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罗逾心“怦怦”地跳起来。 来南秦之前, 母亲流着泪跟他痛诉家史, 那时的他还是个十二岁的男孩子,还带着稚气, 个头矮小。他看着母亲流泻不止的泪水,贴心地伸手为她擦拭,懂事地说:“阿娘, 我都记住了, 该报的仇都要报,该救的人都要救。我不是指望着立下这样的功劳可以有机会登上皇位——我不要阿爷那个位置,我只要你开心。” 母亲露出久违的笑容:“傻孩子, 我还能为什么开心?还不是为你有出息?以往我责打你、责骂你、惩罚你,都是为了锻炼你的耐心和坚忍,让你早早地学着做个有成就的男子汉。但这可不是靠着与人为善!你要切记、切记!为了达到你的目的,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抛下!” 他征得了父亲的同意——作为不受宠爱的儿子, 长大成人也不过领大漠中一块荒凉的封邑——那么,肯为自己的国家做点事,做父亲的总归是同意的。 他按照和母亲规划的路线, 蛰伏西凉,终于寻得机会卖身右相罗以衡家做四郎君的伴读, 而后步步谋算,代替罗家四郎到得南秦。十来岁的孩子, 要学着把所有的细节、人心,都算计得清清楚楚,不能有丝毫的误差, 回过头再看,简直是自己都后怕! 现在,他离自己的又一个目标更近了。 母亲跟他说,虽然南秦杨家和她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两国敌对多年,还需有个不遭兵燹、一举两得的法子,这法子莫过于他把杨家的女儿骗娶回家,让她的父母千里思念、终不相见,又投鼠忌器,不敢发兵打过黄河之界来。 “到时候,你有这样一件大功,又有这样一个‘岳家’——”母亲说这话时露出成竹在胸的喜笑,“你那太子兄长除了年岁,哪里还及得了你分毫?!” …… 罗逾在雍州,越发谨小慎微:读书练武时全然不敢懈怠;王蔼若吩咐他做什么事,也都是尽心竭力;太子那头,更是滴水不漏,连太子信赖的宦官都侍奉到位。从上到下,除了皇帝对他始终冷眼旁观,就连一直以他为情敌的王蔼,也不得不承认这比他小三岁的少年既聪明,又能干,还有一副好皮囊,真是一个挑不出错的劲敌。 秋季一到,皇帝果然按太子所说的,又要开拔巡幸了。 雍州是关中要地,四面山河如棋盘一样,几大关隘都是防守中原的至重。皇帝这次去的萧关,亦即后人诗中所讲的“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的那个萧关,已经到了接近北燕、西凉的又一个三国交界之地。 罗逾趁陪太子练箭的时候,偷偷提了几次他想随扈的事,杨烽漫漶地答应,也没给他个准信儿。 没想到准信儿比他想象得来得还要快! 皇帝的谕旨发送各部,这次巡幸之后,不再回雍州,一应人等,都跟着去萧关——包括两位公主。就连王蔼,也要送皇帝巡完萧关之后,再回雍州继续做他的领军。 罗逾自然也是跟着走的。 他激动得几天心脏“怦怦”跳的声音都能耳闻,睡得不好偏偏又极为精神。 等到开拔那天,旌旗猎猎,马蹄声声,没有钟鼓,倒有号鼓,那烟尘漫天的气势,仿佛只有在古书中读过。 太子一早吩咐了,罗逾随侍两位公主的云母车。说完时,还冲他挤了挤眼。 罗逾便跟在两辆装饰精洁的车辆后面,在驷马扬起的尘土里,随队伍上路了。 往西北的方向走,气候倒是高爽舒适,但是沿路只有胡杨、沙棘、沙柳之类的树木,戈壁沙漠也比雍州之前那一路多。车辆尤为颠簸。 坐车的人无疑是个灾难,尤其是皇帝所领的前队来一场骑马飞驰,他们作为中队的车辆要赶上,就能颠得车里的人几乎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好容易到了打尖儿的地方——虽然是皇家出行,但是走这样的道路,去这样的地方,也不过住一住驿站,是没有行宫的。驿站拿出了最好的蔬食,宰了猪羊,皇帝也吩咐把几匹走瘫在路上的马匹宰杀掉,连着后头粮车上的粮,供了大军的饮食。 杨盼和李耶若从车里出来时,脸色发青,想吐又吐不出来。罗逾上前问候道:“地方到了,可惜只有一个半时辰的休息,吃个午饭,略略小憩,还要上路。两位公主觉得还成么?” 两个人都是面孔灰暗,好一会儿杨盼说:“那我不吃饭了,吃不下;找个地方叫我睡会儿比吃饭强。” “不吃饭……”罗逾犹豫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现在胃里可能是舒服,但是顶不了太久,下午在车上只能吃干点心,只怕颠着吃干东西,更难受呢!还是勉为其难吃一点。” 杨盼脸色难看,甩下一句“不吃”,“噔噔噔”进了驿站里的小隔间,她的几个侍女急忙冲过去帮她拾掇。 李耶若本来也是风尘仆仆、无精打采的,此刻却笑了起来,媚眼如丝地看着罗逾:“哟,一段日子不见,都比我高了那么多!”她的手伸出来比划了一下,她的头顶,刚到罗逾的胸口。 旁边人不多,也都张望着广陵公主去的地方,或者是马上要送饭过来的后厨方向,没啥人看他们俩。 李耶若见罗逾还是爱理不理的样子,妩媚的笑变成了冷丝丝,压低的话音里也带了刺似的:“她娇贵,是真正的公主。我不过是占个名儿,实则还是个俘虏——不,实则就是个卖身子的娼_妓!” 罗逾终于发声儿应她:“何必这么说?你难道不是得其所哉?当时,你不也是愿意的?” 李耶若咬着牙根道:“若不是不想窝囊地活着,我何必求此下策?北燕皇帝,还不知道是多么七老八十的糟老头,我可才虚龄十九!” 罗逾皱眉低声说:“哪里七老八十!和南秦这位差不多。你当时不是可劲儿觊觎南秦这位皇帝,怎么没见嫌人家老?” 李耶若盯着罗逾,半天笑道:“你很熟悉北燕皇帝嘛?” 罗逾冷笑道:“你也知道我是北燕人,子民连自家皇帝的年龄都不懂么?” 他们俩在这里窃窃私语,然而一看到有人靠近了一点点,在喊他们吃饭,两个人立刻不抬杠了。 只等喊吃饭的人又走了,罗逾才对李耶若拱了拱手:“姑奶奶,你消停点。你并没有吃亏好?日后,只要你有本事,你的那些仇、那些怨还有报不了的?何必今天在我这里多话,万一传到谁耳朵里,我们俩都要没命。” 李耶若嘟起了嘴,不过还算从善如流,美丽的大眼睛只是四下里瞟着来往的人,看谁都含情脉脉似的,没有再说什么“西凉”“北燕”之类的话。 倒是掩口葫芦:“你身上那个短剑的剑套,是叫谁做的呀!丑成这样,怎么好意思戴出来?” 罗逾低下头,看看那个“丑成这样”的短剑套,不由就微微笑起来,俄而收了笑说:“丑就丑。我可不像你身世显赫,非精品不用。我么,有的用就够好了!” 剑套是绛红色缎子为地子,裁剪成长长的样子,另有络子打成如意结,便于悬挂在腰上。绛红缎子上要绣花,因为是男人用的,所以绣的是压金玄黑丝线的列堞锦纹,图案有如云霞飘浮在城墙上。 本来这颜色、花样都挺好看的,可惜裁剪、缝制和绣花的水平都很差劲。剑套也就一尺长,还缝得歪歪斜斜,剑塞进去都要费老鼻子劲儿;绣的花勉强看得出是玄黑的城墙和朱红的云霞,压的金线也应该勉强在位置上,但是大概是拉丝线时用力不均,把那绛红缎子的地子拉得忽松忽紧,等成品出来,就变得皱巴巴了。 真是丑啊! 罗逾每每看到就想笑。 但他还是会很认真地每天把他的短剑擦拭得雪亮,用油把皮鞘润得坚韧,然后费了半天的力气塞进杨盼亲手为他缝制的丑陋剑套里,然后春风得意地把剑套挂在腰间的蹀躞带上。 仿佛不怕天下人耻笑。 杨盼在房间里和衣睡了一大觉,终于感觉好多了,胃里饱胀的感觉没有了,脑袋也不晕乎乎的,然后就开始饿了。 “金萱儿!”她喊着,“我饿了!” 金萱儿急忙进来,看着这个娇生惯养的小祖宗,叹口气说:“吃的倒是还有,但是这会儿陛下那里的开拨号角已经吹响了。公主的云母车本来就行得慢,要是再等厨下生火、烧水、热饭菜,只怕我们这中队要落下好大一截子,万一晚上陛下问责——您反正没事,都是其他人倒霉!——陛下以前可说过,耽误了行军,五十里是四十军棍,一百里是八十!” 杨盼现在倒听得进劝,而且她自己作死要睡觉,也怪不得误了饭点——行军时就是这样的节奏,没有宫里那种矫情,耽误了,就得自己受着。 她揉揉肚子,叹口气说:“好,上车。” 金萱儿这会儿倒又怜她,张罗了不少干饼和肉酱放在云母车里。 在门口等候的罗逾见她又是喊、又是催、又是骂,不由问道:“怎么了?”随后自己答道:“是公主饿了?” 金萱儿道:“可不是!不听话!从小就是!皇后给我职权管她,哪里管得住?自小儿只怕皇后一个人,其他人面前她都是霸王!” 唠叨了半天,她最后摊手道:“得!这会儿说饿了,前头开拔了,号角一吹谁敢懈怠?热汤热饼子是甭想了,干冷玩意儿凑合着填肚子!” 罗逾愣怔了一会儿,对金萱儿说:“我骑马的,动作快。你跟公主先走。不过,干冷的饼子,吃了不消化,容易肚子疼,公主坐车走这样的路,本来就不舒服,虽说要俭省、要吃苦,也不是叫人活生生吃出毛病来的!” 他连干啥都没说,只在最后道:“我一会儿赶上。”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男主并不是一开始就想杀妻的。。。。 话说我好喜欢大家猜剧情,虽然猜得我胆战心惊。。。。 不过,不要大意地继续。 ——抖m作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