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城西李宅。 这座宅院是李家来皇城之初购置的, 为的是让李老太太有个养病的幽静处。 既是幽静处, 地方便有些偏了。不过环境很好, 葱翠环幕,氤氲雾色。早春之际, 芽嫩叶绿,雏鸟筑巢。 院子不大, 只两进, 但住李府一家已足够。 今次来皇城的,除了李飞瑶、李老爷、李夫人, 便只有几个老仆、婆子和贴身丫鬟。 老仆引着苏锦萝和陆迢晔往院内去,苏锦萝的步子迈得又急又切,恨不能插上一对翅膀,立时飞过去才好。 陆迢晔伸手,一把拽住苏锦萝踉跄的身子。 “不急在半刻。” 苏锦萝细喘着气, 整个人有些恍惚。 几个小丫鬟抻着脖子打开帘子往这处瞧,远远看到陆迢晔那丰神俊朗的背影, 传出嘻嘻笑闹声, 痴痴的传过来, 被老婆子们骂着赶了回去。 “姑娘,爷,到了。”老仆恭恭敬敬的将人请进去,偷偷朝陆迢晔觑看一眼。 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静南王, 果真是风姿俊朗如神袛。 陆迢晔是径直从宫中出来的, 他身上衣物未换, 依旧是那身广袖宽袍,更衬得整个人神姿翩然了几分。 苏锦萝的身上则是那套宫装,妆面稍淡,盈盈而来。 两人一刚一柔,立在一处,华贵娇柔,极为般配。 李老爷领着一众人率先出来迎接,诚惶诚恐。 陆迢晔浑身清冷立在那处,并未多言,只目光不着痕迹的落到那个笑盈盈站在最后的男子身上。 男子穿一件宝蓝圆领褂子,相貌俊美,神态和善,随众人一道与陆迢晔请安。 苏锦萝正急着见李老太太,连与李老爷和李夫人寒暄的兴趣都没有了,只管抻着脖子往内屋里瞧,所以更是注意不到那个站在最后的男子。 内屋里散发出浓厚的苦药味,透过帘子,飘飘渺渺的穿堂而过,呼吸之间连口舌都干涩了。 稍稍寒暄后,李夫人催促,李老爷便赶紧将人引往内屋。 “老祖宗。”苏锦萝急不可耐的打开帘子进内屋,一眼就看到了躺在榻上的李老太太。 榻前,伺候着李飞瑶和她的贴身大丫鬟绿玉。 仿佛只是一瞬,原本康健的李老太太像盏被抽干了油的灯,脸上的肉都消了,只余下一层干枯瘦皮。双眼凸出,面色蜡黄,蔫蔫的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实皮褥子,口不能言,手不能动。 “老祖宗……” 苏锦萝一瞬时就红了眼。她疾奔上去,跪在榻前,小心翼翼的覆上李老太太的手背。 李老太太似有所感的动了动眼珠子,脸上显出一个不明显的笑来。 陆迢晔上前,与殷勤围拢过来的李家人微微颔首示意,然后落座,上前把脉。 “老祖宗,这是皇城内能医白骨而活死人的静南王,您的病定然立时能好起来。”李飞瑶跪在苏锦萝身旁,看了一眼陆迢晔,双眸通红含泪。 李老太太点头,动了动手,握住苏锦萝。干枯唇瓣微张,稍稍吐出几个字来。 苏锦萝没有听真切,她凑上去,“老祖宗,您莫多言,好好养身子才是正理。” 李老太太摇头,看向苏锦萝的目光复杂而歉疚。 是她李家,对不住这个孩子呀。 李老太太原本精神不济,瞧见苏锦萝这副被养的娇娇俏俏的精细小模样,不自觉的心里一宽,精神头倒上来些。 “如何了?”见陆迢晔只把脉不说话,苏锦萝有些心慌的催促。 “老太太不必忧心,服几贴药便能好了。”陆迢晔慢条斯理的收拢手,说话时语气沉稳,面容柔和。 “瞧瞧,老祖宗,不是什么大事。”李家人具欢喜起来,只要苏锦萝若有似无的看了陆迢晔一眼。 别人不了解他,苏锦萝却十分了解他。 待李老太太服了药睡了,苏锦萝牵住陆迢晔的宽袖,将人引到大堂。 大堂内,李老爷和李夫人坐在下首处,陆迢晔坐在首位,身旁站着不肯坐的苏锦萝,身侧是李飞瑶和那个不知名的男子。 “生死轮回,乃人之常情。这几日天色忽冷忽热,要多加注意。”顿了顿,陆迢晔抬眸看了一眼苏锦萝。小姑娘哭的眼睛都红了,小鼻子一吸一吸的打着哭嗝,可怜兮兮的厉害。 “老太太想要吃什么,便给吃什么,莫再拘束了。” 此话一出,堂上众人面色巨变。 苏锦萝站立不稳,微微往后一个踉跄,原本止住了的眼泪珠子,“刷拉拉”一下又涌了出来。 李飞瑶被绿玉搀扶着,面色惨白,双眸怔怔的回转不过来,似还在消化陆迢晔的话。绿玉见自家姑娘这般,赶紧掐着让人回了神。 李飞瑶粗喘一口气,弯腰重咳一声,红着一双眼开始无声落泪。 绿玉急忙又替人拭泪,细细安慰,却不知自己也早已泪流满面。 李老太太惯是个乐善好施的,对她们这些丫鬟、婆子也是怜爱至极。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青衣男子上前,替苏锦萝递了块帕子,“菱妹妹。” 苏锦萝眼里含着眼泪珠子,根本就瞧不清楚面前男子的模样,只觉悲从心中来,恨不能找个地方好好哭上一气。 她伸手,攥住男人的宽袖,埋在小脑袋往前挪了一步。 管上虞捏着手里的帕子,欲给苏锦萝擦泪,被陆迢晔抬手一挥,就挤到了一边。 扬袖拢臂,将苏锦萝那微微发颤的小身子拢进怀里,陆迢晔眸色犀利的看了一眼管上虞,双眸暗眯起。 管上虞与陆迢晔对视片刻,然后笑眯眯的转头安慰苏锦萝道:“菱妹妹莫哭,当心伤了身子,老太太还在里头歇着呢。” 苏锦萝听闻,立时放小了声音,趴在陆迢晔胸前无声呜咽。 陆迢晔胸前被那热乎乎的眼泪珠子浸的湿润,他听到小姑娘呜呜咽咽的声音,软绵绵的带着一抹委屈,咬着字,一抽一抽的说话。 “你不是能医白骨,而活死人的神医吗?” “是神医,却不是神仙。”陆迢晔慢条斯理的开口,掀了掀眼帘,对上堂上一众李家人期望而失落的视线,轻启薄唇。“恕我无能为力。” 这便是真正断了李家人的最后一点念想。 整个皇城,每个大夫都说,若能找到静南王,怕是能一试,可他们找到了静南王,还是不行,那李老太太怕是真的不行了。 一时间,堂上哭将起来,只陆迢晔和管上虞立在那处,俱垂眸盯着苏锦萝看。 小姑娘毫无所觉,埋在陆迢晔怀里哭的肆意。她想起往常李老太太对她的各种好,有什么好东西,连瑶姐姐都没拿到,她那处便已有了一份,偏宠的整个李府都知道,老祖宗最是疼爱她。所以即便她性子软,丫鬟、婆子具不敢造次。 即使最后亲手将她送到了理国公府,可苏锦萝不怨。她知道,李老太太对她的好是真的,这是不可磨灭的。而对于李家人来说,她真的终究只是一个外人。 回到理国公府,才是她最好的选择。 “菱妹妹……” “这位公子,此乃理国公府的苏二姑娘,未来的静南王妃。”陆迢晔偏头,打断管上虞的话,脸上擒着笑,眸色却冷冽的厉害,就像是淬着寒冰冷毒。 管上虞一怔。他素闻皇城的静南王性美若玉帛,乃不二君子,如今一见,却是个额外霸道性子呀。 “是某失言了。”管上虞拱手,闭上了嘴。 “好了好了,能请得王爷来,是咱们李府之幸。”李老爷是个孝顺的,但没忘记他身为一家之主的责任。 “快,去备好酒好菜,好好招待王爷。”他催促李夫人。 李夫人抹了一把眼泪珠子,蹲身行礼后退了下去。 对于李夫人而言,她其实并未有多少难过,但受一众人影响,也忍不住掉出几滴眼泪珠子。 离门前,李夫人悄悄看了陆迢晔一眼。身份尊贵的静南王,皇帝的亲弟弟,太后的心肝、眼珠子,这样的人竟然会要迎娶苏锦萝。 她真是做梦都想不到。李夫人想着,她原以为先前那个理国公府的苏大公子,已是她能攀上的最为富贵之人。可如今,李夫人觉得自己的心,可以更大些。 初来皇城,李夫人便被它的繁华所吸引,然后觉自己这一世来,真是井底之蛙。既然苏锦萝能嫁得静南王,那凭什么她家瑶姐儿不行呢? 想到这里,李夫人将视线落到李飞瑶身上。 李飞瑶穿素色罗裙,未施粉黛,埋首落泪之际素手纤纤,发髻微斜,露出一张明艳面容。 她的女儿,长相、才情皆不差于苏锦萝。就是身份差了些,不过反正做不得正妻,若能谋个妾位,也是极好的。本来她家瑶姐儿与苏锦萝便自小相识,情同姐妹,若真能攀得静南王这份高枝,也好做出一唱“姐妹共侍一夫”的佳话来。 李夫人心思百转千回,甚至已然在打算让李老爷将新平郡的家业搬迁到皇城来。 皇城之富足繁荣,是新平郡弹丸之地比不上的。 在新平郡,他们是别人高攀的存在,可在皇城,走在大街上随便碰着一人都可能是皇亲国戚,都是他们惹不起的人物。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苏锦萝让李夫人看到了向上走的希望。 她疼爱女儿,希望女儿嫁个好夫婿,即便做妾。因为像静南王这样的人物,即使是做妾,依旧有人抢破了头。而她们至少有苏锦萝这层关系,看今日,堂堂静南王不是还来给老太太把脉了嘛,这就说明,她家瑶姐儿是有机会的。 “我,我进去瞧瞧老祖宗,看老祖宗想用些什么。”苏锦萝哭累了,心生俱疲之际,还不忘想着李老太太。 不管前头李府与苏锦萝有多少恩怨,李老太太对苏锦萝的疼爱却是不能磨灭的。如今人奄奄一息的躺着,苏锦萝心中愈发觉得酸涩悲切。 “去。”陆迢晔从宽袖内取出帕子,替苏锦萝擦干净了脸上的残妆,然后才放人。 苏锦萝点着小脑袋,红肿着一双眼,蔫蔫的去了,在近榻前看到李老太太浑浑噩噩的模样,又赶紧摆出一副笑脸来。 李飞瑶被绿玉扶着,坐在太师椅上歇息。李夫人安排完,悄摸摸的回来,推了一把李飞瑶。 “瑶儿,与我去一趟,给老祖宗抓药方子。” 李飞瑶没多想,随着李夫人去了。 到屋外,李夫人忙不迭的试探李飞瑶道:“那静南王,果真如传闻般一样,俊的让人都移不开眼呀。” 在新平郡,管上虞已是俊美至极,可方才与静南王站在一处,这样一对比,真是高下立显。 卖鱼的就是卖鱼的,哪里比得上人家一根手指头。 李飞瑶正浑噩着,听到李夫人的话,并未多想,只浑不在意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根本就没瞧清楚那静南王的模样,只觉贵气逼人。近前来时,更是有一股压迫感,让人不敢直视。 即便嚣张傲气如李飞瑶,也不得不承认,这个静南王即使是在氏族子弟聚集的皇城,也是那个顶顶拔尖的。 只是不知道苏锦萝那个蠢货能不能将人看管住。 这样的人,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确是难得一见的人物。” 李夫人听到李飞瑶的话,暗暗点头,面上窃喜。她深知自家女儿的骄傲性子,哪里夸过什么人,看来这静南王真是入了眼了。 行过院内甬道,李夫人打发绿玉先去前头打点,她牵着李飞瑶到穿廊处坐下,然后用绣帕给她擦了擦脸。 “你瞧瞧,这眼睛都哭肿了。”心疼的替李飞瑶擦完脸,李夫人坐在美人靠上,握着她的手,继续道:“瑶姐儿呀,你也不小了,依母亲的意思呢,是该赶紧找一个好人家嫁了。” “母亲,老祖宗还在榻上躺着呢,你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李飞瑶蹙眉。 “就是因为老祖宗还在榻上躺着,所以母亲才提的。老祖宗生前最担忧的,不就是你的婚事吗?依母亲看,你早早解决这事,不是也让老祖宗走的安心?” 见李飞瑶不说话,李夫人又道:“老祖宗只生得你父亲这一个,而我又只生得你一个。老太太念叨最多的,就是想瞧见你欢欢喜喜的嫁人。” 李飞瑶呆呆的坐在美人靠上,想起李老太太曾经无意间说出来的话:年纪大了,也不知能不能活到岁数,看瑶姐儿和菱姐儿嫁个好人家,替老祖宗生个大胖曾孙子。 老人,最大的期待,便是如此。 李老太太惯是个不会逼人的,心里头虽这样想,但又怕招李飞瑶和苏锦萝心乱,便不曾多言。 如今这事被李夫人提起,李飞瑶这才重视起来。 人都要去了,最后的心愿她这做小辈若不能完成,老祖宗去的不安稳,她活着也不安稳。 见李飞瑶动摇,李夫人再接再厉道:“瑶姐儿,时辰这样紧,咱们就在皇城找。新平郡那样的小地方,哪里能找着配的上你的人物。” 在李夫人眼里,李飞瑶是顶顶好的。而事实是,李飞瑶确实不差,只身份差了些,是个商贾女。 “……母亲有合适的?”李飞瑶顿了顿,声音微哑。 “你瞧着,那静南王可是神袛一般的人物?”李夫人小心翼翼道。 “母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飞瑶皱眉,面露不悦。 李夫人知道,自家女儿一贯是个主意大的,见人变了面色,也有些讪讪。 “母亲的意思是,静南王这样好的人物,你瞧瞧,菱姐儿都要嫁去了。你身为姐姐,总不能寻个比他差的?好歹,好歹要差不齐……” 李飞瑶冷笑一声,“母亲,静南王这样的人,你将整个皇城倒过来都再寻不出一个。” 李夫人搓了搓手,“就是这样,母亲的意思是,你觉着,你愿不愿意给那静南王做个妾室?” 李飞瑶彻底冷了脸。 “母亲,我便是愿意,人家愿意吗?我这热脸贴冷屁股的上去,是在剜菱姐儿的心。”李飞瑶声音愈冷,李夫人惴惴不安的缩了缩肩膀。 “今日这话,我便给母亲挑明了。母亲的心思我知道,但这静南王是万万不能的,母亲瞧着其余合适的,我会嫁,只这人不行。” 话罢,李飞瑶起身,白着一张脸往前去,走的急了,踉跄起来,然后突兀泪流满面。 先前,李飞瑶不知道苏锦萝离开的原因,只觉着这人贪恋皇城富贵,要将他们李家给抛了。可后来,听得李老太太的话,李飞瑶知道,是他们李府欠了她。 如今李夫人与她说这样的话,李飞瑶深觉,这个皇城,他们是不能呆了。 苏锦萝如今过的好,母亲瞧着眼热,想分一杯羹,可哪里知道,人家是走在刀尖上,才能得这一份荣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