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徐渭的花鸟从胡宗宪那一开始只是换了一顿饭, 一路被达官贵人们追捧到了天价。 小孩子喜欢写画,所作之物也是颇有灵气, 只是这价格一路往上抬, 总是容易被人背后嚼几句闲言碎语。 然而徐渭也是个聪明的, 在风声出来之前存够了房宅的本, 托亲信的家仆给家里捎了不少补贴, 还叮嘱了几句要照顾好母亲,这边一扭头,开了个茶话会。 也不是有意要开启社交模式, 跟各路牛鬼蛇神们如何相处, 而是每天上门拜访的人实在太多, 还不如就直接跟大家打个照面,把话说清楚。 “今后的画, 还是会把满意的作品送给大家, ”小孩子如今依旧只有半人高,但是双眸清明, 没有对浮华的半分眷念:“从此以后,画作都会公开拍卖,所得款项一律移交给慈幼院和中央医院,账目明细一律公布,不作他用。” 这话一出, 许多有意拿他的画去讨好谁的小官都只能叹一口气。 徐渭做了这个决定, 自然是把他自己的财路给断死了, 也没办法再刻意的通过炒高价格和高调购入来讨好他, 以及他背后的两个大人。 毕竟真金白银全被转送去做慈善了,变相贿赂也行不通了。 虞璁那边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忍不住抚掌称快。 这孩子是个机灵人啊,多教教自家宝贝儿们正合适。 王琼顶替了职务,在大学里担任承学官,基本上事情都办的四平八稳,没怎么出过乱子。 但是……学校里面,可不太太平。 问题就出在这沈如婉身上。 她学什么都上手极快,如今又开始研读工科的书籍,基本上除了偶尔参加皇帝和工部规定的工作之外,绝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理工科的知识补充和学习上。 在这种情况下,她就渐渐地瞅出不少毛病了。 由于工部的书籍都是这几年里编撰的居多,而且很多是之前光禄寺淘汰的匠人学了文字记述之后,再去跟老工匠们做的口述摘录和总结——以至于沈如婉在看的过程里,直接拿了个册子,开始记录不同书籍里的纰漏和错误。 换作现代的概念……大概是在找BUG? 她做事情向来不动声色,既不会大张旗鼓的做,也不会以这些毛病来要挟谁。 出发点很简单——矫正所有课本里有误、混乱的叙述,让未来的士子们可以少走些弯路,不会被耽误。 但是,结果却不太好。 王琼作为主管,自然还在熟悉业务中。 杨慎那边在成为教育部部长以后,要操心科举的完善和新的改革,也很少过问这个看似走进正轨的大学。 所以当沈如婉的审理合集通过学校的渠道,上交过去的时候,没有激起一点的水花。 学校的中层官员知道这女子的身份特殊,只觉得她是想博些关注,就吩咐人厚赏她些东西,但不提修书编录的事情。 ——修书这种事油水少麻烦多,谁乐意碰啊? 沈如婉看见那小厮送来的金银首饰的时候,脸色直接沉了下来。 她没有坐车去找皇上,而是直接吩咐自家轿夫去教部衙门。 杨慎此刻正在里头开会,估计还有一会儿才出来。 旁人见着她身上的青苍色校服长袍,又听见是个女人的声音,就都明白过来这是那盛名已久的仙姑,还真舍不得拦着。 杨慎这头开完会了出来,旁边的秘书说沈天师已经等您三刻了,要不要见见? 沈如婉?杨慎愣了下,皱起了眉头。 她找自己来做什么? 对于沈如婉的才学,其实杨慎王守仁之类的人物,都处在一个很复杂的心情里。 她确实才略过人,同时文藻典雅精巧,让人完全挑不出毛病。 可是才女,在历史之中,从来都不是那个担当主纲的重角儿,而是如陪衬般生死戚戚的花瓶。 毕竟只是个女人而已。 他们本身作为旧时代的人物,不管思想如何开明,心中如何激赏她的文章,对女子的态度也还是会跟着影响千年的四书五经走。 沈如婉这一次过来,就是为了跟他说清这件事情。 但是杨慎的态度比较冷淡,他只是顾及皇上的面子,过来见她而已:“沈天师?” “下官这次过来,是为了禀报官录课本中的许多失误和瑕疵。”沈如婉并没有跟他客套,而是开门见山道:“单工科五十五本里,有十六本有不同程度的描述、概念错误,合计六十八处文本错误,但是通过学校反馈无用,所以才来跟大人您谈谈。” 她这一口气的说法,可以说是效率最大化的典范。 不耽误杨慎的一秒钟,前因后果,事情的严重程度以及调查情况,都全部叙述的清清楚楚,甚至不用他再盘问一句话。 杨慎定了定神,心里有几分吃惊。 她既然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就肯定是自己把这些课本都悉数看完了,还挑出种种的毛病来。 “你……有辑录吗?” 沈如婉神色平静的点点头,把手中的笔记复刻递给了他。 “六十八处错误里,有三十二处涉及对核心概念的错误描述,如果不及时矫正,会产生更多不可预计的后果。” 杨慎接过那字迹工整的笔记,低头翻看了下,心里又是一惊。 做事说话如此切中要害,能力还精湛如此的人,在自己为官几十年的阅历中,都是少之又少。 绝大部分人顾及他的身份,都会忍不住客套又含蓄的套套近乎,交接工作时拖泥带水,没有任何效率可谈。 ——这个女人,可完全不简单。 “我知道了。”他抬起头来,意味深长的看了眼这个年轻的女人:“你先回去。” 次日,教育局那边下了批文,直接下了学校中高层五人的官职,同时以监管编撰不利的由头,直接扣了旧承学官严世藩半年的俸禄。 第三日,所有课本开始第一轮的修补和重新评定。 严世藩虽然被莫名其妙的扣了半年工资,但是好在乌纱帽没被波及着摘掉,也算是祸中有福。 严嵩虽然还有许多不舍,但南京礼部那边的差事不能说放就放,早些日子还是带着妇人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这歌舞升平的盛京。 虞鹤那边一直在辅助发改委进行信息的审查和核实,基本上忙的连吃饭都是抽空扒几口。 这日子一晃,就又到了过年的时候。 相比于从前几年,如今的新年几乎是家家的狂欢。 百姓们成群结队的去采购年货,他们现在不仅可以吃到新鲜的各种肉食,手头还有余钱去采买来自各地的特色商品,走亲访友时都能带些小礼物互相拜年。 在四五年前,他们可是连肉都吃不起的状态,过年时不被冻到掉脚指头都不错了。 所有的官员终于都能休息一段时间,放下各种身段去过过普通人的悠闲日子。 皇上自己也是善心大发,给宫里的大小太监和宫婢们都发了年货和赏银。 他到了这个时候,都记得设置抽调审核的机制,不让宫里潜在的霸王把这些好处都独吞了去。 又开始下飘飘扬扬的大雪,孩子们都穿的跟毛团似的,在太液池上滑冰坐雪橇。 佩奇虽然怕冷,但也被宫婢们套了小花袄,黑着脸拉着小雪橇逗那帮熊孩子玩。 虞璁和宫妃们站在不远处,看着这湖面上被放置的芬芳繁花和别致冰雕,也难得谈笑晏晏的处了许久。 他在看着这些并不属于自己的孩子们,还有这些环肥燕瘦的宫妃时,有那么一瞬间的愣神。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脱了这龙袍,和陆炳一起站在北京的街头,笑着静静的走一段。 不必有无数仆从的跟随,不必有山呼万岁的荣光。 两个人都捧着一个烤红薯,在寒风中去挤地铁,又或者看一场电影,也是很好的事。 帝王的华丽衣冠可以暂时放下,可这衿贵而疏远的身份,却如何也摆脱不了。 “陛下在想什么?”皇后见他略有些走神,笑着道:“基儿滑冰的样子是越发轻快了,真怕他摔着。” 虞璁轻轻嗯了一声,露出淡淡的笑容:“都会长大的。” 陆炳依旧一个人呆在书房里,继续披着晨衣在看积攒的公文。 他自打进了京城之后,几乎淡忘了自己一个人还能做什么旁的事情。 走神之际,熟悉的脚步声传来,竟是虞璁含着笑走了进来。 他还提了一个小食盒,散着淡淡的香味。 “万——” “嗯?” “熙儿。”陆炳愣在那里,见他从容的把食盒放下,怔道:“你怎么过来了?” “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元旦了,我陪你一起过年不好么?” 虞璁低头打开食盒,笑的略有些青涩:“看看这个。” 陆炳确实没吃晚饭,只是对京城的新鲜吃食都没什么兴趣,自己本身性子寡淡,不是很在意这些。 可是这食盒之中装了三四道菜品,看炒制的法子,还有菜色,都有些陌生。 “这是哪个厨子做的?”他好奇地闻了闻:“还挺香的,就是模样怪了些。” 小皇帝眨眨眼睛,笑着道:“是我做的。” 这边陆炳正帮着布置碗筷,差点打翻了酱碟。 他整个人大脑空白了几秒钟,看了眼桌上的白斩鸡回锅肉还有几个素菜,半晌说不出话来。 ——皇上给我做了顿饭?! “再不吃就冷啦,”虞璁相当满意他这惊诧的反应,凑上前唧一口道:“吃吃。” 陆炳艰难的开口道:“先贤有云……君子远庖厨……” 虞璁抬眸望着他,笑意渐浓:“不是君子,是你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