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杨盼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沉默了片刻, 对门外的金萱儿说:“金萱儿,再送三大壶热水进来。告诉王领军, 我一定都喝掉。” 王蔼对于女孩子,那是妥妥的榆木疙瘩,欣慰地笑道:“我一直和手下说, 小病小痛, 没有喝一壶热水解决不了的。” 金萱儿没好气地接话:“要是解决不了,那就喝两壶!”狠狠剜了王蔼一眼,然后对那个不长脑子送水过来的小宫女吼道:“还送水!有本事你喝这么大三壶水给我看!” 王蔼这才明白自己又说错话了, 心里一急,又开始结结巴巴:“公……公主……您怎么舒服怎么来。臣……臣这就和陛下回报去。” 然后落荒而逃。 杨盼思忖着,下一轮过来的一定是她阿父——这还有完没完?她有气无力对金萱儿说:“你看怎么帮我解释。我已经说不动了。” 果不其然,约莫王蔼回前殿回报、皇帝再行到杨盼所住的后殿, 时间掐得正好,外头一叠连声都是宦官们在通传“陛下驾到”。 杨盼把被子一裹,竖起耳朵听金萱儿怎么帮她应对。 金萱儿还没来得及说话, 先听见皇帝横声横气地问:“他站在外面做什么?” 金萱儿还以为仍是王蔼,没好气说:“回禀陛下, 王领军是关心咱们公主?但是,关心得过头了也不好。女孩子家家, 总有不想为外人知道的事。” 皇帝“嗯?”了一声,但也没追究先一个问题,而是首要关心自己的宝贝疙瘩:“公主是怎么了?王蔼怎么惹她了?” 金萱儿叹了口气, 然后声音低得近乎听不见:“公主初潮了,人不舒服。” 皇帝恍然地“啊!”了一声,接着抱怨王蔼:“这蠢货是不是又瞎追问了?真是!”接着又问金萱儿:“其他还好?要是不舒服得厉害,还是要叫御医看一看,开点四物汤、八珍汤、益母膏之类调养的药也是好的嘛。” 金萱儿说:“陛下说的倒是。公主其他不怕,就是怕喝水。” “喝水怎么又怕?”皇帝依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然后说,“我亲自去看看乖囡。” 杨盼躺在被窝里,烛光下小脸有些黄黄,又是没精神的样子。皇帝瞧着她就心疼。“乖囡”长,“乖囡”短,问了一串的话。最后才又说:“罗逾站在大门外干什么?” 罗逾自然是跟着王蔼入行宫的,但是宫眷所居的后宫他进不来,只能在大门口等。但是杨盼也不知道他来做什么,大眼瞪小眼:“我不知道啊。” 皇帝嗤笑一声:“手上还捧着一大瓶的物件儿。” 杨盼心念一动,道:“阿父,那叫他来问问呗。” 皇帝嘬牙花子想了想,期间还瞟了杨盼若干次,大概宝贝闺女不舒服,他不忍心违拗,最后点点头说:“好,叫他在外间,不许进来。” 皇帝帮女儿掖好被角,亲亲额头,然后放好帐子,带上梢间的帘子出门去。随即听到他换了副腔调在问话:“罗郎君像尾生抱柱似的立在大门外头,这是做什么呀?” 罗逾恭恭敬敬地答:“给公主送点东西。” “她什么都有。”皇帝这是峻拒。 罗逾“哦”了一声,但并没有知难而退,而是言谈晏晏地介绍道:“不过这西域的石蜜,中原地区少得很。臣怕陛下没有随巡幸的行伍带过来,想着自己那里有些,就给公主送过来,正好是需要呢。” “石蜜?” 这石蜜其实就是后世的蔗糖,只是魏晋之前,甜食不是用蜜就是用饴,甘蔗这稀罕物件还没有在中原大面积种植,人们也不大会晒制蔗糖。只有遥远的天竺产量颇丰,把甘蔗汁粗制成赤色糖块,便于运输。 但是要越过重重高山、戈壁,从西域用骆驼一路运送进来,物以稀为贵,确实是只有皇室和贵族家才吃得起的东西。皇帝由贫民而登极,对口腹之欲一向不大在乎,自然不可能在巡幸之中还带这样的奢侈玩意儿。 但即便确实没有,皇帝还是替杨盼拒绝了:“哦,东西是好东西,你自己留着。公主人不舒服,估计也不想吃甜的。” 罗逾不屈不挠:“陛下,这石蜜不仅好吃,而且也有些药效,尤其是热水冲服,暖身、化瘀、止痛,对女郎家特别好——正适合公主此时的症状呢。” 皇帝眯缝起眼睛。 罗逾当他怀疑,为了剖白,急忙打开那白瓷瓶的盖子,拣出一块元宝状的石蜜块儿,丢到嘴里嚼起来。齁甜齁甜的一块嚼完,罗逾才咽了口唾沫说:“陛下请放心。或者再让侍宦尝一尝也可以。” 皇帝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回头对梢间隔着帘子的杨盼问:“广陵公主,罗逾送来的这石蜜,你要不要?” 杨盼上一世遇到天癸这样的情况,就靠石蜜加热姜水解决问题,所以想都没想便答:“好啊!要啊!叫后厨切姜片煮石蜜水给我。” 皇帝有些恼火的样子,但是对罗逾勾着嘴角笑道:“如此,该多谢你了。”岿然不动,示意身边的小宦官把瓷瓶接过去,送到后厨。 罗逾眼角余光瞟见公主说话的梢间,门帘子放得严严实实的。 皇帝适时道:“你的心意,朕替你领了,也替广陵公主谢谢你。还有其他事吗?” 罗逾老老实实说:“没有了。臣告退。” 皇帝等罗逾出了大门,又过了一会儿,掀帘子进了杨盼住的梢间。 杨盼正翘首以待:“阿父,石蜜姜水煮好了吗?” 皇帝巴掌扬一扬,打没舍得打,却气呼呼骂道:“你至于吗?什么都告诉他?脸皮也太厚了!” “啊?”杨盼一时没反应过来。 皇帝拎她的耳朵,咬牙切齿的:“我这里几波人问你怎么了,都说你不肯说。我先也以为总归是女郎家害臊。结果呢,罗逾怎么知道的?除了你告诉他,还会是什么?” 原来是这个! 杨盼觉得冤屈死了! 她期期艾艾地和父亲解释:“不是的,是我在路上就……就来了……裙子……裙子脏了。他……他又恰好看到了,就……就知道了……”说到最后,越发说不出口,声音蚊子叫似的,捂着脸简直想找块豆腐撞死。 “怎么是他陪着你?”皇帝皱眉问,“不应该是王蔼吗?” “你问我弟弟去!”杨盼捂着脸,缩在被窝里说。 想想觉得怕是要害了弟弟了,她又露出脸:“但是这也怪不得阿弟。若是今日被王蔼看见这事儿,他这榆木疙瘩要是明白我出的是什么糗,我……我就抹脖子!” 皇帝想象中的王蔼和杨盼在玩乐中培养感情的一幕并没有发生,反而让罗逾占了现成便宜,他心里骂王蔼笨、骂罗逾刁、骂自己的儿子胳膊肘往外拐……但是这些骂人的话一句都不能大声骂出来,最后只能斜乜着可怜兮兮的女儿,发现更不能骂。 这时候石蜜姜汤送进来了,皇帝把碗递给女儿:“啥都别说了。喝。” 一碗热腾腾、甜辣辣的石蜜姜汤下肚,小肚子里终于开始变得暖洋洋的,杨盼白天其实很累了,这会儿人适意了,眼皮子开始沉重。她拉着父亲的手,软绵绵说:“阿父,我其实不是……” 皇帝微笑着抚了抚她的眉心:“阿盼,我懂,你睡,睡。” 杨盼也觉得多一句不如少一句,反正她很清楚自己不应该会再走上一世的老路,那么,和罗逾这些小小的情愫,就当作是一幕戏,过场而已,不必当真。 她放松下来,呼吸匀净,渐渐睡着了。 隔了两天,她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了。 皇帝带着僚属,领一支队伍去雍州东面的崤关、潼关视察,顺便瞧瞧水利与耕种,把太子也带了去学习。杨盼顿觉连欺负着玩的人都没有了。 行宫远比太初宫狭小,她每天打秋千、追猫、遛狗,然后被金萱儿唠叨:“哎呀公主都那么大人了,不能做点正经事吗?” 杨盼说:“什么叫正经事?” 金萱儿掰着指头给她数:“譬如学学裁衣、学学缝补、学学刺绣,又或者,公主这么好吃的人,学学做饭也好啊!” 杨盼听着都没劲,伸了个懒腰说:“我会吃就行了,做啥饭啊!——今天中午吃什么?” 金萱儿拿这顽劣主子没办法,叹了口气,去廊下绣一块手绢了。 杨盼拿块羊拐骨抛着逗狗玩,过了一会儿确实也腻了,到廊下看金萱儿绣花儿。这姑娘嘴虽然碎,但有一双巧手,手绢用绷子绷着,上头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蟋蟀,蹲在葫芦边。只见金萱儿手中的针与线上下翻飞,她看得眼花缭乱,但再看手绢上,赫然出现了蟋蟀的身体,那翅膀的透明、大腿上的细绒毛,以及腹部的光泽都像真的一样。 所以沈皇后要金萱儿做她的贴身宫女呀,实在是放着个现成的师傅,望女成凤的意思。 金萱儿拿起绷子炫耀着:“好看不?” “好看!”杨盼由衷地赞美,脑子一热,说,“绣完送我。” 金萱儿一个白眼翻过来:“不送,自己绣!” 杨盼死皮赖脸腻着她:“我一点不会啊,要是从头学起,不知道要绣到什么时候才算绣完。我跟你学就是,但是你动作快,绣块手帕送我呗!” 金萱儿骨子里是当妹妹在疼爱这位小公主,经不起她搓揉,只好说:“那你要认真学。想绣个什么样的手帕?” “蜘蛛、蜈蚣、癞蛤_蟆!” 金萱儿皱着眉:“噫,好好的帕子,绣这些鬼,用的时候不瘆得慌么?” 杨盼说:“这你就不懂了!没几天就是端午了,民间流传要绣五毒来驱邪避害,我拿来送人,正是最好的寓意呢!” 金萱儿忖了忖,觉得有道理,回房翻了好半天的花样册,终于找到一幅看着挺顺眼的五毒图样。没想到杨盼大摇其头:“不行,这五种蛇虫太过可爱,一点不吓人,我要你刚刚绣的蟋蟀那样的,像真的一样的。” 金萱儿给这挑剔中的马屁拍得舒服,虽然嘀咕了两声,还是尽力地又翻了一遍花样子,在一块草绿色的绸帕子上描好了“五毒”的纹样。 杨盼也装模作样地跟着她学描花,学上绷子,学配色用针,学绣花的技巧。等金萱儿一块帕子绣完,她就不学了,欢天喜地捧着五毒的帕子要出门。 “哎,公主要干嘛?!” 杨盼说:“咱老祖宗不是说要知恩图报、投桃报李嘛?上回欠人家的情,我打算回报呢!” “王领军不是跟着陛下出巡了吗?” “谁找他!”杨盼道,“他对我有啥恩?叫我多喝热水?” “小祖宗!”金萱儿吓了一跳,“你打算找罗郎君啊?几块石蜜就把你收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