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节
朝阳 永和宫内,落雨正在服侍青郁穿戴。 白底的长袍,上绣红色梅花、几枝枯干。 外披一件大红色斗篷。 这斗篷又名莲蓬衣,立领,对襟,衣身长及踝。领部打襕收小,穿时以领部短带系结,领部以下散开无纽扣,故上部小下部大,形状如钟。丝织物制就,以御风雪,内里衬有皮毛,以挡冬寒,外表饰以飞禽云朵,以显身份。 落雨笑吟吟的说道:“荣贵人送来的这件斗篷真是名贵,内衬竟然是狐皮呢,小主穿上,肯定又暖和又好看。” 正说着,风眠撩起帘子,进了屋。 “小主怎么那么又信得过荣贵人了?” 青郁容色淡淡的,无悲无喜,说道:“也无所谓信还是不信,只是那日她一味投诚,我说出自残二字,她竟然也不惧。我难道真的掷一枚簪子给她,让她划花脸么?差不多就算了。宫中争宠虽然不是人多就能胜,但是多一个臂助,总也不是坏事。” 说着扶了扶头上红玉髓步摇。 少顷,御花园。 荣贵人正陪着皇上赏雪。 走到承光门西侧的堆秀山附近,突然一个滚石从假山上滑落。 此刻正是暴雪初歇,滚石夹杂着雪花,眼前一片迷朦,霎时众人都乱了方寸。 “皇上小心!” 荣贵人飞速把皇上往路边推去,躲过了落石。自己却站立不稳,滑倒扭伤了脚踝。 宫女太监们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把荣贵人扶起来。 “朕的御辇呢?快送荣贵人回宫,宣太医诊治。” 抬撵轿的小太监们慌忙从后面不远处跟了上来,众人七手八脚地把荣贵人架上御辇。 “先让他们送你回宫,朕马上就回去看你。” 皇上握着荣贵人的手,依依不舍。 眼见众人走远了,皇上身边就剩下一个高成。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路上。 忽见延晖阁附近有一红点,越来越大,走近些看更像是一朵红云,在雪中更显得光华夺目。 天光映雪,白茫茫的一片,影响了视线。皇帝揉揉眼睛,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位宫装美人。红色斗篷与雪景交相辉映,旗头上似有红色梅花点缀,当真是明媚纤妍。 “是你?” “奴婢博尔济吉特·静欢叩见皇上。” 皇上扶起她,又一次触到她的手,五指纤纤如同白玉一般。 “手怎么还是这样凉?”皇上问道:“听说你病了,不在宫中歇息,怎么在雪地里站着?” 青郁仰着一张俏生生的小脸,轻启朱唇,齿如瓠犀。 “想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走到这儿想起皇上的诗就走不动了,想得出了神。” “你知道朕的诗?” “修行数竿幽韵惬,长松百尺翠涛翻。”青郁顿了一下,看皇上怔怔地望着自己,流露出无限娇羞的神色,继续说道:“可惜正值隆冬,见不到诗中所言的景致。” “那有何难?明年入夏,朕再陪你来延晖阁。” “皇上当真?只怕到时候不记得静欢了。” 皇上再次拉住青郁的手,说道:“荣儿总和朕讲,六宫众人之中唯有你与她交好。她方才受了伤,你可愿陪朕去看看她?太医们都在,正好给你把把脉。” 说着便让高成快步前去打点一切,自己携了静贵人缓缓地往延禧宫走去。 养心殿,晚膳时分。 皇上有些食不下咽,对高成问道:“敬事房怎么还没来人?” “已经派人去催了。” 这时正巧小太监来回禀。 皇上连忙传召敬事房太监进殿。 写有妃嫔名字的绿头签放在了一个银盘中,敬事房太监跪在地上高举银盘,听候皇上吩咐。 皇上拿起静贵人的绿头牌翻了个个儿,砸在银盘之中发出“叮”的一声,自然清脆,甚是悦耳。 皇上龙颜大悦。.. 敬事房太监回禀道:“今日刚听说静贵人已经痊愈,加紧赶工方才不误吉时。” 言毕,便跪拜退下了。 永和宫内,风眠、雨落正在服侍青郁沐浴更衣。 温水划过青郁凝脂般光洁细腻的皮肤。 她不由得想到与小姐同在府中之时,她也是如此服侍小姐沐浴。 旁人都说她与小姐面容相似,殊不知她们的身材可是天差地别。 静欢是蒙古格格,从小就吃牛羊肉,喝马奶酒,弓马骑射样样不落,因此身材出落得凹凸有致,颇为动人。 而青郁自小颠沛流离,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因此面有菜色,身形清瘦,腰肢盈盈一握,堪比汉宫飞燕。 不久,时辰到了,太监用羽毛制成的锦被将侍寝的妃嫔裹住,蒙着眼睛,抬到了皇上的龙床上。 嫔妃之所以要衣衫尽去,还要蒙着眼睛,传说是因为雍正年间侠女吕四娘入宫刺杀皇上,虽然没有成功,但是皇上吓破了胆,从此下令所有妃嫔侍寝都得一丝不挂,防止夹带利器。 传说所言不可信。其实是“壬寅宫变”导致的。明朝嘉靖帝荒淫无道、求仙炼丹,甚至听信术士的妖言,采取处子的经血炼制丹药,宫女们不堪被迫害,预谋趁嘉靖皇帝睡着的时候用绳子勒死他,结果慌乱之中绳子打了个死结,嘉靖才死里逃生。之后便有了这则侍寝的奇规,而且被清朝所沿用。 青郁说到底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她的心再狠再硬,此时也难免紧张起来。 锦被的边缘隐隐露出一痕雪脯,随着她的气息起伏着。一双玉足兀自交叠,一只足尖微微地在另一只足背上刮来蹭去。 仿佛是一股冷风悄然飘过。身子竟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寒冬腊月,即便是暖阁,也仍有寒意。 突然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脸,指肚轻柔地划过她的脸颊,到了她的唇边。 “别怕。”是皇上的声音。 她像是一只等待取茸的小鹿,紧张,却又雀跃。 那只手顺着她的下巴一直向下,她的身子像是不停地往深海里沉去。仿佛快要沉到海底的时候,皇上托住了她。她抓住皇上的肩,由着他把自己带向头顶上方唯一光亮的所在。 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席卷而来,从下到上,直冲天灵盖。 她不由得周身战栗,使尽最后一丝力气,用双臂紧紧环住。 此时门外正是“狂洒玉墀初散絮,密黏宫树未妨花。” 而养心殿内却是一片春色旖旎。 忽而听得殿外有太监不男不女的声音喊了一句:“是时候了!” 皇上佯装不知。 片刻之后,太监又催。 依旧装聋作哑。 终于在第三次时,皇上俯下身,鼻尖对鼻尖,轻轻一碰,然后贴着静欢的脸颊,说:“等朕下朝便去看你。” 第七回 旧历获封喜上眉间 新岁叙旧愁入心头 艳阳高照,冰雪初融。 青郁刚被送回宫里,就有传旨的太监来到永和宫。 皇上赏赐了玉如意一对,玉碗、玉碟各一对,玉果盘、玛瑙果盘各一只,玉镯、玉簪各一对,翡翠文玩十件,东海珍珠一斛,西洋钟一座,紫檀彩漆掐丝珐琅铜鼎一座,锦缎十匹,白狐皮毛大氅一件。 这些珍珠玉器也就罢了。难得的是还有一副装裱精美的皇上亲笔题写的字,写的正是御诗《登延晖阁有会》。 青郁心中窃喜,重重打赏了传旨的太监。 随后,乌泱泱的一群人顷刻散了。 青郁屏退众人,独自坐在榻上。 她静静地回味着昨夜那个逼真的梦境。 这么多年了,没人对她那么好过。更何况那人是九五至尊的当今皇上,更何况是第一次便获得了那样登峰造极的美妙体验。 有那么一瞬间,青郁冰封的心柔软了下来。 旋即又冰冷如初。 暴风雨就要来了,那人能护得了几时? 况且,像她这样的劫后之人原本就没有享受人间烟火的资格。 她只配活在阴暗诡谲的角落,苟延残喘,谋算着人心。 当年娘被生殉时,每一笔带血的抓痕都一个不落地挠在她的心上。伤痕累累,永生永世再难愈合。 那一次没有心防、没有余地的春梦可能是人生中唯一的一次,以后都只是婉转承恩罢了。 傍晚,皇后驾临养心殿。 “高成说皇上有要事与臣妾商量?” “正是。马上就到年下了,今年不比往常,宫中多了新人,朕想着要大封六宫,皇后以为如何?” 皇后早就听说皇上接连数日召幸了静贵人,而且几次三番施恩赏赐,晋封她为嫔也是意料之中。可是未曾料想皇上要大封六宫。 “新岁吉庆,既然皇上有此美意,臣妾定然从命。只是不知皇上想要晋封哪几位妹妹呢?” “荣贵人上次御花园救驾伤了脚,冬日清寒,不宜养伤,所以一直不见好,朕始终心怀有愧,这一次便晋封她为荣嫔!” 皇后点点头。“这一位是应当的,就连太后都褒扬她了呢。更何况前几个月她侍奉圣驾最勤,的确有功。” “再者就是静贵人了。朕想晋封她为静嫔。” “难得皇上喜欢她,这也是她几生修来的福气。” 皇上难掩心中的喜悦,继续说道:“只可惜皇后已是加无可加的贵重了。朕赏你些什么好?” “只要皇上肯与臣妾说几句体已话儿,臣妾就心满意足了。” 皇上想了想,说:“朕就追封你阿玛为一等承恩公,册封你额娘为一等承恩公夫人,并恩准她年节进宫与你团聚,如何?” 皇后大喜过望,起身欲拜,被皇上扶住。 “朕还想册封贵妃为皇贵妃……” 一般而言,皇后健在,皇上并不会册封皇贵妃。皇贵妃对于皇后的地位是莫大的威胁,因此皇上此言多含了试探之意。 “臣妾以为此时晋封可能不妥,再过几个月全贵妃就要临盆,如若诞下皇子,再晋封,岂不是双喜临门么?” 皇上见状及时收住话头,说道:“皇后说得有理,那也加封贵妃的阿玛为一等承恩侯!” 爵位向来是以公侯子男排列,公爵为首,侯爵自然屈居其下。 “皇上圣明!” “另外,祥嫔刚刚为朕生了一位公主,也该晋一晋位份了,着封为祥妃。恬贵人是潜邸就伺候朕的老人儿,当得起一宫主位,封为恬嫔。” 皇后心想,那祥嫔和恬贵人都是木头样的人,许久也不受宠了。因此连连点头称是。 至此,后宫中,皇后座下共有一贵妃、二妃、四嫔,其余贵人、常在、答应共十数人。 除夕之后便是新年。 静嫔在永和宫中抚看着皇上册封的诏书。 “朕惟六宫效职。椒涂化佐于坤元,九御扬馨,芝綍恩褎夫巽顺。既德容之聿著,斯宠命之攸颁。咨尔静贵人博尔济吉特氏,柔嘉秉范,淑慎禔躬。赞齍敦而仪娴,耀帨鞶而度协。徽音允秩,蕙帏之蚕织弥勤;懿旨覃敷。萱殿之鸾章载锡。兹仰承皇太后慈谕,晋封尔为静嫔。申之册命,尔其祗膺茂典,赓樛惠以凝禧;益播芳型,佩兰芬而叶吉。钦哉。” 青郁又默读了一遍,嘴角微微上扬。 皇上已连续半个月宿在永和宫了。 六宫众人莫不称奇,那日本是荣嫔救驾有功,怎地最后却是静嫔得了好处? 全贵妃最是气恼。不仅仅因这一次有孕,皇上身边多了两个宠妃,而且大封六宫又未能晋升为皇贵妃。唯愿平安诞下皇子,才能出了这口气。因此自请免了每日的晨昏定省,静静地在自己宫里养胎。 转眼正月又过了半月有余。 一日,风眠前来禀报道:“小主,荣贵人到。” “快请。” 只见荣贵人身姿绰约走入内殿。 “许久不曾走动了,腿疾可都痊愈了?” “托姐姐的福,已然痊愈了。” 荣贵人说着转了个圈。“姐姐看我,可与从前一样?” 青郁用丝绢掩住朱唇皓齿,笑语嫣然。“有一点不一样。可是胖了?” “正是呢!每日只管进补,又不能走动,都要吃成个胖子了。” “胖一点也好,身姿绰约,更显天家气象。” “好什么呀!脚伤刚刚大好了,我赶紧让小厨房把肥厚油腻之物一概撤掉。” 说着让人撤去蓝彩斗篷、流苏披肩。 “你们都下去,别碍着我与姐姐闲话家常。” 荣嫔坐在榻上,对着静嫔说:“姐姐听说了吗?和硕长公主家的温宪公子升任御前一等侍卫了,真是年轻有为啊!” 提到温宪,青郁想起了此刻在科尔沁草原上的静欢。当年为了报仇,引她钟情于温宪,害了她一生。 突然一个念头转醒了。青郁心想,若是有朝一日可以将静欢赐予温宪为妻就好了。这件事还要再多加筹谋。 正说着,高成前来传旨,皇上召静嫔娘娘到养心殿叙话。 荣嫔正说到兴头儿上,无奈只能起身告辞了。 青郁忙叫风眠、雨落服侍自己梳妆更衣。 走在去往养心殿的路上,青郁心想,看荣嫔言语行状,少年时莫不是也爱慕过温宪公子?是啊,谁又没有过呢? 行至养心殿前,小太监进殿通报,高成出来回禀道,方才突然有军机要事,皇上正与外臣在小室密谈,此时不便请宫妃进去。外头过于寒冷,恐静嫔着了凉,因此特意命人带她先去梅坞稍坐歇息。 此刻青郁刚刚发现高公公身后有一熟悉的身影。正是温宪。 “静嫔娘娘请随我来。” 青郁跟在他身后,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那一双花盆底旗鞋,面料乃是苏绣,绣的是相连的蝙蝠,取其“福”的意头,鞋头饰有丝线编成的穗子,正在随着她的步伐飘动。 那梅坞乃是养心殿的西耳殿,面南,黄琉璃瓦硬山式顶。前檐槛墙上为玻璃屉窗,再上为冰裂纹棂格支窗、冰裂纹横披窗。西山墙开一小窗,外有梅花纹窗罩,窗外为西围房院。门额有乾隆皇帝御笔所书的“梅坞”二字。 静嫔进得殿内,温宪由内侧将殿门关上,突然回身对她说:“静欢,入宫多日,一向还好么?” 青郁心中大惊,即刻平复心绪。抬头看向温宪。 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他。剑眉星目,芝兰玉树。 正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青郁方才坦然面对自己的内心,那是早已按耐不住地动了情。 不同的是最初她只能远远的一瞥,如今那人却就这样站在自己的面前。 虽然他眼中的人是静欢,口中唤的也是静欢的名字,可是谁不想永远沐浴在这春阳般温暖灿烂的爱意之中呢? “你瘦了好多。”温宪看着她,轻轻地说,轻到仿佛在她耳边说,仿佛用手轻轻划过她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