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陆迢晔住的宫殿名唤白梨殿。 正是梨花盛开时节。嫩叶碧,梨花开, 含烟带雨, 飞天蔽日。举目望去,繁盛似雪。珠缀一重重, 香浓春更浓。 庭院内,有一粗壮百年梨花老树, 开的最盛,发的最多。日头极好, 细碎晨曦穿枝掠缝而来, 倾洒大半, 照的地面花砖整齐白净。 树下, 立着一对男女。 男的穿广袖宽袍,戴金厢束发冠, 濯濯而立, 俊挺如松。 女的穿一件水白素袖袄儿, 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 拴着素色宫绦, 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 头带妙常髻,手执麈尾念珠。翩翩素净, 冰清玉洁般的一个神仙人物。 苏锦萝眼瞧着,小脑袋里冒出“神仙眷侣”这个词来。 随在城阳郡主身后的侍儿冠珠瞧见苏锦萝, 上前提醒。 树下男女一齐转过头来, 苏锦萝面色燥红的往后退了一步, 有种无所遁形的尴尬感。 两人皆没有过来,城阳郡主与陆迢晔微微颔首,然后便率先往前去了。 陆迢晔侧眸瞧了苏锦萝一眼,执扇于手,拢袖而去。 苏锦萝站在殿门口,身后那个宫女道:“姑娘,咱们不进去吗?” “……进去。”为什么不进去? 明明她才是,她才是日后的静南王妃。 苏锦萝提着裙裾,往里迈了两步,想起那城阳郡主一身出尘,赶紧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宫装。 好看是好看,只是会不会太艳了些? “姑娘?”宫女见苏锦萝愣在那处,神色奇怪道:“可是身子不适?” 苏锦萝摇了摇小脑袋,快走几步进了殿。 殿内,陆迢晔与城阳郡主一左一右的坐在榻上。榻上垫着大白狐皮坐褥,侧边是月白色的缎面靠背引枕。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小几,上头置着一套黑釉茶碗,还有一碟蜜饯干果。 城阳郡主的手垫在脉枕上,腕子上添了一块帕子。 陆迢晔抬手,微微拨开广袖,修长白皙的手指搭在那皓腕上,垂眸凝神。 苏锦萝立在殿门口,没有进去。她怔怔的盯着陆迢晔看,突然觉得男人此刻认真凝神的模样扎眼的厉害。 在外头,男人一贯是那副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但在此刻,苏锦萝却觉出,对于这个城阳郡主,陆迢晔的态度有些不对劲。 她想起宫女说的话。毕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情意自然与旁人不同。 苏锦萝觉得,在这两人面前,自己就是这个旁人。 “这位姑娘。”城阳郡主的侍儿冠珠上前来,将苏锦萝挡在殿外。“这里乃静南王的寝殿。若是错了路,奴婢可唤宫女给姑娘带路。” 未封王出宫前,白梨殿一直是陆迢晔居住的地方。 冠珠说话的语气态度虽还算可以,但看着苏锦萝的眼色却不大好。 静南王那么有名望的一个人,在宫内自有许多宫女、贵女变着法的来亲近。是以冠珠认为,苏锦萝也是借着错路或者其余理由来“偶遇”静南王的人。 “这是未来的静南王妃。”随在苏锦萝身后的宫女显然不是个能受闷气的,她跨步上前,跟冠珠对视。 冠珠似是与这宫女相识,脸上显出一抹笑,却并不真心。 “原来是安槐。” “难为冠珠妹妹还记得我。”安槐笑着道:“姑娘今日刚醒,便急着来瞧瞧王爷,生怕那些宫娥伺候的不仔细了。” 安槐说话时,声音放大,殿内两人,听得真真切切。 陆迢晔慢条斯理的收回手,接过一旁的宫娥递来的巾帕擦了擦,然后才将目光投向苏锦萝,似是如今才瞧见人。 小姑娘穿着一身繁复宫装,青葱似得立在那里,身后是漫天飞舞的玉树银花。晨曦碎阳分割而来,断断续续的切在她身上,从头顶落下,暖意融融,青丝飞瀑,玉色肌白。鼻息间冲进梨花香气,似雾非雾,沁人心脾。 “原是苏二姑娘,久闻大名。”城阳郡主起身,玉色冰冷的一张脸,眸色沉静如水。 苏锦萝下意识挺起胸膛,但因为方才早膳用的太多,腰间宫绦又系的紧,这一下勒到了肚子。她赶紧抬袖,遮住自己微微凸出的小肚子,然后慢吞吞的微微躬身,与城阳郡主蹲身行礼。 步摇轻动,清脆悦耳,垂首时,露出一截白皙脖颈,小姑娘细胳膊细腿的盈盈而拜,已显出几分女儿姿态。 安槐挤开冠珠,引着苏锦萝进殿。 苏锦萝进了殿,在榻上看了一眼,然后坐在了陆迢晔下首处的一张雕漆椅上。 雕漆椅上垫着灰鼠椅搭小褥,苏锦萝挪了挪小屁股坐端正,一双眼清凌凌的盯住陆迢晔,声音软腻的开口。“咱们什么时候出宫呀?”老祖宗还在等着呢。 陆迢晔捻了一颗小碟上的蜜饯,也不吃,就捏在手里把玩。“我这处,有些事。” “……可是你昨日里明明答应我的。”小姑娘有些委屈,声音瘪瘪的,大眼睛往城阳郡主那边兜转一圈。 城阳郡主偏头看了苏锦萝一眼,捻着麈尾念珠的动作微顿。 “昨日里答应的事,那是昨日里的事。” 陆迢晔此话一出,不止苏锦萝被他的无耻震惊的,其余人皆面色有异。 名满天下的静南王,竟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城阳郡主原本淡泊的眸色一变,看向苏锦萝的表情由一开始的轻视到如今的审视,只不过陆迢晔一句话的功夫。 苏锦萝被气的一噎,她低头,看到陆迢晔腰上挂着的那个荷包。 丑不拉几的,确实是自己昨日里送的那只。 “你既不去,那将荷包还我。”苏锦萝“腾”的一下起身,伸出白嫩手掌,气呼呼的跟陆迢晔讨要荷包。 陆迢晔碾碎那颗蜜饯,指尖黏腻腻的透出几分烦躁。 他起身,一把扯下那个荷包,扔给苏锦萝。 苏锦萝没接住,她眼看着荷包落到地上,砸在她的宫鞋上。 荷包可怜兮兮的躺在那里,苏锦萝突觉委屈,她提裙,狠狠的朝上头踩了一脚,然后扭头直往外去。 走的太急,宫裙又长,苏锦萝跨门槛的时候差点跌倒,撞得珠玉乱颤。 她憋着一口气,头也不回的走。 殿内,陆迢晔面无表情的看着那被扔在地上的荷包,上头沾着些污泥和一瓣被踩扁的梨花瓣。 弹了弹广袖,陆迢晔上前,弯腰伸手,将那个荷包从地上捡起来。动作流畅,毫无尴尬。 “有一点不如意,便总是与我耍小性子。”陆迢晔转头,看向立在身后的城阳郡主,笑着开口。提到苏锦萝,俊朗上满是柔意,哪里还有方才那股子沁骨的寒凉。 他一脸宠溺的摇头,幽幽叹息道:“真是宠坏了。” 城阳郡主抿唇,面上表情未变,只道:“我看你,倒是乐在其中。” 陆迢晔轻勾唇,并未反驳。他反手将荷包收入宽袖内,然后道:“待我去哄哄。”话罢,陆迢晔转身便出了殿,循着苏锦萝而去。 城阳郡主目送人离去,手里的麈尾念珠越捏越紧。 “郡主。”冠珠上前来,“奴婢瞧那苏二姑娘,也没甚出彩的地方……” “能被他瞧中,自有出彩的地方。” 城阳郡主拨着念珠,心烦意乱。 …… 苏锦萝只管闷头走,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满目皆是梨花,铺天盖地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想起尚不知身子如何的老祖宗,又想起方才陆迢晔的模样,苏锦萝恨恨的提裙,踢了一脚面前的梨花树。 梨花簌簌,穿枝带簇,漾出一片雪海,几乎将苏锦萝埋在里头。 “阿嚏阿嚏……”香味太浓,苏锦萝被呛得直打喷嚏。 “这树,又哪里惹着你了。”身后传来男人凉凉的声音。 苏锦萝闷着小脑袋没吭声,又要走,被人一把攥住了胳膊。 纤细的身子被压在梨花地上,艳色宫裙铺散开来,如花般盛开。 男人的脸近在咫尺,苏锦萝眨了眨眼,眼前是数不尽的梨花。 唇上一凉,逼近一股凉意。男人身上的冷梅香霸道而狠戾,硬生生的在浓郁的梨花香味中劈开一条路,直往她的骨子里钻。 苏锦萝被迫扬起后颈,男人亲的很用力,就像是要把她嚼碎了吃进去一样。 “真是愈发大胆了。”咬着苏锦萝的鼻尖,陆迢晔微微喘息。还敢给他甩脸子看了。 苏锦萝红着眼眶,唇瓣被咬的生疼,鼻尖也刺刺的。 “城阳与我自小相识,她的病一直是我看的。”掐住苏锦萝的下颚,陆迢晔说话时气息温热。 苏锦萝用力的晃着小脑袋,偏头,露出一只戴着珍珠坠子的白玉小耳。 陆迢晔咽了咽喉咙,一口叼住那玉耳,惹得小姑娘惊呼一声。 “你,你放开……” “放开?那苏二姑娘想让谁来?”原本还在戏弄人的男人陡然变了面色。“那个卖鱼的?还是方淼,沈玉泽?”声音愈发冷冽。 苏锦萝惶惶然。 怎么突然又抽风了? 见小姑娘不说话,陆迢晔霍然起身,声音清冷道:“虽是你父兄来求的本王,但本王瞧着,苏二姑娘似是不愿嫁与本王。本王并非那等强人所迫之人,苏二姑娘既不愿,本王现下就让皇兄收回成命。” “看苏二姑娘是愿嫁那卖鱼的,或是给人做妾,还是去给那边域的小侯爷守活寡,都不关本王的事。” 苏锦萝惊惶的瞪圆了一双眼,赶紧一把搂住了陆迢晔的小腿。 不管不管,先认错。 陆迢晔被撞得一顿,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苏锦萝发髻上的金步摇戳在自己的腿上。这小东西,是要废了他吗? 稍稍往旁挪了挪,陆迢晔总算觉得没有那么危险了。 “不不不……” 唇瓣疼的厉害,苏锦萝一开口就被刺的一痛。她仰头,看向陆迢晔,一叠声道:“是甘心嫁的,甘心嫁的。” 这个男人,怎么翻脸与翻书还快?而且总是莫名其妙的与她生气。 “甘心嫁的?本王可不觉得。” 陆迢晔动了动腿,要走,苏锦萝赶紧又搂紧了几分。 小姑娘身上穿的宫装显出身形,那压在自己小腿上的感觉实在太过清晰。陆迢晔面上不显,心中却被勾起暗火。 陆迢晔垂眸,略略看去,视野颇好。 因为方才一番动作,苏锦萝发髻微乱,宫装领口也移了位。她并未发觉,只哼唧着声音道:“那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她是甘心嫁的。 能不甘心嘛,她这都被逼上梁山了。 若是退了婚,苏锦萝这辈子就要被人指着鼻子过了。 那么“好”的一个静南王,居然退了她的亲,定然是她有错处。这事若真发生了,不仅连累理国公府,更是要将她给逼死啊。 “起来。”头顶传来男人的声音。 苏锦萝磨磨蹭蹭的起来。 陆迢晔脚边一凉,突兀有些可惜。 小姑娘乖巧站在自己面前,唇上还留着红痕。 “既然苏二姑娘说是真心下嫁,那便要让本王看到真意。”说完,陆迢晔伸手,白皙指尖抵在自己唇上,声音微哑。“苏二姑娘亲本王一口,让本王瞧瞧,方才的话,可是真的。” 这人耍起流氓来,真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苏锦萝怔怔站在那里,嘴里还残留着那人的味道。 明明是她生气,怎么又变成她哄他了?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这个人真是有本事能把白的说成黑的! “苏二姑娘不愿?那又是在与本王撒谎了。”陆迢晔冷哼,拂袖要去,被苏锦萝闷头扎进了怀里。 “你,你太高了……低头。” 小姑娘埋着头,连脖颈都泛起了绯红。 陆迢晔勾唇,眼中泛起笑意,声音却依旧是冷的。“本王一辈子没低过头。” ……有本事你跟我说话都鼻孔朝天。 苏锦萝暗暗吐槽,却知道这人又是在刁难她。 深吸一口气,苏锦萝猛地一抬头,发髻上步摇微微颤动,琮琮作响。 陆迢晔很高,苏锦萝就算踮起脚尖也触不到人。 她一狠心,直接就跳着攀了上去。 反正也没人看到,丢脸就丢脸。 陆迢晔不动如山的立在那里,任由苏锦萝折腾。 噘着小嘴,苏锦萝艰难的抻着脖子上去,双臂挂在陆迢晔肩上,双腿夹着腰。 快,快,快了…… 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苏锦萝觉得,这大概是她上辈子加这辈子最活泼的时候了。 苏锦萝一点着力点都没有,整个人全赖在陆迢晔身上。堪堪触到那人的唇,苏锦萝就脱力的往下掉。 托住苏锦萝,陆迢晔将人往上一抬。 “啊……”陆迢晔的力气很大,托着苏锦萝就跟托只纸风筝似得轻松。 小风筝苏锦萝脑袋一杵,就跟密密扎扎的梨花肌肤相触了。眼前硕大一片花海,浮在半空中,苏锦萝一眼望去,繁复层叠,心绪霍开。 “啊。”再一瞬,她又落了下来,恍惚间落地,手里被塞了一个荷包。 “替我戴上。” 丑不拉几的荷包,还带着泥印子。 苏锦萝突然觉得有些开心。她晃了晃脑袋,自己莫不是病了? “你,你是不是开心了?”戴好荷包,苏锦萝扯着陆迢晔的宽袖,小心翼翼的开口。那这下总可以去给老祖宗治病了? 陆迢晔低哼一声,拂开她发髻上沾着的梨花,然后牵住苏锦萝的小手,踩着一地梨花往前去。 苏锦萝迈着小碎步跟在身后,冷不丁看到立在不远处的一干人等。 “哈哈,贵府的苏二姑娘,真是大胆活泼。”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声音震耳,打破凝滞氛围。 “见笑,见笑……”回话的是理国公,脸上挂着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 苏锦萝觉得,自己这又是被人给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