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 50 章
锦中。 上学期有校运会,下学期有革/命歌曲合唱比赛纪念五四青年节。 初一1班在校运会拿了全级第一,谢老师希望保持这个势头,在合唱比赛上也赢一个马位。 他跟何双说:“我有一位老同学在音乐学院学习,要不请他来培训一下?” 何双即懵,有……有必要吗? 谢老师说:“你不懂,唱歌不是张开喉咙喊就行的,一讲技巧二讲天份。就像校运会,虽然我们班成绩排第一,但论个人,不管哪个年级都是校队的人成绩最好。那个破了学校跳高纪录的,学生会主席是,不也是校队的吗? 锦中体育有校队,音乐却无合唱团,大家都半桶水。所以如果我们稍为培训一下,高下立见。你说是不是?” 何双扯了个笑容,“是,是。” 为此,他们提前一个月开始培训,谢老师要求大家晚上六点半到课室集中。这么一来,下午放学后学生只剩一个钟头吃饭冲凉洗衣服,那打仗一样的盛况可想而知。 “大家忍耐一个月,为了班集体着想。” 为了班集体着想,宿舍的兵荒马乱不值一提了。 其它班的人经过窗口,看见初一1班站着练声乐“啊啊啊啊”,无不好奇。 打听到站在他们班教坛上的陌生脸孔是“外援”时,众人低叹:至于吗…… 见有人趁练习的空档捧起饭盒扒两口饭时,结论得出:真不至于。 这日晚自习下课后,冯娟赶回宿舍洗衣服。她今天最后一个冲凉,衣服没洗就赶回课室练习了。 无奈她洗衣服特别慢,又喜欢一边洗一边聊天,何双催了几次,她依然没能在打铃熄灯前洗完。 她在阳台摸黑洗衫,嘴上没停过:“我上两个星期跟家人去拜山,问锦中以前是不是坟场,我阿妈话,不是,是打靶场!其实都一样,都死过很多人。” 宿舍里不知谁嗯了声,冯娟继续说:“听讲上届高三,有个住四楼414宿舍的女生半夜起来看到床尾坐着个阿婆!吓得她第二天就请假了。 有人去图书馆后面倒垃圾,垃圾池后面居然有把声音问他现在几点! 还有实验楼的生物室,那个人体模型在7月14鬼节那天会自己动的。” 彭丽从床沿探出脑袋,好笑问:“喂,你讲这么多,怕不怕洗衣水变成血水?” 冯娟后知后觉,立即惨叫何双出去阳台陪她。 彭丽几乎坐起来反对:“不要!等阵舍监过来检查用电筒一照,见两张床没人肯定扣分!” 何双也犹豫,无奈禁不住冯娟“舍长舍长”的惨叫,到底还是出去了。 彭丽虚瘫在床上,顶!舍监或者生活部干事来巡查之前,她都不能睡了。 等着解释求情呗。 而5号床的那位早就去会周公了。 四月最后一个周六,下午在体育馆举行合唱比赛。 高三级不参赛不观演,余下24个班表演顺序以抽签为准。郑学代表初一1班抽到“第3”。 谢老师拍着手鼓励大家,“不错不错,第3很吉利!” 有人私下说:“他是不是傻?我们是抽到第三个上台唱,不是唱完拿第三名。” “哎,算啦,难得他自己摸荷包请人来教我们‘啊啊啊啊’,少讲他两句坏话。” 很快轮到他们上场。 学校要求必须只穿校服,所以舞台上不会出现其他服饰。 初一1班的男生穿长袖衬衫配西裤,女生穿长裙,上台后列好队型,个个一脸肃穆。 音乐声响,全场静了。 纪念五四青年节的革/命歌曲合唱比赛,自然就该唱革/命歌曲。不明白前面两个班为什么唱《茉莉花》和《让我们荡起双桨》,一点都不革/命。 或许初一1班唱的也不算革/命歌曲,但听上去真是正道多了。 据说锦中的合唱比赛举办了数年,《保卫黄河》这是第一次上场。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激昂的音乐与整齐的合唱声将体育馆包围,在场的师生仿佛被卷进一个鼓中,耳膜乃至心脏一下一下被冲击,被震撼。 不单止,演唱的初一1班居然在歌曲的第二节来了个二重唱! 接下来……顶!三重唱! 不是,一个校际比赛而已,至于吗? 疯了! 看见台下评委与观众目瞪口呆的表情,初一1班的人想起一个月前。 谢祖宗又玩一人一票选歌曲,花了一节班会课的时间点票读票,出来的结果却不合他意。 他敲敲教台:“你们必须思考,什么叫革/命?是代表除旧推新,过程中充满反抗与斗争,唯有坚强坚持才能胜利!这应该是激昂激进的,哪怕不能一气呵成,也绝不会扭扭捏捏! 《春天的故事》算可以,毕竟改革开放也是一场革/命,但歌曲的调子太柔和了,试想如果我们靠后出场,估计评委都睡着了,还比个屁?!” 意识到言语不当,谢老师随即道歉,然后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字——保卫黄河。 这时大家懂了,原来有内定。 好在这首歌很得民心,在谢老师说“你们不赞成?这可是你们老乡作的曲啊”之后。 本以为唱什么歌合他意了,他就不闹了。谁知过后他又提出多重唱。 有些同学起初连多重唱是什么都不懂,整个过程都是硬着头皮练下去的。 谢老师示多重唱为“秘密武器”,除了前期的“啊啊啊啊”练习,自从唱词起,他就要求课室紧闭门窗以防外人偷师。 眼下真正比赛,正如老师所讲,过程充满斗争,要唱出斗志表出决心才能得高分,才能对得住他们过去一个月鸡飞狗跳的生活。 一首多重唱的《保卫黄河》将刚开始的合唱比赛提前掀上高/潮,往后任何一首参赛歌曲都无能匹敌。 众望所归,全校唯一的特等奖首次颁给了初一级。 事后何双在宿舍说,评委老师之一的音乐老师握着她的手感慨:“我很感动,你们居然这样花心思去看待这个比赛,要知道很多班都是应付来的,高三级甚至都不来,认为音乐百无一用……多谢,多谢你们。” 那天比赛完学校就放假了。第二天是劳动节,休假三天。 程心回了趟宿舍。 天气转热,她将棉被晾到阳台栏杆晒了一下午,再打包带回家。 她叫了阿爸来接她。 带着棉被在学校门卫室等,看着一个个学生离去,校门口从熙攘到冷清,过了将近一个钟,仍不见阿爸身影。 程心走出校门遥望巴士站,心想要是他忘了,那就坐巴士。 早知道不叫了。 她四处张望,有些六神无主。忽然间,看到个人影在斜坡尽头处。 程心抱着试试的态度沿着斜坡下去,人影越近,她越无语。 “阿爸?” 她唤了对方一声,那个蹲在路边埋头抽烟的男人。 他脚边已有好几个烟头。 “嗯,放学了?” 阿爸应了声,脸色沉郁,视线不曾抬起看女儿。 程心讲:“你再等等,我去取棉被。” 阿爸目光涣散,一口一口抽烟,也不知听见了没。 一个大斜坡爬上爬下的,将棉被扛到摩托车尾上,自个捆好,程心出了一身汗。 她对阿爸说:“可以走了。” 阿爸毫无反应,依旧保持蹲着的姿势失神地抽烟。从刚才到现在,他应该没动过,哪怕移一寸步。 程心没再叫唤。她走到阿爸身后的学校围墙处倚站着,等他回神。 从后面看,阿爸那蹲姿,像极了几十年后被人鄙夷的进城务工的农民工。 孤独,无奈,疲惫,黯然,也许还有心寒与胆怯。 程心想叫他站起来,可好几次都欲言又止。 直到将近七点,晚霞从天边铺下来了,她才上前:“阿爸,走。” 她又说:“人家讲锦中以前是坟场,埋了很多人,入黑之后会好邪的。” 数秒后,阿爸哼了声笑,“坟你个头,这里以前是劳改场。” 程心微讶。 一辆私家车响着喇叭从旁边大马路驶过,却无碍她听见阿爸的呢喃:“我6岁的时候就来这里劳改,蹲了三年,9岁才出去读一年级。阿家原本过来赎我回去,但在门口一望,见这里包吃包住的,调头就走。 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做什么。我在这里种菠萝摘菠萝,一睁眼就上山,天黑才下山。你以为得6岁,那些大人就会迁就一下吗? 发梦啦。摘菠萝要用手套,手套不够,日日靠抢,我从来未抢到过。赤手空拳去摘菠萝,菠萝皮又尖又刺,将手心手背都刮损刮破,几乎连握筷子都成问题。冬天就更加麻烦。 吃饭更不用讲,大人抢了三碗白饭,我才抢得半碗……” 他长长吁了口气,“不过已经很好了。” 阿爸侧头看着斜坡上方的尽头,夹在指中的烟,烟灰掉了一地。 程心静静听着。 曾经她跟别人提过: “我阿爸6岁的时候跟二伯父带着阿嫲给的30元步行去省城批发糖果,5分钱进货,回到乡下卖1毛。倒来倒去走几趟,能勉强维持俩兄弟的生计。 不过遇上恶霸抢糖不给钱的话,就要挨饿几天了。 有一回俩兄弟在省城进货,遇上公安。大不了阿爸几岁的二伯父一时慌张,自己先跑了躲起来,扔下阿爸在马路中间。阿爸吓得大哭大叫,惹起公安注意。 公安查到阿爸没有省城户口,便将他遣返到乡下的劳改场,困了三年。 他在生时经常话当年,我不会刻意记住,所以只记得这些皮毛。” 一辆泥头车超速驶过,刮起的风卷起地上的枯叶与一阵尘土味,闻得人想掩鼻。 明天就五一了,去年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死在医院里,然后回到这个家。 仔细想想,这一年来,毫无收获。 “走。”程心拍拍摩托车,望向阿爸的背影,“阿妈等着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写着写着,将“阿姑”写成“姑姐”了,是指同一个人的,改天全部统一成“姑姐”,这个比较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