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下岗
1990的冬天,我下了岗。单位经营管理不善,濒临破产倒闭的边沿,我的婚姻随之也面临解体的危险。
1987年9月,我进厂工作,正赶上城南窗纱厂的最鼎盛时期。第二年,城关镇另一家不足百人的生产万向轮的小型金属加工厂与城南窗纱厂合并,全班人马和机器设备并入窗纱厂,原窗纱厂改名为金属压延厂。
窗纱厂党支部书记和厂长一直配合得不是很融洽,一个只管政治不懂生产,一个只管生产不懂政治,两人在一起总是闹别扭。常言道,一山难容二虎。两厂合并的首要问题不是如何安排生产,而是两方的头头脑脑如何安置。后记,万向轮单位的一把手,任命为新厂的厂长。三四位表现突出的两方单位的车间主任一并提升为新厂的副厂长,各自分管某个部门的工作。一时间,城南金属压延厂好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新官上任三把火。两厂合并,新厂有了两条生产流水线:一条生产线仍然生产铁窗纱,另一条生产线继续生产万向轮。不久厂领导班子经过讨论论证,一致通过一向决议,开发上马一个新产品:透明乳胶手套。
厂里选出一部分具有高中以上文化的青年职工外出同类厂家学习操作技术,集中所有的钳工按图纸制作生产乳胶手套的简易设备。
有一天,厂里安排我这个电工改行当钳工学徒。为了吃饭,我不得不干。能否熟练地运用一把弓箭型的小钢锯在老虎钳上锯角铁,最见一个钳工的基本功。锯角铁不比锯木头,稍不小心,就会“嘣”地一声,一尺多长的锯条绷断成了两截。初干钳工,我不知绷断了多少锯条。有几次我想打退堂鼓,向领导反映不会干钳工,能否安排我干其它的活?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一直咬牙坚持着,日复一日锯着角铁。没想到一个月后,单位停止了乳胶手套生产线的再投入,我又回到了电工房。
这件偶然的事情,成了我日后遇到困难时决不轻言放弃的一个有力的证据。遇到困难,日子难过甚至度日如年时,必须迎难而上,坚持坚持再坚持,事情就会出现转机。
国内乳胶手套厂产品生产过剩,大量积压,停止了再生产,转向其它产品的开发。单位获悉这一情况,立即停止制造和引进新设备。新产品开发半途而废,使单位负债累累,元气大伤。祸不单行,福不双至。单位生产的万向轮产品质量达不到用户的标准,也开始限量生产。铁窗纱这条生产线照常运转,免强支撑压延厂的门面。
在1990年冬天,单位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决定将一部分闲余职工放假三个月回家休息,何时再安排重新上岗,另行通知。我首当其冲,成了单位的首批待岗职工。
单位一些正式职工被下了岗,谁都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先是跑到单位闹,凭什么要我下岗,后又跑到上级有关部门闹,最后不了了之。
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我是从农村出来的,是来自社会最底层,在单位当合同工,实际上跟临时工一样,叫我下岗就下岗,大不了又回老家去种地,心里没有那些正式工下岗以后的失落和惶恐。
饭碗丢了,我能在城里干什么谋生呢?干电工,我只会换换烧毁了的保险丝,更换安装用坏了的日光灯管。干钳工,我一不会锯,二不会锉,三不会切割,四不会焊接。搞写作靠稿费为生,文章寄出去后总是得不到编辑的认可予以发表。做生意做买卖,我无资本投入,无精明头脑,不会计算和算计。
到自由市场上购物买菜,我不善于与人讨价还价,只会说一句“这么贵啊?少一点吧”,人家愿少便少,不愿少我也照买不误。店家反问“你说少多少”,我实在不知道应该少多少才算合适。试着报出一个数字,店家显得干脆豪爽地吐出两个字:“卖了”,我总觉得还是吃亏买上了当;店家显出一脸的鄙夷和不屑地说出一句话:“你另走一家吧”,我感到狼狈不堪。即使购买半斤八两小白菜,几斤几两乘以几角几分的最简单的心算算术,我无法在内心里对准个位和十位,只能估算出一个差不多的大概数。
我天生对抽象的数字不敏感,早年读数学,记住计算公式是我最头痛的事情。我只对形象的文字有些天份,唐诗宋词,过目能诵;民间故事笑话传说,听一遍能复述出来。我天性善良,从影视中看到动人的情节,禁不住泪流满面。过于善良的人性格中往往有懦弱的成分。奸商奸商,无奸不商。做生意买卖,要想方设法让别人掏腰包,我没有这个胆量和能量。
天无绝人之路。老家一位与我同龄只有小学文化的农民在城里骑人力三轮车送货拉客赚钱谋生,每月收入可观,不亚于我每月在工厂上班的工资收入。在单位明显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我想好了出路:当一名新时代的“骆驼祥子”,在城里用人力三轮车送货拉客。
1990年冬天,下岗的厄运终于降落到了我的头上,我购置了一辆用旧自行车改装的人力三轮车在城里招摇过市,从事短途运输谋生。开业的第一天,我在三轮车车蓬两侧内壁上写了一副对联:
车猩运四面八方货,
力微能载三教九流客。
横联是:自力更生。
中国是个农业大国,处于社会最底层却是农民。我1977年高考落榜回乡当了10年的农民,直到1987年离开农村进城工作,我在农村生活了27年,没有感觉到自己处在社会的最底层。我在农村生活,如同井底之蛙,不知城里的生活有多好。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
家里人多田少,我是个闲余劳动力。一无所长的我,外出打工只是把我的劳动力廉价出卖,每年挣回来几个血汗钱,既不能使我成为富人,更不能提升我的社会地位改变人生。与其碌碌无为当一辈子打工仔,不如在家里用最少的时间从事最简单的劳动——种田,获取个人生存最基本的物质资料;其余时间和精力一概投入到读书自学,从事最复杂的劳动——文学创作上面去,用整个人生与命运作一次赌注:赌赢了,我是个作家;赌输了,也坏不到那里去,我是农民,谁也不能剥夺我修补地球的资格。
在农村,我一贫如洗,但我一直做着作家梦,是个精神上的富翁,日子过得悠哉游哉。在我的精神王国里,老子天下第一。如果不是古城镇办什么农村学员培训班,今生我就是一个以农为本以文为辅的精神贵族。在城里工作了两年,把两腿肚上的泥巴抖落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我却遭遇了下岗,当上了一名新时代的“骆驼祥子”。
当第一个顾客第一次坐上我的三轮车,驱使我去东我不敢往西的那一刹那,我真真切切体验到了底层人的人生况味。
城区大量的人力三轮车辆没有到城关有关部门办理登记手续,这些三轮车在城里从事短途运输,属非法经营。我买的一辆旧三轮车也没有办理营业执照,属于一辆黑车。我想遵纪守法,给车子办理一个营业执照,正正当当做生意,却没有遵纪守法的资格和权利。
因为我不是这个城市的常住人口,我的户口还在农村。有关部门只给当地城镇居民办理三轮车的登记。为了生存,我置城管有关管理条例于不顾,冒险在城区从事非法的行当。
城管经常开着汽车到街道收缴没有牌照的三轮车辆,我们便闻风而逃,飞快地把车子骑到小街小巷中去,逃避车子被没收装进大卡车的命运。搜查紧的日子,我昼伏夜出,或者干脆闭门不出,待城管松懈时候,我适时而动,小偷似的骑着三轮车出来做生意。
我们这些黑户三轮车主,像电视动物王国里的弱小的动物,在确认四周没有任何危险的情况下,小心翼翼地从洞穴里爬出来觅食,时刻竖着耳朵,警戒四周的动静,一旦察觉险情,拼命奔往老巢,寻找最安全的地方藏身,以逃避猛兽的追捕。
在农村当农民,业余搞写作,除了一些人喜欢在言语上调侃我,称我为老爷、相公和书呆子之外,从来没有谁敢欺侮我。在城里当人
力三轮车夫,我不得不与一些街头地痞打交道。强龙难压地头蛇。他们三五成群,坐了车不但不给钱,有时夜里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上,反而找你借几个钱花花。如果你不给,他们轻则割破你的轮胎扬长而去,重则把你打得半死,叫你躺在医院十天半月起不了床。
曾有一个同行在一天夜里遭遇抢劫,他仗着自己有力气,抡起车上的一根铁棍把两个歹徒打得落荒而逃。那两个歹徒是街道上有名的混混,第二天,他们纠集了上十人,个个怀中身藏利器,寻找同行报仇。同行没有想到会遭人报复,第二天晚上照常出车招揽生意。不是冤家不碰头。那伙歹徒发现了报仇的对象,抽刀便向同行砍去。结果同行手臂中了深深的一刀,差一点点伤到了骨头,到医院缝了数十针。要不是同行机灵,躲得快,逃得急,恐怕就成了歹徒们的刀下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