰从后座探了探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蔡湛说话。 “不保证,”蔡湛啧了声,“你还是别问了。” “靠,”吕琰被噎了够呛,“你这什么服务态度。” 蔡湛笑笑,没说话。 “你……你们俩是怎么开始的啊?”吕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了。 怎么开始的? 蔡湛愣了愣。 “你猜猜?”他回头,对吕琰笑了笑。 吕琰啧了一声:“我就觉得,你长这么帅,不跟个小姑娘在一起,真可惜了……” “可惜吗?”蔡湛看向窗外,“我没喜欢过别人,他是第一个。” 吕琰怔了怔,沉默下来,不再说话了。 …… 许淮阳坐在琴房里,有些发愣。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琴房,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全校学生都放学、艺术楼都熄灯后偷偷地来。 十点了,还有二十分钟宿舍熄灯。艺术楼里一片安静,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这里是蔡湛的四号琴房。 有的感觉,是在不知不觉中被一点点唤醒的。今天晚上李建夏把那盒磁带交给许淮阳时,许淮阳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那是一种被压抑在心里的隐痛。 五个月的麻痹,使他已经快忘掉了以前的生活。可是在那盒磁带拆封的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来蔡湛的笑,想起蔡湛每一次坐在琴房的琴凳上认真弹琴的样子。 蔡湛的琴房里有一台收音机,以前许淮阳还笑过他,为什么要把这种古董似的东西摆在这里。 但今天,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这盒磁带里是什么东西,这台收音机又是做什么用的。 许淮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磁带放进了收音机里。 空转了半分钟后,第一个音符响了起来。 是《东方萃梦想》。 琴房里没开灯,月光从桌旁的窗户外投射进来,许淮阳沉默着坐在桌前,静静听着收音机里的声音,月光在他身上打出一片银辉。 很静,整座艺术楼里,此时只有收音机里的钢琴的声音。 钢琴曲有无数个版本,可是许淮阳一听就能知道,这首是蔡湛亲手弹的。 音符在月光下缓缓流淌,曲子优美而略带忧伤的旋律,带着强烈的诉说感。 --很简单的一首,东方萃梦想,这个难度你可以弹。 --东方萃梦想是首游戏里的曲子,没听过正常,但是旋律很棒。 --你拿着,无聊的时候过来练琴。教室待久了容易缺氧变弱智…… 他忽然想起了蔡湛第一次给他介绍这首曲子的样子。 带着笑,带着认真,跟他招手让他坐下,告诉他,来,我们一起弹。 我们一起弹。 音乐是很神奇的东西,尤其是在夜里,能击溃人最脆弱的情绪,让回忆在一瞬间像决堤般涌入脑海。 许淮阳忽然有点难过。 收音机的音质很差,但许淮阳还是能听到蔡湛偶尔的轻声咳嗽,和录制时旁边人说话的杂音。 然后是《皮黄》。 飞扬、激昂、意气风发。炫技的手速和具有中国特色的曲风,被蔡湛演绎得淋漓尽致。 收音机里的声音一直响着,许淮阳坐在旁边默默地听。他不知道这盘磁带到底有多长,但每首曲子间只隔了不到半分钟,是蔡湛一口气录完的。 很累。 听着听着,鼻尖忽然就酸了。 --现在它是一枚曲别针,但是,我一会儿要施个魔法。 --这是蓝金,白金黄金红金绿金蓝金的蓝金。等下次,再送你个真的。 --你以为我不敢说吗!我真说了你能不走吗!你他妈能吗! --很多人是分不清友情和其他情感的,相处越久越会这样。但你应该知道,我分得清。 --我喜欢你。许淮阳,既然你什么都没说,那我就先说了。 --我喜欢你。 …… 不知道过了多久,收音机咔咔响了两声,放完了最后一个音符。 过了两秒钟,许淮阳听见有人清了清嗓子,然后,蔡湛的声音出现了。 “许淮阳。” 许淮阳猛地一抖,抬起头来。 蔡湛的声音带着点笑,在深夜的琴房里,显得非常清亮。 “你听完了吗?” “十八岁生日快乐。” “我艺考的时候可能会撞上你的生日,我想了很久能送你什么,但总觉得无论送什么都弥补不了这个遗憾,不在当场,好像怪可惜的。” “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可是这盘磁带光录曲子就快用没了……今天是在学校待的最后一天。等再回来,可能就是集训结束了。” “我喜欢你。” 蔡湛录磁带的时候,身旁大概还有别人。这句话说出口,许淮阳听见他身旁传来一阵起哄的笑声。 “靠,别吵……安楠你把祝深他俩弄出去……”蔡湛的声音有点无奈。 许淮阳听得有点想笑,甚至能想象到蔡湛一脸无语地把起哄着的两人赶出去的样子。 笑着笑着,忽然又有点想哭了。 “许淮阳,有时候我没你那么高瞻远瞩,你太顾及未来的轨迹,但我只想把现在的路走好,和你一起走。” “我从来没喜欢过别人,你是第一个。” “我说过好好努力,就一定会努力。所以,如果我掉队了,你拉我一把我就会咬牙追上。如果我一时迷了路,你叫我一声,我就会顺着你的声音答应……你别放弃我,我会早点追上你。一切都会变好,是你教我相信的。” “我……我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安楠!这玩意儿怎么暂停?” “……许淮阳,我爱你。” …… 我爱你。 磁带转完,“咔”地响了一声,收音机静了下来。 月光静静地洒进屋里,许淮阳伏在桌上,头痛得要命。 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出了眼眶,他伸手摸了把脸,已经湿了一片。 蔡湛这个……傻逼。 蔡湛是怎样录完这盘磁带的,离开后,又是怎样听许淮阳说出了那句“我们散了”? 许淮阳已经彻底没法想象,这盒本来定在十八岁生日那天送他的磁带,蔡湛离开时,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让李建夏交到了他手里。 许淮阳,你太自私了。 你太残忍了。 你太……过分了。 对不起。 第二天上课,许淮阳几乎低了一天的头。 熬夜加上流泪,他眼睛肿得要命。而无论是失眠还是哭,究其缘由,都要追溯到蔡湛的那盘磁带上。 不过……现在想起来,其实还有些丢人。 昨晚听完那盘磁带,许淮阳正难过得要命时,刚好有保安巡逻到了琴房。 深夜,没开灯的艺术楼里隐隐传来学生的哭声,保安当场就吓了个半死。等看清了是个活人,才连生气带无奈地把许淮阳送回宿舍,以为他是高三艺术生压力太大…… 学校的保安向来嘴碎得很,许淮阳有点头疼,总觉得自己以后会成为什么艺术楼传说。 中午放学时,眼睛终于差不多消了肿,许淮阳这才勉强抬头,不再躲闪着跟人交流。 没想到刚一出门要往食堂走,一个人忽然扑了过来,直接抱住了他。 许淮阳强忍着把人一巴掌扇开的冲动,反应了半天才发现,这个连蹭带吱歪的是方绵。 他看到方绵的时候,微微愣了愣。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跟方绵说话了。 其实也很奇怪,从蔡湛走了的这两天后,许淮阳才慢慢意识到自己过去五个月里究竟是什么样的状态。 把自己逼得比刀刃还薄,只剩下自我麻痹式的忙碌和学习,连朋友和发小都被扔在了一边。 之前,方绵似乎来找过许淮阳,但每一次来找他的时候,许淮阳都无一例外地在看书或者刷题,多数都是几句话应付过去,已经很久没跟方绵好好聊过天了。 今天这是…… 许淮阳看着一脸悲痛的方绵,有点震惊地把他推远了点。 “许淮阳!”方绵抬头,吼了句,“你终于出来了!” “我靠……”许淮阳看着方绵肿得比他早上还厉害的俩金鱼眼,彻底愣了。“你是通天河灵感大王变得……” “别拐着弯儿骂我!我听不懂!”方绵强睁着眼瞪他,继续哀嚎,“我他妈等了你一刻钟了都!” “这才放学十分钟……”许淮阳有点无奈地看了眼表,又抬头看着他。 方绵这俩眼睛比他肿得厉害得多,许淮阳有点懵,怎么都想不明白是什么能让他这么没心没肺的人都哭成这样。 俩人一路走到食堂,方绵估计心情不好,一句话没跟他说,在路上唱了一路的《秋天不回来》。许淮阳边听边皱眉,纳闷他是从哪儿学了这么老的歌的…… 两人进了食堂,买完饭后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方绵这才不再唱歌,睁着俩金鱼眼跟他讲了是怎么回事。 “我和夏小雨要分手了。”方绵一脸悲痛地看着盘子里的菜,一筷子都下不去。“我靠……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要分手了。” 许淮阳默默吃了块茄子,看着他。 “其实我早就有感觉了,前两天就想找你说,可是你还一直不搭理我……夏小雨很久没理我了你知道吗!得半个月了啊!”方绵悲愤地盯着许淮阳,眼睛肿得连盯人都没感染力了。 “我还挺震惊的,你俩居然还谈着。”许淮阳啧了一声,看着他。 “这不废话吗!老子的初恋啊!”方绵吼了一句,但很快又蔫儿了下来,“她今早跟我说分手了……我没答应。” 他戳着盘子里的土豆,顿了顿:“你见过这么伤人的吗,她居然跟我说谈恋爱耽误学习……我靠,她都理科前十了我上哪儿耽误她去啊!有这么伤人的吗!” 许淮阳怔了下:“是替你考虑,怕耽误你的。” “我需要她替我考虑吗!”方绵更难过了,“你不觉得这种‘强行替别人考虑’更过分吗?说什么为我好,为我好就别分啊……” 许淮阳听着他哀嚎,筷子忽然顿了顿。 “上次月考成绩出来的时候她就说我了,我哪点不好啊,不就是理综拉了点分吗,好歹还一百八十多呢……” 许淮阳有点走神,方绵还在絮叨什么,他没听清。 大概过程是明白了,夏小雨觉得谈恋爱耽误方绵学习,今早跟他提分手了。 许淮阳跟方绵是从小学起就一块儿长大的朋友,夏小雨是他见着的第一个让方绵念叨个不停的女生,他能想想方绵现在有多难过。 --你不觉得这种‘强行替别人考虑’很过分吗? 缓过神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夏小雨提分手的原因竟然有点似曾相识。 不知道为什么,许淮阳忽然就有点心虚。 这种狗血的事情简直太多了,高中的小情侣,大多会因为成绩和观念的落差产生矛盾而分手,没分手的,高考后也大多会分道扬镳。 夏小雨大概是怕方绵不往前走。 方绵还在难过,盘子里的土豆快被他戳成了土豆泥。许淮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默默看着方绵,听他用悲痛无奈的语气讲完。 自己做的事,大概和夏小雨差不多。 方绵哭出来了,也找他讲了。那……蔡湛呢? 从昨晚的那盘磁带开始,许淮阳就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去想蔡湛的事。在过去的五个月里,他拼了命地用忙碌填满自己的生活,想方设法避开他和蔡湛的感情问题。 但这次蔡湛回来后,这种不正常的平衡终于被打破了。 是不是该揭开伤疤,反思一下了? 蔡湛当时,到底是怎么度过那段听他讲完“我们散了”之后的时期的? “她还喜欢你吗?”许淮阳看了眼方绵,静静问。 “我不知道……”方绵情绪很低落,“我没问她。” 蔡湛会像方绵这样低落吗? 许淮阳知道自己有一种“做事前会过度斟酌”的毛病。经济压力、学习压力,分手时他把所有的压力和给蔡湛生活带来的负面影响全都考虑到了,唯一没有考虑的,确实蔡湛自己的想法。 --你见过这么伤人的吗? 方绵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许淮阳一瞬间有些说不出的后悔,自己是不是也这样伤到蔡湛了? ……他还喜欢蔡湛,从来没有不喜欢过。 许淮阳从来没否认过这个事实,只是在之前的麻痹状态中,一味地屏蔽了它。 而现在方绵跟他说的每一句话,总让他联想到自己对蔡湛做的事,方绵的每一句倾诉,似乎都成了倒在他身上的控诉。 那盘寄予深情的磁带、蔡湛对他的笑和承诺……似乎都被他辜负了。 许淮阳脑内乱得要命,他安慰了方绵几句又停下。无论怎么安慰,总觉得自己都没有立场来说安慰的话。 ……为什么会这样呢。 李建夏说,钢琴专业的院校有很多,每个学校的艺考时间都不同,考生要根据自己的报考院校参加考试,在为期三个多月的艺考中,奔波在不同的城市里。 蔡湛大概报了不少学校,年前和年后都排满了考试。而按李建夏说的,他大概会在过年期间插空回来一次。 许淮阳心情很复杂,不知道该再蔡湛再次回来的时候如何面对他。自从从麻痹状态中脱出,一种诡异的不安和挂念似乎黏在他身上,从来没有离开过。 蔡湛的桌子上再也没被他堆过东西,他总觉得不知道哪天,蔡湛就会在晚自习时推门进来。 那盘磁带许淮阳没再听第二遍,也没有勇气听第二遍。 一旦意识到一个人的离开,这个人就会变得无处不在,见缝插针地撕扯着名为思念的神经。许淮阳甚至觉得连嗅觉都产生了虚幻,他总会在上课的时候,闻到和蔡湛身上相似的气息。 充满了难过的气息。 为什么呢,为什么这种不适感,现在才出现呢? 蔡湛是故意的,中间回来的那次是来报复,把他从自我麻痹里揪出来,让他看看自己做了多么过分的事,然后再转身而去。 许淮阳愣着神,又“咔”地折断了自动铅笔的铅芯。等再回过神来,又一次感受到了真切的抽痛。 行,这种报复成功了。 …… 今年的初雪来得很早,十二月,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落下了。 许淮阳路过艺术楼的时候,看到艺术楼的尖顶上覆了一层漂亮的雪花。 高三的艺术生已经全都去考试,楼里的声音只剩下两个年级,显得有些单薄。 许淮阳犹豫了很久才让李建夏帮忙要了蔡湛的艺考行程,然后悄悄地挨个学校查了简章,把城市和时间标注出来,压在了枕头底下。 其实这样做想想也挺无聊的,许淮阳不会去找他,甚至连个电话都不敢打……纯属是为了让自己更安心罢了。 要开口吗? 许淮阳不知道蔡湛现在对他是什么心情,但这种空落落的不适感,在心中郁结得愈发明显。 蔡湛年前的最后一个学校是在临市,许淮阳看着考试时间,还是没忍住,在算好他走出考场的时候,拨通了蔡湛的电话。 电话响了三声就接起来了,许淮阳愣了愣,没想到会这么快。 “许淮阳?”电话那边,蔡湛的声音有点喘,听上去似乎正在快走,“怎么了?” 许淮阳犹豫了一下:“你今天……是不是考完了?” 蔡湛愣了下:“李建夏告诉你的?” 然后顿了顿,声音带着点笑意:“对,年前的最后一场……下午五点的车就回去了。” “有人接你吗?”许淮阳犹豫了一下,问。 蔡湛那边似乎轻轻地“啧”了一声。 “有,放心,行李也不多……对了,给你带礼物了。”蔡湛边说边喘着,“靠,不跟你说了,这边堵车……徒步往回走累死了……” 许淮阳怔了下,“啊”地答应了一声,挂了电话。 给“你”带礼物了。 不是你们。 窗外的雪停了,许淮阳倚着宿舍的窗子,忽然有点想笑。 行,快回来。 他想好要怎么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