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第 126 章
郭宰胸膛起伏,吐出来的郁气在冰冷的电话机顶上结了一层又层薄薄的水气。 直到他呼吸放缓,转身离开电话亭,水气才渐渐淡化消失。 地处闹市中心,夜深人不静,庆祝新年来临的五彩灯饰亮到凌晨才会熄灭,保证气氛不会扫兴。 两个穿黑色大衣的警察在巡逻。隔远,见到一个混迹于人群中的高个子男生低头不语,衣衫单薄,步履浮沉不定,偶尔又停滞不前左右张望,与穿着厚实步伐轻快的一般市民不同。 俩警察上前拦下他,“等等,警察查问。” 郭宰想着找电话亭,视线回到前方就见到一枚银色警徽,愣愣,有些怯乱。 “叫什么名字?”当中一个警察板着脸问。 郭宰有些紧张:“郭,郭宰。” “去哪?” “跑马,跑马地。” “一个人?” 郭宰点点头。 “住哪?” “跑马地,同福楼。” “身份证。”警察朝他伸手。 郭宰垂下眼帘,望着地面从衣襟里摸出一张纸递过去。 警察接过展开,拿出手电筒照着看。 另一个警察上下打量郭宰。 有来往的市民经过时放缓脚步,目光停在郭宰的脸上探究。 郭宰僵硬地站着,原本有点冷,现在浑身一阵寒一阵热。 查纸的警察拉拉肩上的对讲机,低声问了几句。一会,对讲机回应,警察才看看郭宰,将纸递还给他,“走。” 郭宰接过后道了声谢,急步离去。 回到同福楼A座8楼C,推开门静悄悄走进屋内。 本来昏暗的客厅骤然灯光四起,伴随兰姐的指骂声:“三更半夜滚去哪?临近年尾,知不知会有入室爆窃?万一有人尾随你入屋,我岂不凶多吉少?!累人累物累街坊!你呀!教好你儿子,我没本事教!” 讲到最后,郭宰才听出郭父也在,抬眼,见郭父扶着兰姐说:“得得,我教他,你快去睡。” 兰姐兜口兜脸说:“他不回来我能睡得着?鬼知道他会不会带不三不四的人回来!你检查好门窗才进房!” “好好。” 将女人恭送回房,郭父出来责问儿子:“你也是的,明知兰姐不喜欢你去夜街,你就不能听话?再者你在外面野到凌晨才回来,明天能起早去开铺吗?以后不要去夜街,不然没收家门匙!” 话毕,郭父将客厅的灯熄灭,回房间去了。 郭宰眨眨眼,刚才的明亮与出现过的人和声仿佛幻象,转瞬全部消失,恢复最初的一室昏暗。 他取衣服简单冲个凉,再回房间躺床上发怔。 床太短,装不下他日渐成长的身躯,惟有屈起双膝,得过且过。 手搭额头,斜眼望着窗外的半截夜空。今夜无星无云,无风无声,他难以平静,心一片糟乱。 记起那年开春,程心硬闯他家安抚他,他趴她身上哭,哭累了睡,她的体温透过不薄不厚的衣服传至他身上,属于她的气味与心跳至今无忘,那是他那段日子里睡得最安稳的一觉,也是他最混乱彷徨的时候最清晰明确的存在。 拉拉身上的被子,恐怕盖上二层三层,都没有当日的效果。 闭眼回想刚才与她的通话,心有不甘的郁气又蹭蹭往头顶冒。 他所以为的事,她每一样都解释得合合理理,合理到没有半分情味,好比公事公办,又推得一干二净。 从未想过程心会给他这一面。 一直以来,她给他的感觉不是在乎就是着紧。 不会忘记在他失魂落魄时,陪伴他,听他发泄嚎哭,没有半分嘲笑,给他送吃送喝的她。尤其在他消失整整一年后,她生气,威逼他不许再失踪,并制定时间要求他保持联络。 天知道那时候他有多害怕她会忘了他,但她没有,而且给了他一种被她霸道地拴在身边看着管着的安全感。 这短短几年发生了许多变化,阿爷阿爸阿妈变了,居留权官司的结果更是变了好几次,然而程心对他没变,她比明文规定的完善法律还要坚毅牢固。 至今他走了将近四年,人生去向浮浮沉沉没个准,她却没有放弃过他。 今晚的电话里他所唤的两声“老婆仔”,比他小时候所叫的任何一声都要认真与确信。 可他坦露心声之际,她说只是朋友。 当年阿爷对他说:“我太老了,照顾不了你,只会是你的负累,你去跟阿爸。” 阿妈对他说:“跟你阿爸留在香港会更加好,跟我只会累你受苦。” 阿爸对他说:“无兰姐就无现在的一切,多亏她你才能在香港有吃有住。” 每个人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谁又在乎过他根本不介意阿爷老,也不介意随阿妈挨苦,更不稀罕兰姐的一切。 真正是负累的那个人,是他。 如今程心说:“因为我们是朋友。” 这解释比阿爷阿妈他们的强多了,可听得他最意外,最难受。 难受到,好比原本有点点亲密的俩人,一下子成为生分的陌路人。 他又孑然一身,被人所弃,失去所有了。 郭宰在床上辗转,心躁得不行,脸上湿了。 在床上睁着双眼,呆呆躺到窗外的天色由漆黑变成泛白,郭宰越来越懊恼。 程心说他幼稚,他不想承认,可他用大吵大闹和砸电话验证了他果真幼稚。 他太愤怒了,这几年受的气憋着憋着,全被程心一通电话逼了出来。 她肯定生他气,他昨晚就应该马上打电话回去道歉,不该犹豫。 说不定道歉之后,过两年再表白,她能接受呢。 可转念想起她所说的话,句句都是否定与划清界线,压根不像要接受,郭宰的心脏就抽着抽着发痛,咽不下气。 小时候挨她打,让她道歉,她死活不,现在轮到他,他也不会道歉的! 郭宰足足两个月没联系程心,不打电话也不上网。 农历新年与情人节在他巨大的怨念中来临又结束,比普通日子更无趣,沉郁。 但他有一股作恶的痛快。 假如程心因为他的失联而焦急,那急疯她好了! 假如她不急,他也没什么理由联系她了。 又半个月后,郭宰依然没有收到程心往跑马地打电话的风声,他焦急了。 怕且这一回程心不是急疯,是气疯。 那他要不要先认输,给她打电话? 郭宰开始动摇。 三月连续一段日子都是阴雨绵绵,好不容易来个晴天。 喜兰印刷铺内,郭父接了个电话,对郭宰说:“根叔叫你过去。搞定马上回来,有货送去铜罗湾。” 郭宰“哦”了声,出去了。 他坐巴士去金钟,在法援署外与一班人集合。 根叔塞给他一个写有标语的示威牌与宣传单,叮嘱:“记住口号!到时有多大声叫多大声!让他们知道我们不好欺负的!” 郭宰直接将宣传单塞进裤袋。 过完年没多久,上诉庭驳回了法援署帮他们递交的司法复核申请,特区政府发表声明希望败诉人士和平离港,暂时不会强行遣返。 败诉人士为此不断示威。 人数攒够了,他们从法援署出发,沿金钟道游/行至终审法院,一路高呼口号:特区政府冷血无情!拆散家人分隔两地!强行欺压弱势群体!我们誓不罢休不走只留! 郭宰举着示威牌随人群挪动,一声不哼。 到了长江花园,示威人士席地而坐。 根叔站在前面用大喇叭带领口号,他喊一次,大家喊三次。 有人饿了,吃东西喝饮料。不多时,一个空可乐罐从人堆飞出去,瞄着对面一个垃圾筒。 可惜没瞄中,空罐子“筐啦”一声摔地上。 恰巧几个西装革履的上班族经过,看看这边坐满人,掩鼻走了。 根叔马上过来,朝那个扔空罐的家伙挥了一记空拳,“叼你老母!行两步路过去扔会要你命?!知道人家怎样诋毁我们吗!知道人家为什么看不起我们嫌弃我们吗!就是你这种人害的!” 那人很无辜,连声道歉:“我以为会瞄得中。” “以为你老母!当是你自己家?快滚去捡起来!你们全部人听住,走的时候将垃圾收干收净!谁落下垃圾的,下次别来了!痰也是垃圾!” 郭宰坐在人堆中,双手抱腿,下巴枕在膝上,看着那人急急忙忙跑去捡起那个空罐子再小心翼翼放进垃圾筒里。 旁边有人边吃苹果边嘀咕:“切,不随地扔垃圾吐痰就可以留下吗?是的话,我帮香港扫街两年。”嘀咕完,又聊郭宰:“后生仔,就你一个人来示威吗?毛/主/席讲人多力量大,怎么不叫你全家出动?” 郭宰随口答:“他忙。” 对方:“哦,上班的,那忙是好事。在香港只要能上班,越忙越赚钱,不似得在乡下,做得跟狗一样,也吃不饱着不暖。” 对方又问:“你家人在香港,就你一个申请居留吗?” 郭宰胡乱点头。 “那你家人几时来香港的?” 郭宰抿抿嘴,不想说话。 对方没留意他的反应,边吃苹果边自说自话:“我爸七几年过来的,当时几乎全村人都逃来香港了。鬼咩,那阵时在宝安耕田,计起来一日的收入才得一元几毫,但来了香港,一样是耕田,一日的收入就足足有六七十港纸,真是天同地比。莫讲话收入,就连苹果!都比乡下的好味。叼他老母,两个地方才隔几远,差距就这么大,可想而知外面的世界有几精彩。我爸死都不会回去的,我也不会回去,他要遣返我就躲起来,有本事就玩猫捉老鼠咯,我饿不死的。不过估计香港快不行了,看看他们找人大释法就知道手段,都是那些套路。所以我打算借香港做跳板,过几年转战加拿大美国英国,有得走就走了,这里迟早不安全。我识一个相熟的蛇头,去美国才五六十万,花一次钱,换几代人幸福无忧,值得无朋友啦,你话是不是?” 郭宰看看他,没给回应。之后趁对方去扔苹果核,他换了个位置,坐到人群边缘。 无所事事,低头埋脸于双膝间,最近失眠厉害,他没一会就睡着了。 睡得迷迷糊糊时,有人拍他肩膀。他扎了扎醒,以为要散伙了,眼都没睁开就想站起来,随后听见一声低呼,他被惊倒,才瞪开眼看清状况。 一个穿校服的女生跌坐在地上,抱着一个小纸箱,箱顶有个开通的圆口。 虽然不知她为何跌倒在自己面前,但郭宰下意识地道歉:“对不住。” “对不住。” 谁料女生也同时开口道歉。 女生笑了笑,撑地起身,半蹲,捧着箱低柔说:“对不住,我不知道你睡着了所以才打扰你。你一醒,反而将我吓一跳了。” 坐地上的郭宰看着她,“哦”了声。 女生脸蛋圆圆的,有些婴儿肥,扎着根长马尾。依校服样式应该是港岛区某所官立中学的学生,浅蓝色的内衫,深蓝色的毛衣,得体又温暖。 郭宰想起程心。 程心在锦中上学时也穿蓝色校服,扎长马尾,不过脸一点都不圆,是尖尖细细的鹅蛋形,好看极了。 郭宰看女生,女生也在看他。这个男生长得很清俊英气,干净舒服,像古天乐版的杨过,一眼就叫人喜欢。 女生看得出神,郭宰问她有事吗,她才匆匆收回视线,微垂着脸急道:“那个,那个,我正在帮东华三院卖旗,你要不要买一支?” 她将箱子往前递递。 郭宰明了,伸手从裤袋摸出个十元硬币,投进箱里。 眼睛扫到箱子后面女生挂在胸前的校卡一角,露出两个字:嘉仟。 女生撕下一张红色旗状的贴纸,轻轻贴到郭宰的左胸上,“多谢,祝好人有好报。” 郭宰笑笑,重新低头睡觉。 他听见女生问其他人要不要买旗,有人骂骂咧咧:“你是不是憨居的?我连能不能留在香港都未知之数,叫我花钱做你们的慈善?过主!” 女生谦和地说了几声“打扰了”,就没声了。 示威持续到晚上七点多,根叔宣布解散,人陆续离场。 郭宰本想走路回去,记起郭父说要送货才急急赶去巴士站。 他拖着两箱喜帖和一箱利是封到了铜罗湾的嘉华酒楼,今晚有人摆寿宴,平日负责收货的楼面经理忙到踢脚,便安排一个管财务的中年男人与郭宰对帐收货。 这三箱货要收现金货款,中年男人让郭宰签收付款收据,并出示身份证。 郭宰没多想,给了对方行街纸。 中年男人一看,即问:“你拿行街纸打工送货?” 郭宰这才觉悟,马上解释:“不是,我不是打工的,这铺是我阿爸的,我义务帮他送货而已。” 中年男人定神看看他,尔后吩咐身后的服务员:“打999报警,有人持行街纸打/黑工!” 郭宰慌了,上前阻拦:“不要报警!我真不是打工,我无人工的!” 中年男人冷哼:“谁不知道喜兰印刷是兰姐的,你阿爸是谁,郭胜吗?他也只是打工而已,你也不例外。”转头对身后人说:“快报警!就是这种打/黑工的廉价劳力,害到你们掉饭碗的!” 服务员拿起话筒,两个9已经拨了出去。 郭宰强行将电话抢走,并挂了线。 中年男人发飙:“还敢抢财物?报警!赶紧报警!” “不要!我无心的!”郭宰求饶,想将电话还回去,又怕他们报警而不敢还。 “有心无心,你不要同我讲,同阿SIR讲!把电话还回来!” 中年男人与郭宰争执,一时僵持。 楼面经理小跑着过来,低喝:“叼你们!吵什么吵!吵到里面的食客了!” 他对中年男人说:“你是不是傻!明知今晚老板是食客之一,想他亲眼看见我们怎样丢嘉华的面子吗!” 中年男人指着郭宰:“这个是黑工,还抢电话!” 郭宰:“我不是,我没有!” 楼面经理被他们烦死了,抓狂:“我不管他是黑工白工,也不管他有没有抢电话,我只管你们别在酒楼争执!统统收声!SHUT UP!” 结果喊得最大声的是楼面经理自己。 并成功将老板惹出来了。 “什么事?”一个年约六十穿着休闲的男人从宴厅信步而来。 “老板。”酒楼的工作人员齐齐对他恭敬问候。 中年男人越过楼面经理,向老板讲述了郭宰捣乱的事,并将他的行街纸与签收的单据上缴。 直觉老板能明辩是非,郭宰没再胡乱叫喊,静候对方的说法。 老板眯眼看完行街纸与单据,抬眸望向郭宰。 郭宰朝他点点头,说了声:“你好。” 老板:“你叫郭宰?” 郭宰:“是的。” 老板:“是丰城人吗?” 郭宰的个人信息大体都写在行街纸上,他点点头。 老板也点点头,笑了,“我是你的乡里,在前锋小学读过书的。” 郭宰:“……” 楼面经理与中年男人比他更:“……” 老板笑道:“你在前锋小学是不是拿过奖学金?我姓李,叫李培。” 有一年前锋小学有一位学生拿繁体字作答试卷,老师到校长处反应,恰巧李培在校长室,浏览了试卷,印象深刻。 郭宰一怔。 李培走上前,仔细看了看他,关切问:“你现在怎么样了?” 郭宰半天回答不出来。 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刚刚被人误会打/黑工与抢窃,往前一点他参加完抗议示威,在外人眼中就是死皮赖脸争居留权,再往前,他与程心吵了一架,俩人断了联系,而几年没变的状态是他没有身份,只有行街纸。 遇上乡里,这次误会理应能化大为小,可对方的“是不是拿过奖学金”和“现在怎么样”,问得郭宰羞愧难当。 曾经他是赢奖学金的人,如今他连小学毕业证都无,更在奖学金赞助人的酒楼里与人发生争执,被人要报警捉拿。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郭宰无地自容,更不敢再与李培对话下去,怕被发现什么会让他更丢架的事一样。 伸手抢回李培手中的行街纸,男生转身就跑。 “喂喂!站住!”中年男人想追上去。 “喂你个死人头!”楼面经理骂他,再180度转换温和语气告诉李培:“老板,这后生仔送了货,未收钱。” 李培看着单据上签的“郭宰”两字,沉吟片刻,吩咐:“把货款送去喜兰印刷,尽早。” 灯火璀璨的繁华大街高楼林立,人流如织,缤纷的夜生活随时启动。 某个单薄身影一口气跑了几个巴士站,逃离闹市,筋疲力尽才停下来。 郭宰扶着路灯杆喘气,越喘,胸口越堵。 一路狂奔,帮他想明白了一些事。 明白了为什么程心拒绝他,以朋友自居。 她从前锋小学前十名考入锦中,所上的大学是省城最好的执大,她家从康顺里搬走,涌口与天后庙都有屋,出入有小车代步,父亲是桂江房产公司的股东。 而他呢? 行街纸被他攥在掌心,捏得皱巴巴的,抚平后,上面的照片已经扭曲不直,认不清面目。 郭宰坐在电灯杆下,桔黄的光快将他照成蜡像,他才站起来,不顾身上的灰土狼狈,到处寻找网。 事隔将近三个月,他终于登陆企鹅。 列表里唯一的好友“程小心”,头像一动不动,颜色暗沉,就像一块湮灭的石头。 郭宰更加心如死灰。 快速敲下一段文字,点击发送,删除好友,关闭退出,他离开了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