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叱罗杜文知道, 要控制住罗逾很简单——控制住他的母亲就行了, 所以放心大胆地委派儿子送亲接亲,又嘱咐道:“西凉的事才是要事。你若是给我节外生枝, 回来我可不管你是不是新郎官,我的鞭子可不饶你。” 罗逾想着靖南宫里的母亲,低头道:“父汗放心。儿子成婚之后, 可否接阿娘到宫外住?” 皇帝没好气说:“成婚的事八字还没一撇, 谈其他那些没用的做什么?” 八字怎么没一撇? 罗逾愣了一会儿,但是这样的小事,再顶嘴挨揍不划算, 所以应了声“是”。 他如今一身都是新衣服,南朝的绸缎袍服,北国的毛皮斗篷,衬得十九岁的男儿英俊无俦。飞身上马的姿势又特别洒脱, 连送公主出嫁的宫女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北境春深,是一年里最美好的时节。无奈车里的六公主素和和车外骑着马的准新郎罗逾,都没有兴致去欣赏美景。 行路辛苦, 到了三国交界的地方,罗逾停下来看了看南边的山, 对金根车里的妹妹素和说:“西凉派来的皇子今日腹泻,寻着驿站要暂歇两天。咱们继续赶路也不合适。一路劳顿, 六妹也洗沐洗沐,休整休整。” 六公主在车里恹恹无力地“嗯”了一声。 驿站处在边界上,所以也很简陋, 四围是高高的栅栏,从里头往外看,仿佛是把南边的那些青山割裂成一条一条的。罗逾安顿好腹泻的西凉皇子,叫了随行的御医给他诊脉,又去看望在独立院子里散着步看着杏花的妹妹。 六公主素和以前跟罗逾加起来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倒是这一路上对这个在宫里像个隐形人一样的五兄颇有好感,也聊得甚是融洽。此刻见罗逾虽然在陪她,但是不住地看着南边的青山,她不由问:“山那边是哪里?” 罗逾失笑,收回目光说:“山那边就是南秦的地界了,雍州,挺大一座城池。” “好玩么?” 罗逾道:“能有什么好玩的?左不过一座城,倒也繁荣热闹,若是皇帝出巡到那里,集市就会热闹,各处的物产都集中过来。” 六公主一脸向往的神色,罗逾安慰她道:“其实张掖倒真是个好地方,物阜民丰,塞上江南,吃的东西特别丰富,西域来的物产也格外有趣。老百姓种粮种桑,倒跟南朝有些像。” 六公主问:“阿干(1)曾在张掖待过,他们吃的米麦,都是自给自足么?” 罗逾点点头:“塞上江南么,自然的。而且往北去是戈壁荒漠,往南去是连绵的山脉,西边东边也不好种粮——但河西走廊一带的粮产,就完全够整个西凉境内的收获了。若是青黄不接,就跟南边南秦买粮,两国也是友邦,这一点都不为难。” 六公主若有所思,点点头说:“阿干是不是想去雍州看一看呢?我瞧你有事没事就在往南边张望。” 罗逾打量了妹妹一下,好一会儿才说:“雍州我呆过好些日子,确实有些怀念。而且雍州是三国交界的要地,阿爷将来的大业,也少不得对这块地方的了解。” 他嘴上这么冠冕堂皇地说,心里却是另一番希冀。 素和笑道:“哎,还是你们男人家自由。你要去,就去,横竖有两天休沐的时间。只是到底是异国,你得小心着些。” 叱罗杜文警告过他不要节外生枝,但此刻罗逾的心脏早就已经怦怦跃动,哪怕明知道十之八_九会是失望,也忍不住想穿过山岭和丛林,去那里看一看。 他最后咬咬牙想:六公主和自己没有过节,犯不着故意挖坑给自己跳;雍州自己十分熟悉,也不会轻易犯险——好容易都到了附近,不去一去,太对不起自己了。 罗逾笑道:“好。我去雍州给你带些东西——南秦的紫茉莉粉和玫瑰胭脂,比我们那里的干净鲜艳。” 古代对边境的看守,只靠外郭的木篱。一般春夏的月份,不是打仗的时候,所以出入的查验也很放松。 “我是到雍州来探亲。也不是第一次来了。”罗逾说得一口好官话,“亲戚家就在雍州城长治坊东头里巷第三进的屋子,旁边是草料市和蔬菜市的那里。” 地方又熟悉,找不出破绽,打扮得又齐楚,罗逾在外郭的门口张开双臂让士兵检查了,确实没有携带任何铁器,算是可以过关了。罗逾悄悄又塞了一串铜钱给为首那个。 那个城门口的小武官把钱递回去,笑道:“谢谢,但是陛下在雍州出巡,我们可没这个胆子。” 罗逾一瞬间兴奋得连呼吸都紧了,克制着自己只是一挑眉说:“哦哟,那可是要到处戒严了?” 小武官笑道:“还好,还好。陛下巡幸雍州,一两年总有一回,大家已经惯熟了。这次还带着广陵公主和临安王,时不时到郊外狩猎,即便那个时候,戒严都不算紧——咱们陛下到底大将军出身,不仅有胆子,而且有的是法子——不戒严,正好是教小皇子怎么应对各种情况呢。” 就跟草原上的母狼教小狼捕猎一样,在太_安_全的环境里,连变数都不会有,自然也不会起到效果。皇帝杨寄,果然还是有一手的。 罗逾想得更多的却是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和圆溜溜的酒窝。转眼又是好几个月没见,好像真的还挺想念她的。若是她也跟着出来狩猎,自己是不是还有机会见她一面——他全然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标,只是想到或会见杨盼一面,就激动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牵着马进了内城,四处一切如常,集市繁荣,百姓安居乐业——南秦的皇帝杨寄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是世家大族出身,但是管理国家还是颇有一套经验的。 罗逾顺着雍州城的通衢大道一直走到行宫外头,他非常熟稔,皇帝若出猎,一般是从行宫的侧门出入,一条大道直通向雍州的西城门。于是他便在侧门大道的一家三层高的酒馆里坐下,要了一杯茶,一碟环饼,一碟花生,慢慢品着。 突然,食客们躁动起来,纷纷说着:“嘿,这是陛下又出猎了么?” 罗逾跟着众人起身,凑到窗边去看。果然,宫门那里金鼓声声,震得大地仿佛都在颤动。少顷,看见虎贲营侍卫们围着两匹高头大马,一辆车出来,四周密密麻麻都是人,刀枪剑戟林立于旁。经过小酒馆的大路时,大家都被刀枪上的寒光闪得睁不开眼。 “真威风啊!”大家啧啧赞叹,“咱们大秦的皇帝,到底是马背上出来的,跟前朝那些深宫里的皇帝,就是不一样!” “可不,出猎的架势,几乎就是在练兵!听我一朋友说,西郊军垒会参与行猎,那气势!别说獐子狍子鹿,就是来一群北边的鲜卑胡人,只怕也吓得筛糠!” “如今这国威、这边境上的军力、这四海升平的景象,是前朝可以比的么?咱老百姓,能太太平平过日子,简直就是恩德!” 一个懂行的凝望了一会儿说:“不对,今天这架势不是出猎。你看后面的白幡和酒坛,应该是去祭祀。” 有人问:“祭祀谁?” 那懂行的捋了捋胡子,买了个关子正打算说,队伍已经到了他们楼下。先行的侍卫仔细打量着两边的楼上,生恐有人行刺;接着,看见旌旗猎猎,皇帝穿着盔甲,披着绛红色战袍,骑在一匹神骏的黑色大宛马上,一旁矮些的马背上,骑着的是他的次子——临安王杨灿。因为队伍长,皇帝出行又尊严,所以马缰都被勒着,一步步走得缓慢。 罗逾也是认识的。他不敢露脸太多,在人群后的缝隙里往外看。且估量着形势——这种戒备的法子,城中刺杀基本不可能。 “云母车里是广陵公主!” 看着一辆装饰精致的云母车驶过,众人激动地说着——里头尊贵的公主虽然看不到,看看外头尊贵的车子也好啊! 罗逾觉得胸膛被击中了一样,耳边“嗡”地一响,突然头脑发热,伸手拨开两边两个拼命往前挤的男人,自己偏身挤到了窗户边,伸着脖子往下方看。 只能看得见云母车。他连车身上的雕花和垂帷上的流苏都看得一清二楚,镶嵌在车壁上的云母片和垂挂在流苏里的云母片,在这晴朗的春日阳光里熠熠生辉。可惜,烟绿色的纱帘挡着车门,也挡着车窗。里头坐的人又在暗处,连个轮廓都看不清。 但是那一定是她呀! 罗逾已经觉得欢欣,凝视着车窗,妄图看到里面的影子动弹一下,让他能够感知到她的存在。又希望驾车的马能够走得慢一些,让这短短的一段路程,能让他看更多的时间。 被他挤开的两个人不乐意了,用力想挤回去。但是,没练过的和练过的肯定是不一样的。罗逾虽然看起来瘦高瘦高的,但是下盘稳,力气也不小,根本无法撼动。那两个人不由厉声批评他:“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刚刚明明是我们在前面的好?年轻人要讲讲规矩的好?!……” 罗逾懒得理他们,只顾贪看下头的云母车。 吵吵声有些大了,在街边上巡查的一名虎贲侍卫佐领抬头怒目这间酒肆,用手里的长矛对窗口吵吵的几个人指了指。那两个人的吵嚷瞬间咽回了肚子里,看看罗逾一副油盐不进的呆滞模样,没好气地低声骂:“看!看你妈的大头鬼!以为看两眼就能当驸马了么?!……” 上面的声音传下来,确实听得见。 杨盼本来在车里一直发呆,连金萱儿和可儿给她递蜜饯果子,她都没有兴趣。直到听见嚷嚷声,才皱眉从帘子向外望。 帘子是纱帘,外头看里头、明处看暗处,是看不清楚的;但是里头看外头、暗处看明处,那就是一清二楚了。 酒肆的三楼,雕花的窗棂边,一群长得浊气的普通男人中,有一个一见难忘的影子,熟悉得她两辈子都牢牢记得。 杨盼犹恐自己看错了,回头眨了好几下眼睛。 金萱儿以为她终于看上自己手里的蜜饯,笑着说:“对!这个端午梅九蒸九晒,酸甜可口,吃了还可以消暑生津……” “别吵!”杨盼觉得眼前明亮亮的,回头又从纱帘子里看那座楼。 看起来不会错,可是怎么敢相信?! 他千辛万苦回到他的故国,她以为他们俩从此以后天各一方,都得开始自己的生活了——上一世的恩恩怨怨,就算悄无声息地了结了——谁料到今日居然在雍州看见了他?! 心有不甘,杨盼到底不是世家大族的女儿,从小读书少,没有被《女诫》之类束缚着,她干脆挑起窗帘的一角,无遮无挡地又回眸看了一眼。 这次,何止看到了,又何止看清了! 她连罗逾眼睛中突然流露出来的惊喜都捕捉得分分明明! 是他!是他! 那个英俊的儿郎,穿着靛青色的外袍,里头翻着洁白的交领,这样成熟的颜色,偏他镇得住,穿起来显得面如冠玉。 他大概也看见了车窗帘掀起的一角露出了她圆溜溜的眼睛,因此他那张面孔上眉目舒展,唇角带笑,宛若这雍州的春山,巍峨而秀,润泽而利,春风春雨都化在其间了。 杨盼赶紧放下车帘,心“怦怦”地跳。 她不光有些再次相逢的惊喜,也有着心如擂鼓的担忧——上一世,他从故里归来,犹豫迁延了四年,最后做出了杀妻的抉择;这一世,他又从北燕的故里回来了!穿着精洁,神情稳重,他一定又带着上一世的那个命令,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1)阿干:鲜卑语的哥哥,在南北朝之前,汉语中是没有“哥哥”这个词的,语言学家认为,就是北朝“阿干”转换为“阿哥”,再从“阿哥”转换成现代汉语的“哥哥”。所以民族融合对咱们大中华来讲真的是很有意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