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节
骑马回了和硕长公主府。 刚一入府门,牵马的小厮便向他急急说道:“公子回来了!长公主吩咐了,您一回来就请您过去呢。” 温宪这一天都神思恍惚,只听得“公主”二字便往额娘房里去了。 进了长公主房中,看到一个眼生的老嬷嬷,正在服侍长公主品茗。 温宪行了个礼,说道:“叩见额娘,给额娘请安。” 长公主见是温宪,便说道:“回来了?这是苑嬷嬷,从前服侍过孝穆皇后,是宫里的老嬷嬷了,如今年纪大了,体力也不济,静妃娘娘看在她与本宫的一点渊源上做主让本宫把她带回府里来养老。以后便只管教教小丫头们的规矩便罢了,即便是你也不许随便使唤她。” 说罢又向苑嬷嬷道:“苑容,你也别惯着他们,都是小辈儿,有什么看不惯的就敲打,凡事有本宫呢!” 苑嬷嬷道:“长公主哪里的话,奴婢怎么敢。公子也金尊玉贵,如今又身居高位,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长公主道:“这有什么不敢的,他小时候你还抱过他呢!本宫这个长公主府里比不得宫里,没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自在些才好。” 温宪道:“额娘说的是,见过苑嬷嬷。日后就有劳苑嬷嬷了。” 苑嬷嬷道:“公子爷有礼了,奴婢惭愧无地。” 长公主随即对苑嬷嬷道:“苑容,你先下去,看看晚膳安排好了没有。” 苑嬷嬷应声下去了。 温宪道:“额娘,苑嬷嬷便是额娘安插在永和宫里的人?” 长公主道:“怎么?还在怪额娘么?” 温宪道:“儿子不敢。只是儿子希望府里能安稳些,不要出什么乱子。” 长公主道:“这府中是否安稳还是要看你啊。今日唤你过来是她有件东西让我交还给你,她说她已改变了心意,希望你明白。” 温宪一时怔住了。 长公主伸手拿过那枚玉镂雕香囊,递与温宪。 温宪接过来,轻轻打开玉制的机关,只见香囊内卡着当初他交给青郁的那个小巧的葫芦瓷瓶,那能够逃出生天的药便在里面。 长公主道:“你今日入宫当值想必已经得了消息,静妃又有身孕了。她让我将此物交还给你,她的心意,你已明白了?” 温宪沉默不语,手只是紧紧攥着。 长公主叹了口气道:“额娘不是不知道你的心思,只是这府中上上下下几十条性命你都不顾了?本宫看她也是个识大体的人,她必不想因为她而让你走上绝路。她若是个寻常女子,即便是个丫头,你们如此有情,额娘都可以成全你。青芜那样的出身额娘不是仍旧待她如同亲生?可是因缘际会,事已至此,你就了断了自己的情念罢!” 温宪喉咙中似是被什么东西梗住,半晌才唤道:“额娘……” 长公主道:“失去挚爱之苦额娘又怎么会不明白?额娘也曾年轻过。这样,只要你安心在宫里当差,将不相干的情念断了,额娘答应你,今后她若是有难,额娘必会竭尽全力地助她。” 温宪道:“谢额娘。” 长公主道:“你也累了一天了,去休息。景行日日看不到你,总是问本宫,阿玛何时才能回来陪他。” 温宪道:“有劳额娘日日看顾景行。” 长公主道:“温宪,你要明白,这世间的情爱并非最为重要之事,只能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值得你去付出,莫要因为一人就辜负了所有。” 温宪轻轻抬起头,眼中早已有薄雾弥漫,似是受了重创。 长公主道:“温宪,你去看看这府里,本宫与景行是你的至亲,血浓于水,自是不必多说。其余的女人哪个不是真心真意地对你?只说青芜,她自从嫁进来,没有亲族可以仰仗,没有夫君的宠爱,还要替你挡掉闲言碎语,被人误会是蓄意专宠,可她仍是无怨无悔,你于心何忍?” 温宪道:“额娘不必说这些,我都知道。此时只想问额娘一句,额娘可有过心爱之人吗?” 长公主道:“有过。可是最终本宫听从了皇阿玛的旨意,委身下嫁于你的阿玛。” 温宪道:“额娘可还再见过他吗?” 长公主道:“见过,经常见。每次年节,朝拜,本宫都会与他相见。可他既不知本宫的心意,也不曾对本宫有情。温宪,你已比额娘幸运太多。” 温宪道:“额娘见到他时,心中可还会有波澜?” 长公主道:“何止,听到他的名字都会心悸不已。平日心里梦里装的也都是他。” 温宪道:“额娘不怨?不恨?” 长公主道:“你记不记得当年本宫让你跪在你阿玛的灵位前那一晚与你说过的话?你以为额娘是轻轻松松地说出那些话的吗?额娘的话里都是血泪。” 温宪道:“额娘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长公主道:“本宫已是这把年纪,再说这些又有何用?他是个极优秀的人。当年除了本宫还有很多出身尊贵的女子爱慕他。可是,你,却比他当年还要出色。额娘很欣慰。” 温宪突然跪下,说道:“这些年,额娘受苦了。” 长公主起身扶起温宪,拂去他肩上沾上的一片柳叶,说道:“你不必为额娘感到惋惜,额娘也并不引以为憾。相比于那些远嫁蒙古的姐妹,本宫还能留在京城,时常得以相见,已然是莫大的幸福。皇家就是这样,为了尊荣,为了社稷,没有什么不能舍弃,甚至无需问值不值得,一切都是心甘情愿。” 温宪唤道:“额娘……” 长公主道:“回去休息,若不想出来用膳,本宫等下让青芜将晚膳送去给你。” 温宪再也说不出话来。 长公主点点头,再次示意他回房。 温宪转身退下了。 长公主一个人静静地往寝殿深处走去,那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地方。无数个日日夜夜,她都在此处,追忆自己亲手割舍的青春年华。 多年前,那个人头攒动的马场,她也在。 她眼睁睁地看着佟佳·璇仪策马疾驰,奕绍英雄救美。 自从那时起,她便对佟佳·璇仪心生恨意。 之后她力劝当时还是智亲王的当今圣上娶佟佳·璇仪为继福晋,之后却从未给过佟佳氏好脸色。 所以宫中盛传和硕长公主与皇上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连皇后都要避忌三分。 可此番皇后失势,见罪于皇上,她隐隐觉察出皇上有迁怒奕绍之意,便入宫进谏,保下已承袭定亲王爵位的奕绍满门。 往事如烟,恣意飘散。 长公主看了看自己的手,当初也是指如柔荑,细若无骨,如今即便是佩戴了最贵重的护甲,也难掩疲老之态。 突然,门外响起苑若的声音:“公主,该用晚膳了,几位夫人都等着您呢。” 长公主站起身,缓缓走出寝殿,走出她掩藏多年的心事,走出困扰一生的梦魇,走向她体面尊贵的人生。 第一百三十四回 镶金饰玉地 伤心苦命人 温宪回到书房,取出刻有“飘零”二字的碎玉,怔怔地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门口有轻轻叩门的声音。 温宪将碎玉与香囊放在一处,收好,之后说道:“进来!” 青芜悄悄进了门。 温宪抬眼见她端着满满一案的饭菜,颇有些吃力,连忙起身接了过来,说道:“这些事情让下人做就行了,你又何必亲自动手。” 青芜微笑道:“是额娘让我过来陪你说说话,顺便服侍你用膳。” 温宪道将案子放下,扶着青芜坐下,自己坐在旁边,说道:“你用过膳了么?” 青芜道:“用过了。刚才与额娘和姐姐们一起用的。” 青芜仔细瞧了瞧温宪,只见他乌黑的眼眶深深陷下去,神色黯然。 青芜拿起乌木镶银的筷子递到了温宪手里。 温宪拿起筷子,说道:“近来家里可曾捎来书信么?” 青芜到:“捎来过,一切都好。家人都感念长公主的恩德,让我事事以长公主为先,尽心侍奉长公主。是额娘,尽心侍奉额娘。” 温宪道:“那就好。”.. 青芜道:“额娘说这道沙洲踏翠最是滋补,你若是吃不下别的,就吃一块这个。” 温宪道:“别总是说额娘怎么说,你呢?你觉得哪道菜好吃?” 青芜笑道:“我,我爱吃点心,这木樨糕、玉面葫芦、清菊佛手酥,我都爱吃。可是我知道习武之人,不爱吃这些甜的。” 温宪道:“不是不爱吃,只是平日里拘束着自己,不敢吃。既然你说好吃,我就尝尝。” 青芜道:“那敢情好。” 温宪夹起一块木樨糕,放进嘴里,果然甘甜清凉,爽口开胃。 青芜道:“这是用白糖、糯米粉、蜜木樨、熟油做的,夏天吃最好。” 温宪道:“果然很好。你也会做糕点?” 青芜道:“如今在府里闲来无事就学了些,打发时间。” 温宪道:“你还会做什么?” 青芜道:“我还会做艾草糕。用艾蒿嫩叶,水磨糯米粉,揉合成团,用花生仁,芝麻,白砂糖做馅。” 温宪道:“好,改日做给我吃。” 青芜笑道:“你若是喜欢,我求之不得。” 温宪道:“我很喜欢。平日里,府里的人对你好吗?我听说因为我,有人给你脸色看?” 青芜道:“没有,府中人对我都很好,特别是额娘,日日都唤我去房里说话。” 温宪道:“清欢和方盈又如何?” 青芜笑了笑道:“两位姐姐都很和气。其实我这样的出身,两位姐姐能不嫌弃,与我姐妹相称,我于愿足矣,不敢再过多奢望。” 温宪道:“青芜,你父亲已经脱罪,你再也不是罪臣之女。至于其他事更加无须在意。” 青芜道:“我知道。我能日日见到你,已是几生修来的福气。其余的人和事都不会干扰我的心神。倒是你,今日像是瞬间苍老了许多。” 温宪道:“我确确实实不再如当年了。景行都一天天地长大了,我也该适时地老去。” 青芜道:“不知下一个人人称羡的翩翩佳公子会是谁呢?说不定会是景行呢!” 温宪笑道:“景行还小,等他长大还要好多年呢。” 青芜道:“我私下看着,景行的长相集合了你和夫人的优点,今后定然是个面如冠玉的美男子。三岁看到老,必不会错。” 温宪道:“我一生害了多少无辜的女子心伤,只愿景行一生平安就罢了。” 青芜道:“可是在如花的年纪遇到公子,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总好过默默凋零了。” 温宪道:“青芜,你的性子真好,乐观温婉。” 青芜道:“光顾着说话了,忘记烹茶。” 说罢转身出了门。 温宪望着一桌吃食发呆,良久才夹起一块沙洲踏翠。 这沙洲踏翠乃是以驼掌为主料,辅以油菜心、净母鸡、肥瘦猪肉、熟火腿、水发玉兰片等辅料,热锅烹饪而成。乃是极为珍稀的一味膳食。 不多时,青芜端来一个豆青地玉彩山水纹描银盖碗。 青芜道:“额娘教过我,餐后饮杨河春绿最好,因此特意烹了来。” 温宪笑道:“别的不敢说,若论吃穿用度的讲究,额娘的确可以教你很多。” 青芜道:“额娘乃是皇女,身份地位不同,自小的吃穿用度自然不是旁人能比的。更何况,我听闻额娘的生母早逝,自小就养在孝淑睿皇后膝下,那份见识更是不同。” 温宪道:“你仿佛很喜欢这些。” 青芜道:“多知道一些总是好的,省得说起来贻笑大方。” 温宪道:“额娘年岁渐长,会喜欢说些从前的事情,有你陪她说话也好。” 青芜笑道:“两位姐姐出身高贵,早已将这些视为寻常之物,只有我才会这样。” 温宪道:“我到不这样看,你是更有孝心。只是清欢平日里要照顾景行,你总去陪额娘说话,那方盈在忙什么?” 青芜道:“这实在不知。” 温宪道:“膳已用过了,让人撤下去。” 青芜道:“我来就好了,等下温完了书,我仍旧在房中等你。” 温宪笑道:“好。” 青芜端起那红木雕花的案子下去了。 温宪却哪里看得下去书。 他走到窗前,拾起长剑,拔掉剑鞘,只见一道寒光射出,如青霜,如火精。 温宪提剑而行,步出房门,走入中庭,对着院中一株几人高的梧桐施展剑术。 夜晚庭院,蝉鸣声声,不绝于耳。 长剑如游龙,如长风,一时间树叶纷纷飘落。 长公主听到声响步出房门。 苑容道:“公子爷这样可怎么好?公主可要去劝劝?” 长公主淡然地道:“由得他去,告诉下面的人,谁也不用上前。总要将气力耗尽了,否则更容易生病。” 苑容道:“是,公主。” 说罢退下了。 长公主兀自看了一会儿也回了房。 静欢伸出一指,撩开帘栊,远远地瞥见温宪的身影,心中丘壑起伏不平。 片刻的工夫,不想再看,便将帘栊又撂下了。 方盈日日烦闷难解,每当入夜便独酌以浇心头块垒。此刻已是微醺。 听得院中有动静,方盈手持一只酒杯步履飘闪,探头向外看去。 那酒杯乃是玉璧底,即圆形平底中心挖去一小片同心圆,形似玉璧。 方盈自言自语地笑道:“今儿是怎么了?” 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恍惚间瞥见杯底点朱的同心圆,红得格外地刺目。 “谁知道京城中人人爱慕的温公子啊,竟是个木头人,没有一点儿热乎气儿。” 方盈又看了一眼杯底,甩手将酒杯扔了,然后回身快步走向桌子,抄起酒壶不停地饮,直到酒壶中的酒也尽了。 青芜看到温宪在院中,并未言语,转身便回了房。 渐渐地,温宪气力消耗殆尽,停了手,用剑触地,强撑着自己的身体。 稍后缓缓地往青芜房里走去。 青芜从门里冲了出来,扶住温宪,说道:“累了?先行沐浴,热水都已准备好了。” 温宪并未接话,只是由着青芜将他带回了房。 待到青芜服侍他沐浴更衣之后,温宪觉得浑身上下再没有一丝力气,倒在榻上便昏睡过去,不省人事。 第一百三十五回 温宪历劫归来 青芜尽心侍奉 第二日清晨。.. 京城内外,皇宫内外,众人纷纷起身开始新的一天。 无论过去经历过什么,日子总要过下去。 永和宫。 风眠、雨落正服侍静妃梳洗。 青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