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木瓜（十）
观音站在破庙外。 她已经看见庙里废墟上端坐着的灵感大王, 和他身边飘着的“人”, 以及, 他身后的那尊神像。 她一掐指, 便明白了事情的全部缘由。 她脸上显出一片慈悲，神色是祈越从没见过的肃穆。 观音千手千面, 明明还是一样的模样, 在这一刻, 她如同换了个人似的, 终于显出真正的菩萨的那面。 她庄重地抬起手，对着灵感大王合十：“阿弥陀佛！” 灵感大王看也不看她一眼。 她身后的五人，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她合十，朝灵感大王念道：“阿弥陀佛。” 观音叹了口气, 身上气势再变。她敛去了菩萨的那面, 整个人又恢复如初。 “菩萨，这妖怪是什么来头？怎么这么强大？”孙悟空走到观音身边。 “它是我普陀山莲花池里的一只金鱼。”观音说。 “怎么可能！”孙悟空惊讶道, “菩萨, 你普陀山中那几只阿猫阿狗, 哪来这么强的本事？” 观音笑了一下，反问他们：“你们可知道，我在哪里，能发挥出最强的实力？” “当然是普陀。”孙悟空想也不想地说。 “佛界里，那儿有众佛的加持。”猪八戒说。 祈越想了会, 也说是“普陀”。 崇九望了祈越一眼：“我觉得小白说得对。” 祈越满意地点点头。 沙僧照例说：“我觉得大师兄说的很对, 二师兄也说的对, 小白呢，说的应该对，而小九，说的也可能对。” “但你们都错了。”观音轻摇着头，“我在凡间的观音庙的时候，才能发挥出最强的实力。” 观音看着他们纳闷的神色，知道他们不解，便笑道：“你们法力不够，还不能受香火。若受了，便会像我的鱼一样，失去情绪和部分记忆。所以你们不明白，信仰的力量是极强大的。若我在观音殿里，则我背靠众生香火，自然能有最强的实力。” 难怪佛界这么热衷于传播教义，还搞出什么取经，原来就是想获得信仰之力啊！祈越想。 “这破庙，就是这妖怪的庙？”孙悟空明白了。 “正是。”观音说，“他已然成了一个受香火而成的神。所以在这庙中，你们自然敌不过他。” “那是谁在信仰他？”孙悟空问。 观音伸手，朝上头一指：“就是上面那个村子，以及其他沿岸的村落。” “可他们为什么要信一个杀小孩的妖怪？”孙悟空继续问。 “因为他庇护了通天河沿岸。”观音说。 “那菩萨你能收服他吗？” “若是其他的，那我真收服不了，你们只能去找佛祖了。”观音淡淡一笑，“但他毕竟是我的鱼，我还是有些办法的。” 说完，观音拿出玉净瓶中的杨柳枝，开始编织。 “但是，菩萨。”孙悟空问出最重要的问题，“你养的金鱼，怎么会这么残暴，要童男童女来当祭品呢？” “那是自愿的，也是必须的。”观音一边编，一边说。 其他五人面面相觑。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观音缓缓地说，“但反过来，也可以这样理解，若你想要得到琼琚，那就必须先献上木瓜。若想要得到庇护，那就必须先献上祭品。” 祈越低下头来，思考着观音的话。 观音继续给他们解释：“因为世间从来没有白得恩惠的道理，就算是神佛也不能无尽施舍。你们几个也记住，有舍方有得，如果连一个木瓜都不愿付出，又怎么可能得到琼琚？凭白施舍，或凭白得恩，就是亏欠了因果，必将导致更多的后患。” “这些童男童女，就是木瓜？”祈越顿悟。 “正是。”观音颔首。 …… 金鱼游着。 他不在水里游，而在云中。 观音带了龙女去开女仙平权会，无人管束，他便从普陀的莲池中游了出来。 他听观音念了多年佛经，也想要出来，为凡间做些善事。 所以，他就游下了界，四处寻找做好事的机会。 云下面，有一条很宽阔的河。这条河极为凶猛，每年都肆虐沿岸的村庄。 今年，河水尤其汹涌，沿岸的陈家庄，被淹没了七成的收成，以及五十余人。 金鱼从云端低下头去看时，听见了一声声的祷告。 “祈求神保佑，祈求神保佑，只愿此河波浪平静，再不泛滥。若得保佑，愿每年以庄中童男童女各一名，做为献祭。” 沿岸的村庄，已经祷告了很多年。这些信仰的力量，形成了一丝无灵智的神灵。但想要这个神灵，产生灵智，能听见祷告并回应，还需要很久很久。 金鱼便想帮助这些人，帮助他们达成心愿。尽管他知道这样一来，他自己会失去很多，但他是一条慈悲的鱼，甘愿做出这些牺牲。 于是，他游到河中，融合了通天河中那个无灵智的神灵。从此，他便是神灵，神灵便是他。 神灵者，感应祈祷，收获祭品，并给予回馈，因此，他把自己称为“灵感”。 村民们遵从祷言，每年如约献上祭品。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得到保佑。 灵感不想杀死童男童女，但他没有办法。他也不能要求更换成牲畜财物等其他祭品，因为那些祭品价值太轻太轻，完全抵不上他对村民回报的千分之一。 而且，这是村民们自愿的。他要遵从村民自己的选择。 有付出，才能得回报；有祭品，才能得保佑；有木瓜，才能得琼琚。 这是世间最为简单的道理之一。 信仰之力太强大了，灵感无法抵御。因此，他彻底成了一个信仰凝成的神，成了一个收下木瓜，而回馈琼琚的机器。 他抛弃了那些神所不需要的东西，比如喜怒，情绪，部分记忆，乃至慈悲…… …… 曲折而蜿蜒的山路。 陈澄牵着女儿，背着年迈的老母。 他们只带了一点家当，便连夜逃出了陈家庄。 他早就准备好跑了，在那几个和尚来之前，就准备好了。 山的前方，还是山，还是山。而他就算翻完了这些山，也可能是去到一个满是危险的地方。 他当然愿意住在陈家庄，西域乱世，去哪里找一个没有战乱，灾祸和剥削的世外桃源？ 但是他没有办法。因为今年轮到了他家献祭。若没了女儿和侄子，他就算住到仙境，又能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不管如何，他也只能抛下一切，离开陈家庄。 他生来就住在陈家庄，这么多年来，他看着别人的孩子被献祭，并作为陈家庄的一员，享受献祭带来的回馈。但轮到自己的时候，无论如何，他都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 现在，他得罪了整个陈家庄，得罪了灵感大王。 他不知道村民回不回来抓他孩子回去献祭，不知道灵感大王会不会报复，他也不知道前方是不是一条绝路。 但他只能继续前行，这是他唯一可做的选择。 …… “庄主。”一个青年来到陈春的身边。 陈春静静地坐着，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把唢呐。 他的脸上满是眼泪。陈澄一家逃走后，重新挑选出来，被献祭的男孩，是他的侄孙。 陈春没有亲孙儿孙女，作为庄主，他以身作则，第一年就把他们送进了河中。 他别无选择。他和陈家庄，找不到比通天河畔，更好的安身之所。 每年，只需要死两个人，只需要两个，就能住在这个地方。 背靠大山，少有外敌，面朝大河，适宜耕种，河水从不泛滥，播种的作物都能丰收。上次来了数百人的马贼，灵感大王还显灵帮助，一瞬间，暴涨的通天河水就淹没了来犯的贼人。 西域哪里，能有这样的地方？而住在这样的地方，又怎能不付出代价？ 相比起来，献祭两个人的代价实在是太小了。 不想献祭，又想得到灵感大王的回馈，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需要把陈澄一家抓回来吗？”青年说，“毕竟，他们在陈家庄待了这么多年，享受别人为他们带来的福泽，却不愿付出，哪能有这样的事啊！” “算了。”陈春叹了口气。毕竟，他能理解陈澄的选择，尽管他万分鄙夷。 他问青年：“祭品被抬走了吗？” “恩。” “那，你让大家出去。”陈春撑着椅子站起来，“该干嘛的，继续干嘛。” 青年扶着他站了起来。他内心无比敬仰这个为了庄子而付出一切的庄主。 死寂的陈家庄，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种田的种田，洗涤的洗涤，晒太阳的晒太阳，又是一副世外桃源的安宁景象。 在献祭的前几天，和献祭的时候，陈家庄村民都是待在屋中，从不出来的，因为他们不忍心看见被献祭的人和这幅场面。 …… 观音用杨柳枝编出一个小鱼篓。 编好后，她就将鱼篓朝灵感大王抛去。 鱼篓在空中打了个转，朝灵感大王滚去。 这里是灵感大王的香火之处，观音本来没那么容易收服掉他。但是，她可以收回她的鱼。 端坐在废墟上的灵感大王消失了，祈越感觉到一晦涩、古老的气息从灵感大王的身上剥离，融入到残破的神像中。而观音的篓里，多了一只小小的金鱼。 “我把我的金鱼带回去了。但是，本来就存在的，受信仰的那丝神灵，又回到神像中了，而且我启发了它的灵智，以后它爱怎么做怎么做。”观音说，“这是村民的信仰形成的，我管不了。” “为什么啊？”祈越问。 “不能干涉别人的信仰啊。”观音理所当然地说。 “还有，菩萨，那是什么邪术？”孙悟空指着飘在空中，诡异笑着的“人”。 “对啊。”猪八戒也很疑惑，“灵感大王脑子有问题，为什么要把被献祭的孩子弄成那样？” 不知怎地，观音听见这话，脸色有些不太好，她呵斥道：“东问西问，整天问那么多干嘛。般若经背完了吗？八大菩萨经呢？” 猪八戒很委屈，我会背这些经，我还去西天取个屁啊！ 观音又随手一指：“悟空，你去把这些孩子带走，好生殓葬，不能出任何差错；你，悟能，去给他们念往生咒，十遍，注意，是每个孩子都念十遍；还有悟净，你去挖坑，每个孩子一个坑，挖深一点，至少三丈。” 三人：…… “那他们呢？”孙悟空忙指着祈越和和崇九。 “他们？”观音转过来看着崇九和祈越。 “崇九，你把这次的两个孩子送回去，再和陈家庄的村民说，三年之内，不用再献祭，通天河依旧能庇护他们，三年之后，我就管不了，随他们去。”观音说。 “是。”崇九应道。 观音再一指祈越：“至于敖三太子。” 祈越忙露出一脸谄媚的笑容。 “你就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养养身体。”观音说。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裸的偏心。 不仅如此，观音还掏出一根淡金色的，已经长成了人形的小人参，她递给祈越：“这个你也收着，补补身子。” 祈越喜滋滋地接过：“谢谢菩萨。” 观音提醒他：“你就这几天吃下，小炒黄焖用油煎都行。” 祈越一听，傻眼了：“可，可我不会做饭啊。” “那就直接生吃，或者泡水喝。”观音微微一笑，“反正，你也不需要会做饭。” 说完，她还神色诡异地看一眼崇九，非常明显地暗示你会做就快上的意味。 崇九一阵心累：莫非我一个当坐骑的，还要去当兼职厨师？ 猪八戒则两眼放光地看着那根人参，吞一口着唾沫，肚子“咕”地叫了一声。 “我再施个小咒，其他人吃了马上就上吐下泻口舌生疮。”观音随手一指那人参。 然后她瞥了一眼猪八戒，说：“我不是刻意针对谁，真的不是，我真的只是怕被老鼠偷吃了。” 猪八戒：…… 说完，观音也不再理会他们，拎着鱼篓，自顾自儿地离开了通天河，蹬着莲台，又回了普陀。 三年之后呢？陈家庄的村民是为了不再献祭，而离开河岸，还是要继续祭祀而得到回馈，谁也不知道。 “这婆娘怎么这么宠他。”孙悟空狠狠地白了一眼祈越。 “因为这白马最会拍马屁。”猪八戒特别不忿。 连沙僧也说：“就是就是。” 祈越则拉着崇九一连串地问：“快看看，多看几眼，是不是我又帅了？更加迷人了？” ……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善财，过来！” “来了来了！”红孩儿一溜烟地跑了过来。 “来。”观音将玉净瓶交给他，“收好瓶子。” 红孩儿接过瓶子：“咦？菩萨，这瓶儿怎么摔了？” “哪里？快来我看看。” 红孩儿把瓶子举高，一手指着坏的地方：“这里掉了。” 观音低头一看，果然，瓶身处掉了一大块漆。 “被那猴子的金箍棒磕的。”她无所谓地说，“去库房里拿点白漆补一补。” “好。”红孩儿说完，就蹦蹦跳跳地走了。 “记住，别用咱自己勾兑了拿出去卖钱的那种漆！”观音冲他叫道。 “知道知道。”红孩儿不耐烦地说。 “等等。”观音又叫，“再回来，还有事儿！” 红孩儿又跑回来。 观音拿出个小鱼篓，叮嘱他：“放莲池里去。” 红孩儿接过，随手一扔，就连鱼带筐一股脑抛进了莲池。 “我让你放我的鱼，没让你放我的鱼篓！” 红孩儿吐吐舌头，跑去莲池边，一个猛子扎进去，又把鱼篓找出来。 他把鱼篓拆了，把杨柳枝插在瓶子里，然后问：“菩萨，你刚才出去找鱼儿了？” “对啊。”观音随口说。 说完，观音一愣。 咦？ 不对啊！ 我出去不是为了找鱼啊！ 是为了啥来着？为了啥来着？为了啥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