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南秦皇帝祭奠的长队, 终于过去了。 罗逾心里重新又空落落的, 看着桌上吃了一半的环饼和花生,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但是,又不可能跟着皇帝的队伍跑,只能仍然坐在这里, 等着这支队伍再回来。 这段时光顿时变得异常难熬, 他端着茶杯出神,耳朵里不时飘进茶客酒徒们一句两句的闲话。 “……咱们雍州,自古兵家必争之地!”一个茶客吹水吹得正欢, 说书似的滔滔不绝,“从前朝起,就有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就咱们当今陛下,也曾来雍州好几次, 所以才会每隔一两年再过来巡幸——到底是熟悉的地方,多少回忆嗬!” 另一人凑着问道:“陛下当年可是在雍州打过大胜仗?所以特特到这里来祭祀亡故的战士的英灵?” 那个懂行的笑道:“自然的,不仅打过仗, 还吃过苦头——但是咱陛下是什么人哪!百折而不挠!不然哪有今天!” “那么今日要去祭奠的是谁呀?” “除了祭奠那无数的士卒,我看他特别要祭拜的是两个人——以往都是的——一个是前朝太傅庾含章, 一个是前朝驸马王庭川。” 旁边人笑道:“怎么都是前朝的呀?” 那人正色道:“前朝的怎么了?前朝就没有忠忱于国家的贤臣了?!我看这才是陛下的胸怀呢:谈什么我朝前朝,只要是好官, 就该给足面子!你可知道,前朝太傅庾含章,在雍州被困三月后, 为了雍州百姓不饿死,投降了北燕。” 听的人嗤之以鼻:“投降了还是‘忠忱于国家的贤臣’?” 那人说:“哦,不投降,饿到不行了,把你父母孩子当‘两脚羊’吃了?” “狗_日的,把你父母孩子吃了!”眼看就要翻脸。 其他人上来和稀泥:“先听,先听!咱们在大秦,没怎么饿过肚子,哪里能知道饿肚子的滋味呢?继续说,后来呢?” 说的人掸掸衣服,翻了旁边一个白眼,仿佛不屑为伍似的:“投降是诈降,懂不懂?庾太傅暗地里和咱们陛下——当年的大将军——通了气,等百姓撤出雍州,就一把火把雍州城的官府和公馆都烧掉了,当时那些官府和公馆,不是住的敌人,就是住的被俘的庾太傅等人。” 刚刚骂人的也不骂了,张着嘴问:“啊?那庾太傅?” “活活烧死了。”那人淡淡的,“为国捐躯了。不然陛下要去祭拜他?” 罗逾一盏一盏往肚子里灌茶,听得倒也惊心,他在南朝学习这么久,自感礼制、吏治、军法等等都学了不少,但是现在才恍然:原来一个国家要绵延存在,立于不败之地,需要的更多的是这样的精气神! “那么王驸马呢?有啥故事啊?” 懂行的那个说:“王驸马也是好人呐!雍州被困、凉州断粮的时候,都是他从执掌的荆州运粮、调兵,帮了咱们陛下,还有当时雍州和凉州的百姓好大的忙。” “他也为国捐躯了么?” 那人叹口气道:“捐躯是捐躯了,但是死得冤枉,死得窝囊!他被自己的老婆出卖,又被同僚暗害,落得个大好壮年被毒杀的下场!” “啊!”听的人都义愤填膺,“他既然是驸马,老婆自然是公主,哪个公主蠢到这样,害死了丈夫不说,害的还是自己的国家!” “自然是前朝的公主,封邑在永康郡的那位,前朝末帝的亲妹妹!” 本来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在听的罗逾突然如被雷劈了一般。 他的阿娘,人都说是前朝的公主,他也有位舅舅是前朝的末帝。 他恍惚起来,心里如戈壁狂风吹过时飞沙走石、一片昏暗,顿时气息凝滞,耳朵里“嗡嗡”乱响起来。 “怎么有这样龌龊的女人!”旁边的食客都义愤填膺地拍桌子敲板凳,“等于是谋杀亲夫嘛!该当凌迟处死!后来呢?” 那人摇摇头:“到底挂着前朝公主的名分,凌迟处死也太耸人听闻了。那位公主后来再无消息,估计是悄悄赐死了?” 罗逾这才觉得气息稍畅,安慰自己:阿娘从来没有说她就是永康公主——就算同一个封邑,也可能封给不同辈分的公主,南边前朝最后几个皇帝更替得又快又多,老百姓都糊涂了,不定是别人身上的事。 他比阿盼岁数大,阿娘能生下他,而这些事情都是在她嫁到北燕之后才发生的,所以,他的阿娘,大概还是一个悒悒不得志的异国公主,早早和亲到北燕,国破家亡之后再无利用价值,自然被他那个势力得很的父亲弃若敝屣,所以他们娘儿俩才这么苦! 虽然这么自我安慰,到底心里惴惴难平,一个人坐在角落只喝着闷茶。身边的食客来了一拨又去了一拨,他也无暇关注,直到店小二到了他身边,似笑不笑地说:“客官,您这茶壶还续水不?” 罗逾“哦”了一声,点点头:“要续水。” 店小二继续那副死相:“哦,还要续水啊?客官,你都续了十壶水了!你的茶,还有茶味儿不?” 罗逾横了他一眼。 店小二被他看得心里一个“咯噔”,心道:妈的贼小郎长得倒是一副好相貌,眼神恁的凶! 惹不起躲得起,赶紧闭了嘴,用热水壶给罗逾的茶壶又续了水,拎着水壶边离开便嘀咕:“妈的,穷酸就穷酸,一份茶叶泡十水!还他妈对老子瞪眼……” “回来。”罗逾说。 店小二有点怯了,刚刚窗口上,亲眼看见两个比他块头大的男人都挤不过他——自己这小身板,要是给揍上两拳,啧啧,这酸爽…… “干……干嘛?” 罗逾默默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整串铜钱:“泡壶新的,最好的茶叶!” 原来不是穷酸! 店小二顿时换了张脸,轻轻在自己颊上拍了一下,陪笑道:“小的吃_狗_屎长大的,客官千万不要跟小的一般见识。我这就给您寻顶顶尖的茶叶,保证泡出来的茶又清香、又回甘……” 罗逾默默地斜了他一眼,端着淡无滋味的茶水呷了一口,眼睛直愣愣地还看着窗外。 眼见天色微暗,日头西斜,天边挂上了云霞。才终于看见皇帝銮仪的前哨,遥遥地带着金鼓之声过来了,罗逾心头烦乱,此刻好容易一震,收摄住情绪。 他不敢太过放肆,位置恰好靠在窗边,便偏身在窗棂的内侧,侧向关注着遥远的西边。 皇帝的车驾从西而东,逶迤而来。回程的速度略快了些,公主的云母车夹在一群侍卫之间,匆匆而过。罗逾忍不住略一伸头,恰好看那车帘也揭起了一小点,旋即就放下来了。 罗逾心道:走罢!现在快马赶回驿站还来得及。别节外生枝了! 他把几十个钱放在桌上,叫声“结账”,便匆匆拿着自己的马鞭准备下楼。 楼梯上恰看见一个宦官打扮的小儿郎,正匆匆对店家道:“快给我倒杯水!渴死了!” 店家一边给他倒一边笑道:“我认得您哪!广陵公主身边的内使,天上人呐!诶,你说皇家出行,至于短了您的水么?” 小宦官“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杯,抹抹嘴笑道:“咱又不是皇子公主,短了水也没人问啊!今日一天忙死,听说晚上雍州市街还有观音灯会,观音庙后头西河的水岸边,有放莲花水灯的,特别好看,还是得借着饭点去瞧一瞧——饭可以不吃,水却不能不喝呀!” 他放下水杯,有意无意看了罗逾一眼,尤其打量了一下他身上靛青色的袍子,然后对他微微一笑,转脸又对店主说:“啧啧!观音庙后头,西河水岸边,真是人间绝境呢!” 店主不知原委,跟着敷衍道:“可不是!今儿十五,是观音庙上香的日子,春季都有灯会,放莲花灯,也是放晦气,花灯随着西河水漂得越远,说明观音菩萨保佑得越多呢!是值得一去啊!您要担心误了一顿,嘿,我这店,今儿二更才打烊呢!……” 罗逾低了头往下走,不安分的心又开始“怦怦”跳动起来。如今他有职司在身,孤身进入雍州已然是冒险了,若是再赴这晚上的约会——他锉了锉牙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隐没身份在西凉、南秦闯荡的时候,又何曾怕过这些事?!何况,杨盼若是要害他,当时何必放他回家?这会儿侍卫环围,又为何不派人来抓他? 这一辈子,能咬咬牙相信的人又有几个?再信她一次,还是会愿赌服输的?! 好容易等到晚上天黑透了,罗逾信步到了雍州城中的观音庙。今日十五,庙周围有集市,又有花灯会,显得格外热闹,连平日家不怎么出门的仕女,今日也打扮得漂漂亮亮,带着丫鬟出来看灯,今日只要有一柄纨扇遮脸,就不算违背了女子的德行。 罗逾瞟了瞟灯市五颜六色的热闹劲,还是把外头的靛青色衣领拉高了些,买了一把墨纸折扇,假装一个爱显摆的纨绔,摇着扇子半遮着脸,一路从街道僻静的角落贴着墙沿往观音庙后头的西河水岸而去。 到底不敢造次,罗逾在水岸边看了一会儿女郎们放莲花灯,水里一闪一闪的皆俱是五彩的油纸莲花,小小的火苗承载着女郎们的若干小心事,往西河东头漂去。他半掩在芦苇丛里,用心打量着周围。 等了好久,放灯的女郎们都离开了大半了,罗逾才看见熟悉的身影,披着斗篷,打扮得朴素,带着几个人,慢慢地过来了。 他呼吸一紧,越发掩在芦苇的绿叶里,打开扇子遮住大半面庞和洁白的脖领,使那身靛蓝色衣裳和夜色融在一起了。 杨盼到了一处河埠头,左右望了望,对陪她来的侍卫和宫女说:“进雍州城的人,都要去金刃的,你们不用太担心。拿我的灯来,我要独自许愿,独自放灯。你们听到我的声音,才许过来。” 侍卫和宫女依言退开了。 罗逾悄无声息地跟着其中一支侍卫的小队伍走了一程,果然是到河岸上的灯市街边,虽然无暇看灯,但也没有注目下头水岸。 再折转看了一圈,杨盼身边,还有若干不认识的看灯的女郎,却没有认识他罗逾的人了。 罗逾心道:她与其这会儿诓我,不如先就围着那茶楼抓人? 于是放大了胆子,悄悄到靠近河埠头的地方。 杨盼闭着眼睛,正在向水岸边摆着的一只莲花灯许愿,喃喃自语也听不清许的是什么愿,只觉得十五的圆月从河水中倒映上来,天上一轮,水中一轮,那明晃晃的光,亚赛灯烛。而月下美人,格外清丽动人。 不觉间她好像又长大了的样子,皮肤透亮无暇,骨格儿显得精致,脸庞虽圆乎乎的,从侧面、后面看过去,倒也有型有致。斗篷里伸出一双素手,修长的手指合十,指甲圆润饱满。 罗逾对她的美毫无绮念,只觉得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就是一种享受了。 杨盼祷祝完了,把莲花灯慢慢送入水里,看着它摇摇晃晃顺着水波往东而去,与天上明月、水中明月共享光辉。 她拍拍手上尘灰,略侧过一些头,脸颊上的酒窝被月色照出可爱的一团影子:“你再躲着,我就走了。” “阿盼!”罗逾从苇丛里闪身出来,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心知自己又开始犯那同一个毛病,但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停!”杨盼站在河埠头,被水光波光映着,冲他伸出手臂,手掌直直地对着他,笑微微又很理智的模样,“别急着靠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