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时值初冬, 空气阴冷,凛冽的风自北境而来, 肆虐着整座皇城,雪将落未落。 东安门, 司礼监内,淡淡的血腥还没散尽。 傅执樾净了手, 被众星捧月般的簇拥着, 袍角一撩, 大马金刀地坐下。 他身穿金彩绣柿蒂蟒袍,腰饰玉革带,长腿下蹬着双黑色皂靴。 皂靴边角,溅了点点黑红血渍。 分明是刚刚才杀过人,可他的脸色却很平静,冷眸微凝, 拢着修长手指,慢条斯理地喝茶。 那是嗜血的锋刀舒张过后显出的平静。 从最卑微的宫人,爬到东厂督主的位置,一路腥风血雨, 踏着无数残骸白骨,杀人立威, 当好龙椅上那人最忠心的狗, 最锋利的刀。 这样的生活, 傅执樾早已习惯。 在皇城, 乃至整个大梁, 他的名声糟糕至极,光是提到他的名号,小儿都能被吓得止住夜啼。 奸佞也好,走狗也罢,他不在意外面的人如何评价他。 他有自己为人处世的方式,旁人无法动摇的执念。 对敌人心狠,对自己更狠,所以他才有了今日。 万人之上,繁花锦簇。 傅执樾睨了眼下首众人,一个个屏息敛气,躬身而立,模样恭敬极了。 他的视线落在最近的这人身上,淡淡地看着对方。 依然是那般苍白秀弱,看起来不堪一折。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最信任的属下,却在上一世他临死时,站在废太子身侧,一箭穿透他的胸膛。 眼睛都没眨一下。 想到往事,傅执樾握着茶盏的手一顿,淡漠地扯了扯唇,“多日没练箭了。商直,你随我去。” 两人走到箭靶边,傅执樾扫了商直两眼,一笑:“不如比试比试。” 他挺直肩膀,抡起弓弦,手臂轻轻一勾,箭矢朝前飞出,稳稳的正中靶心。 与此同时,商直那支箭,却射偏了。 傅执樾眯着眼,笑了一笑,“你倒是没长进。” 商直卷手,低低咳了几声,尖细的声音响起。 “督主您知道的,属下的箭术向来就是兄弟们里头最差的。” 带了些许自嘲的谦虚语气。 傅执樾轻轻嗯了声。 他转身,再次举弓,“嗖”地一声射出,箭矢堪堪擦着商直的左耳飞了出去。 锃亮的箭头,在半空划出一道凌厉的银芒。 他看着对面的商直,那人面无表情的脸上,瞳孔剧烈收缩,细微表情显出深藏不露的狠戾。不过片刻狠戾敛尽,变成了一副吓得呆若木鸡的模样。 实在是好演技,难怪上一世能骗过他! 时至今日,他都不明白,这人为何要背叛于他。 他们曾经歃血为盟,同生共死,甚至商直这满身伤病,都是为了救他落下的。 一个个的,都救过他,却都又背叛了他,想夺取他的命。 萧姝如此,商直也是如此。 傅执樾闭了闭目,再睁眼时,眼底一片清明。 他随手丢开弓,疾步走到商直面前,定了定,轻轻拍着他的肩,唇畔噙了一丝笑意。 “这护身的本事,还是要好好练的。” 端的是若无其事,温和亲切,仿佛方才射出的那支箭,只是他心血来潮而已。 话音刚落,手底下人来禀,道是武威将军府献来一匹价值连城的汗血宝马,只是此马性子极烈,已伤了好几个人。 傅执樾喜好危险的东西,譬如权力,譬如烈马,但眼下他没那个精力,去驯新献来的烈马。 因为,陛下要立新太子了。 自萧皇后被鸩.杀,陛下再未立后,后宫妃嫔之中,云德妃和丽贵嫔两派势均力敌。 云德妃膝下育有一子,年已六岁,性顽劣残忍,一直不得陛下所喜。丽贵嫔宠冠六宫,入宫前三年并未有孕,直到数月前,她被诊出怀孕,怀着的极可能是位小皇子。 朝中渐渐生出传言,只待丽贵嫔诞下龙嗣,便立为太子。 那武威将军府,正是云德妃的母族。火烧眉毛,难怪会这么急着来笼络他了! 只可惜,无论是哪位皇子被立为太子,都注定登不上那帝位。 无法登基的太子,便如那废太子一般,活着又有何用? 重来一世,他傅执樾,必要将这段氏江山易主。 他嘲弄地勾了勾唇,将献骏马的事丢到了脑后。 几日后,云德妃亲自来找他了。 平日里见这云德妃,总是衣衫严整,妆容稳重,颇有几分老气横秋的味道,今日却一袭丹红的斗篷,斗篷底下冬衫单薄,勾勒出若隐若现的玲珑的曲线,微微松散的领口下,露出一小片雪白胸脯。 足以令人浮想联翩。 这样的女人,傅执樾见得多了去了。他无声冷笑,拱了拱手,算是行过礼了。 他散漫的态度,立刻激怒了云德妃身侧的小皇子。 “母妃,这太监好生无礼,竟敢不向本皇子下跪!”小皇子愤怒地撅起下巴,小脸涨得通红。 云德妃立刻捂住小皇子的嘴,挤出一丝尴尬的笑,“督主莫要见怪,是本宫素日没教导好!” 说完眼眶微红,下颌拢紧,调整出最美丽的角度,轻声叹道:“本宫实在是没办法了!” 欲语泪先流,声线里透着一丝哽咽,端的是楚楚可怜的模样。 “自那女修入宫,陛下被迷了心窍,再未正眼看过后宫其他女人,不止如此,那女修还蛊惑陛下沉迷炼丹,荒废朝政,偏偏陛下却维护她,还要立她腹中孩儿为太子。” “若真立了太子,后宫之中,又岂会有我母子容身之地?只怕我母子二人,会沦落到和萧皇后废太子同样的下场!” 傅执樾眼皮一撩,八风不动地反问:“又与本督主何干?” 云德妃拭了拭泪,将声线压低了些,“如今陛下百般信赖的那位真人,正是丽贵嫔的师伯,督主为了陛下的龙体,屡次与真人发生争执,难道就不怕他们秋后报复么?” 傅执樾把玩着指间的玉玺扳指,冷眸微微凝着,薄唇合拢,不声不语。 云德妃挺送着丰盈,咬了咬牙:“我武威将军府一脉,虽在西境声名赫赫,可于朝廷文官之中,却无半分根基。督主若助我儿上位,我儿必允督主监国,如此可好?” 偏偏被她捂着嘴的小皇子呜呜直叫,奋力挣脱后,双眼瞪得浑圆,指着傅执樾嗷嗷叫着:“呸!本皇子才不答应。你个狗奴才,还不给本皇子行礼?!本皇子要杀了你!杀了你!” 骂完立刻高声嚷嚷,咆哮着要宫人入内,把傅执樾拖下去杖毙。 傅执樾淡淡地看着他,眼底一片晦暗流光,深邃不见底。 小小年纪,心性就已如此冷酷凶残,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看着看着,不由怒极反笑。 云德妃的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 她被这混不吝的儿子给惊住,也顾不得再卖弄风姿,命宫人拖着他,捂紧那张小嘴,匆匆离去了。 清冷的空气里浮尘游弋,还残余了一丝云德妃身上的幽香。 傅执樾嫌恶地拢紧长眉,面色冷了下来。 他讨厌这样的气味,无论是女人身上浓烈逼人的香气,还是陛下殿内经久不散的檀香。 他立刻起身,出宫回府。 天已经彻底黑了,廊庑下红色的灯笼光透过来,落在他的脸上身上,使得他冷冽的漆黑眼眸,显出了几分淡红的暖意。 进了屋,沐浴毕,取出那柄削铁如泥的剑,习惯性的搁在里侧,刚刚躺下,双眼突然睁开,目光发沉。 在合拢的红绡幔帐中,他捕捉到了一丝淡淡的馨香。 两人洞房之时,那床凌乱不堪的被衾早已被烧掉,可她发丝体肤间的那缕体香犹存,清清淡淡的,并不让他厌恶,反而有种令人沉醉的意味。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那晚,在龙凤红烛的暖光映照下,眼前笼罩着朦胧的光晕,似模糊似绚烂,那软香温玉的美人躺在他身下,任他攻城略地,得了无比快活。 雪肤乌发,玉面潮红,一双翠羽弯眉微蹙,两弯潋滟明眸紧闭,此刻历历在目,端的是璀璨如华,春.情缱绻。 傅执樾猛地坐起,手中长剑出鞘,手腕利落挥动间,水波般轻漾的红绡幔帐,立刻变成无数残破的碎片,飘飘洒洒,红色的雨一样,落满了屋子。 他光着脚,立在拔步床前,那双眼眸越发阴鸷,仿似也染透了红色。 长剑劈过,携了千钧之势,那张结实的拔步床,立刻从中间裂开了。 摇摇晃晃,轰然坠地。 “督...督主。” 近身伺候的冲了进来,目色发怯地望着他,不敢靠他太近。 “无事。”他冷然道。 收了剑,跻了鞋,正要出,忽然得人来报。 “督主,陛下夜宿丽贵嫔宫中,出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