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荣华富贵11
越到了临近新年的时候, 京城里的欢乐气氛却不怎么浓郁。 因为今年的雪,确实太不寻常了, 不断有大雪压塌房屋的消息报上来。 初雪降落的时候,还有宫廷里的小臣进献诗赋, 庆贺来年丰收, 到了现在,宫内宫外一片哑然。 京城四面的灾民在这个冬天里无衣无食,自发向城内涌来。 政事堂的齐老相爷愁得掉了大把大把的头发,据说头上连根簪子都插不住了,只能勉强戴个头巾遮遮。 长乐公主府还不至于受到这场雪灾的影响, 奴仆们依旧期盼着新年。 这是公主搬出宫后过的第一个新年, 有着特殊的意义。 时近黄昏,天空暗沉沉的,雪花从朱红的殿宇外飘进来, 黏在廊下挂着的风灯上,把灯笼上的字迹都糊掉了一半。 陈媛从内殿里走出来, 赤脚踩着小羊皮软拖站在廊下,抬头望着还不断往下飘落着星星点点雪花的天上, 眉心皱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侍女们从室内追出来给她裹上轻柔的裘衣, 罩上风帽,穿上足衣, 也打断了她的万千思绪。 阿萝冒雪披着氅衣从外头进来, 木屐在地上印出咚咚的响声,她却顾不得自己的失态, 欢喜地道:“殿下,赵大小姐的信刚刚送到了!” 陈媛也是觉得惊喜,一边伸手索信,一边还不忘问道:“先前怎么没送来?” 按着日子,这信半月前就该到的。 阿萝抿嘴笑道:“殿下糊涂了,又不是咱们京里才下雪,他们一路从平江过来,竟是处处有雪,走了一路停了一路,能赶在过年前赶到京里,已经是他们忠心了。” 闻言,陈媛心中泛起一股浓重的忧虑之情,她沉吟了会儿,如常吩咐道:“赏他们,就说他们的辛苦我知道了,多给他们些钱,年前不再使唤他们。” 被派往平江郡的都是陈媛自己的人,这年头又没什么物流业,送信传消息基本靠自己,何况出外差的风险也高,不是自己人,陈媛都不能放心。 阿萝一一记下,提醒道:“殿下,时辰不早了,也该动身了。” 除夕夜,皇帝要在宫里设宴,与宗室和重臣们共庆佳节,这也是一项例行而且必不可少的政治活动了。 眼下城外聚集着数万灾民,皇帝也没心情大排宴席,臣子们不必再进宫陪着过节,但公主们还是少不得的。 陈媛不由看了看天色,问道:“我让府里搭的粥棚怎么样了?今天是年节,一人发些粥饭,也是个意思。” 城外的灾民不肯散去,对城里的达官贵人们来说,终究是个安全隐患,施粥也算一种缓解矛盾的手段,这点不用说,夫人小姐们也明白。 几个公主府也都搭了粥棚,其中自然有长乐公主府的一份儿。 陈媛知道这只是应急的手段,治标不治本,但朝中只是来来回回的撕扯,她一年轻公主也做不了主。 阿萝道:“殿下放心,我昨日才出城去亲看了,插筷不倒当然是虚话,粥也是好的,不是那涮锅水。” 她推着陈媛的肩进内殿,哄道:“好殿下,快着些,真要晚了。” 进宫前还有一道重要的步骤,就是去镇国公府说一声。 名义上她是程家的媳妇,虽然也没人苛求皇家公主像寻常人家的儿媳妇那样恭敬孝顺,但大面上的礼节是不能错的。 比如说年节这样紧要的日子不能出现在家里,就要“告罪”。 她的车驾停在镇国公府门前时,天已经近乎全黑了,暮色深重,笼罩着四野,树上连只凄鸣的寒鸦都没有。 镇国公府门上挂着的八宝琉璃转灯里燃着明亮的光,直冲进人的眼睛。 程家一家子都在正院里团聚着,男男女女都穿了过年的喜庆衣裳,程夫人被儿孙簇拥在中间,脸上满是笑意,身边是躺在榻上的程五公子,程五也穿了件儿暗红印花的衣衫,手里紧紧攥着个一身银红锦衣面颊粉白的娇艳少女。 陈媛踏进门内的一霎那,室内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眼睛都投到她身上。 她出门前也是盛妆打扮过的,头上绾了堕马髻,饰以几朵绢花,额上画了六分花钿,颊边细细扑了一层粉,耳畔晃着明珠,浅黄长裙,素白披帛,腕上一只莹润的玉镯,不见奢华,富贵之气迫人。 程夫人率先回过神来,笑道:“殿下怎么有空过来?” 长乐公主看不上她的儿子,程夫人也懒得给她打掩护,索性只维持个面上情,看谁能恶心谁。 陈媛亦笑道:“要去宫里赴宴,特来和夫人说一声,”又转向程五,“不知五公子可愿和本宫同去?” 程五紧紧抓着身旁的少女,用力得指甲都泛白了,有些畏惧地看了她一眼,又迅速把头转开:“……我不去。” 程夫人心里有些腻歪,道:“殿下自去便是了,我这儿子老实,爱清静,又不会说话,去了倒拖累你。” 陈媛但笑不语,欠身道:“既然这样,时候也不早了,我该走了。” 程夫人便道:“宫里的事要紧,不留殿下了,只是有件事儿,还是要和殿下说一声——”她指着程五身边那少女道,“这是何四儿,为人老实,又细心,我想着,把她说给老五做妾。” 这倒是陈媛想不到的了,她露出意外的神色,认真打量了那少女一眼,见她眼睛明亮有神,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的颈子,头盘起来,竟然已是个小妇人的装扮,样子温柔和顺。 她对程五并不在意,只问道:“夫人的决定,本宫自然不好驳回,只是不知这人是个什么来历?” “何四儿本是城外农户的女儿,家里没吃的,为了一家子不饿死,才叫爹娘卖进了府里,来历清白得很,衙门里都有据可查。”程夫人答道。 “若五公子也愿意,一切自然听凭夫人做主。”陈媛端着副久经修炼的官方笑脸又坐了会儿,见再没别的事,便告辞走了。 她一走,别人尚可,何四儿是长出了一口气,险些站不住。 看着她那不中用的样儿,程夫人很宽容地笑了笑,没有计较。 宫内早挂起了无数盏宫灯,温暖的火光映在朦胧的红纱里,颇为压抑。 到了摆宴的地方就好得多,上首空了出来,皇帝和方皇后还没到,亲王公主们倒是来齐了,太子夫妇齐肩坐着,和围拢在身边的人谈得热火朝天。 还没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常宁公主已上来拉着她笑道:“长乐,你来晚了,该罚酒三杯才是。” 她这么说着,四公主就捧过一只黑木托盘,上头正好放了三只酒杯,常宁公主拿起酒壶连斟三下,将杯子各斟了有七分满,双目流转瞧过来。 陈媛抿嘴道:“原来是早有准备,”摇了摇头,伸手拿起一只杯子,“谁让我正巧撞上了呢,也只好自认倒霉了。”话毕,仰脖将三杯酒都喝了。 常宁和四公主都拍手叫好,拉她去席上说话。皇帝皇后还没来,席上只摆了些点心果子,并没有正餐。 最活跃的莫过于九公主,她本就是万事不操心的人,如愿嫁给心上人后更是过得顺风顺水,脸颊都比在宫里时饱满了许多,泛着红润的光。 驸马赵瑢紧紧跟在她身边,还伸手护着她的腰,满面笑容地和太子说话。 四公主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情绪复杂地轻轻咬了咬唇:“七妹还不知道?小九有身孕了,一个半月。” 她出嫁多年,但驸马很不成器,夫妻感情冷淡,看见傻乎乎的九公主竟然找到了姊妹里最出众的驸马,心里又酸又涩,转念又想到陈媛的驸马是什么德行,不禁大起同病相怜之感。 陈媛想不到她千回百转的心思,闻言看了一眼九公主,笑道:“我先还想着,怎么九妹嫁出宫去还胖了呢,原来是有了身子,这可是喜事,该道贺才对。” “七妹别自找不痛快,”燕王妃章氏走来听见了,凉凉地说一句,“如今太子正值春风得意的时候,眼里还看得见谁?” 她的声音压得低,也只陈媛和四公主能听见罢了,四公主扑哧一笑。 陈媛起身道:“五嫂。”燕王妃章氏是个奇葩,出身没得挑,就是性子太随意了些,和燕王好的时候能为他去死,不好的时候连面子情儿都不做。 燕王深恨她这点,陈媛过去也对这种喜怒无常的人敬而远之,如今立场有了微妙的转变,再看她就觉得可爱了。 章氏其人,我行我素惯了,世人都不放在眼睛里,倒是一向看得上陈媛。 她扶住陈媛的手臂,涂得艳红的唇角轻掀,婉转道:“许久不见媛妹了,都出了阁,怎么也不过府来玩耍?” 陈媛并不多说自己和燕王的龃龉,只笑道:“才出了宫,一大摊子的家务事等着我去料理,闲下来哪里还想动。” “和我那会儿一样。”章氏深有同感,拍拍她的手,“如今可好些了?我想你得很,在家里数着日子盼你过来,可你只是不来,捡日不如撞日,明儿你就过来,我备上好点心招待你。” 四公主在一旁笑道:“五嫂的眼睛里除了七妹,再看不见别人了,莫非我就这么不招人待见,连客气都不客气一声?” 这一代成人的公主里,常宁公主是铁杆的□□,长乐公主是铁杆的燕王党,其他人则多持中立立场,谁也不偏向,四公主就是其一。 章氏乐得给她个面子,笑道:“哪儿能呢!四妹是贵客,你有意来,怎么也要黄土铺地,净水洒街,才好迎你呢!” 四公主笑骂:“好你个五嫂,又消遣我呢!”也知她是拒绝了,便识趣地改口。 姊妹妯娌说话玩笑间,只听外头净鞭三响,皇帝皇后来了。 因是家宴,两人穿的都是常服,皇帝一身团龙绣长衣,头上戴了纱冠,神情严肃,眉心还不自觉浅浅皱着,方皇后衣着颇简素,鬓边只插了只小红宝雀钗,微微笑着,得体大方。 方皇后母仪天下二十多年,从没人说她一个不字,所有的人生缺憾都体现在两个亲生儿女身上了。 众人起身向帝后行礼,庆贺新年。 见到满座的儿孙,皇帝的神情都缓和了些,一一叫过皇孙们过去搂着问话,小皇孙们伶俐活泼,童声稚语,逗得皇帝龙颜大悦,皇后也跟着浅浅而笑。 九公主不乐意了,扑上去窝进皇帝的怀里一个劲儿撒娇,喊着:“父皇不疼小九了!”嘴巴撅得能挂漏勺。 唬得皇帝忙扶着她责备道:“都是做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稳重!” 九公主越发不高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用手抹着眼睛:“你们……你们都疼小宝宝,根本不管小九了……”抽抽噎噎的,别提多委屈了。 她未嫁前这样儿,还可以说是少女烂漫,如今都嫁作妇人了,却还做出这样的姿态,尽管知道她就是个傻子,也不免有人心中嗤笑。 齐王家的小儿子才三岁半大,咬着食指呆呆的看了她一会儿,含糊地说:“九姑姑不哭,宣儿的糖给你吃。”说着就掏出一块儿化成一团的胶牙饧递给她。 他的生母没资格到这样的场合来,嫡母齐王妃坐得远,见状口里嗳哟了一声,笑道:“他什么时候把糖揣袖子里了?我竟没瞧见!”知道小姑子是个脑袋不好的,打着哈哈就要上来把孩子抱走。 九公主又抽噎了几声,止住泪,也不嫌弃那糖化了,接过来就塞嘴里嚼了。 齐王妃目瞪口呆,眼神不由往方皇后那里溜了一眼,心里一跳,立刻收回来,给皇帝告了声罪,把孩子抱走了。 八公主趁机凑过去,温柔小意地给九公主擦了眼泪,轻声哄她:“九妹不哭。” 皇帝正被闹得头疼,赞许地看了八公主一眼,叫赵瑢道:“驸马,快来把九儿弄下去。”语气无奈又厌烦。 陈媛握着只杯子,垂着眼不作声,皇帝心烦得很,哪里有心哄孩子,九公主这是自找不痛快。 杯子是在热水里温过的,澄明的桂花酒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她正想饮一口,皇帝却注意到了她,开口唤她。 这种待遇倒是少有的,陈媛一时没琢磨过来,顺从地上前施礼道:“父皇。” 皇帝的表情却很温和,语气也温情脉脉,问她:“怎么打扮得这样朴素?” 陈媛抬眼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笑了一下,和声道:“如今国家不幸,百姓遭难,儿臣身为公主,哪里能穿红着绿,省下一点儿,也是心意。” 她从小就这样,但过去皇帝只觉得这个女儿假惺惺,爱沽名钓誉,被童妃和童家给教坏了,这会儿才觉出她的好处来,笑道:“正是,”转而对儿女们训道,“你们都是百姓万民供养的,百姓受灾,你们也该挂在心上,才不算负了你们的身份。” 这话是正理,就连太子也起身应是。 思及七女嫁了那么一个驸马,皇帝心中更多了几分疼惜,吩咐道:“赏长乐黄金百两,白璧十双。”见别人都是成双成对,只有陈媛形单影只,更是命人将她的坐席摆到自己身边。 宫里的新年是很热闹的,今年因为年景不好,上头人无心大摆排场,就只弄了些百戏来耍,到了后半夜便散了。 次日一早,侍女们早早的起来在庭院里烧爆竹,拜神烧香,噼噼啪啪的声响把陈媛从沉睡中惊醒。 她不想去程家跟着走流程,倚在床头醒了会儿神,自己松松的绾了头发,趿着睡鞋走出内寝。 阿萝正守着炉子熬燕窝粥,头上身上收拾得精神整洁,给她端来牙粉,伺候着她刷牙漱口,便塞过来一盅炖得稠稠的燕窝粥,脸上都是笑:“趁热吃。” 陈媛搅了搅勺子,吃两口,又抬头问道:“给府里的红封儿都发了没有?” 阿萝走去挑了件浅红的披帛展开裹在她肩上,答道:“一早都给他们了,您放心,外院的各人两个金豆子,内院的各人一对钗,都装在纱袋里。” “别人都有,你也该有一份,”陈媛转过身看着她,摸出个锦袋丢进她怀里,“这个是你的。” 阿萝展颜而笑,施礼道:“谢谢殿下,我就说殿下不会忘了我的。”说着,就走到一边解袋子去了。 她以为顶多是几样簪环,谁知两条系带一解开,竟然是一小袋滚圆的珍珠,顿时大吃一惊,忙推辞道:“这都是好珠子,殿下留着串个手串儿也好。” 陈媛不在意地说:“给你就收着,这是叫人去南边和那些珠民收的珠子,品相好的总共就这一二斤,给了英姐姐一半,我又做了几套首饰,也就剩这么多了,珠子这东西不耐放,你也拿去镶几支钗戴戴。” 阿萝的眼眶就慢慢红了,垂头收起珍珠,道:“我收起来。” 新年暂时冲淡了城中的压抑气氛,陈媛不爱与程家人多来往,但为人媳妇的名分摆在那里,少不得过去了几趟,跟着程家人祭祖,还捧了祭饭。 程五公子一刻也离不得新纳的妾,不知程夫人是怎么和儿子说的,程五公子见了她就怕的很,好像她会吃人似的。 那何四儿也用警惕的目光看着她,看得陈媛有时候都自我怀疑,难道她长得很穷凶极恶么? 除了程夫人和程五公子令人郁闷,程家其他人倒是都不错,程家是武将门庭,家风健朗,陈媛也是打过仗的人,双方一拍即合,相处得很愉快。 程四公子都私下和妻子说:“也怨不得公主那样,实在是五弟配不上她这个人。” 程四夫人有女人特有的敏锐直觉,直接问他:“怎么,你怜香惜玉了?” 程四公子急道:“你胡说什么!” 四夫人干脆冷笑一声,讥嘲地说:“被我说中了是不是?看你急得,你不是这么想的,你着什么急啊?” 她是个美人,久负盛名,嗔怒的样子也好看,四公子却第一次无心欣赏,怒而起身,斥道:“一派胡言!”手指在空中点了几点,出去睡书房了。 四夫人扶榻大哭,嚷道:“他怎么能那么对我!我不活了!” 她的奶娘抚着她的肩膀劝道:“这事儿实在也怪不得姑爷,小姐的话也太过伤人了,姑爷生气也应当。” 四夫人只管呜呜的哭,半晌才抹抹眼泪,控诉道:“你看他那样儿,难道还是我冤枉了他!” 奶娘拍了她一下,板起脸道:“如果真有此事,小姐发脾气也在理,可姑爷不过就是说了句话,连捕风捉影都算不上,小姐这样就是过了!” 陈媛还不知道小夫妻为她起的风波,她的交际圈子就那么一点儿,亲近的除了舅家童家,再没旁人。 忙过了开年五六天后,这天,燕王妃章氏忽然来访。 下人层层通报进来的时候,她正在清点库房,闻讯思忖了会儿,便让人请章氏进来,自己也离了库房。 “暖香坞地方开阔也暖和,后边就是花房,殿下在那里见王妃?”阿萝提议道。 陈媛点头应了。 在她搬进来之后,府里确实修了一座花房,算是封建时代的蔬菜大棚,只是种的不是菜,种菜的另外在城外的庄子上,这里只是培育些各色花儿。 阿萝亲自领着人去后头搬了些水仙杜鹃的摆到屋内,刚布置好没多久,章氏就挟着香风进来了。 章氏这人颇是张扬爱打扮,梳了个雍容的牡丹头,留一大尾,髻上戴了一整套金光灿灿的头面,柳叶眉,樱桃口,当得“艳而不俗”四个字。 陈媛笑着起身让她:“五嫂来坐。” 章氏如满月般的脸庞带着笑意,打趣她道:“小没良心的,我刚嫁给殿下的时候,你才那么一点点大,跟在我后头直叫我‘兰姐姐’,我也不好叫你改口,现在长大了,就只叫我‘五嫂’了。” 一句话也勾起了陈媛的回忆,章氏大她八岁,嫁过来的时候,陈媛还是个毛丫头,两人确实好过一阵子。 她重新施礼,唤道:“是我的不是了,兰姐姐——” 两人相视一笑。 “吃这个,蛋黄酥,厨子刚做的,还新鲜着呢。”落座后,陈媛推了推点心盘子,给她介绍道。 那点心盘子是青瓷的,上头垫了一层细纱,摆了六个小巧的花型点心,一点嫩黄的尖尖格外惹人爱。 章氏用帕子托起一个来吃了,香酥的滋味渗入口中,顿时眼前一亮,笑道:“果然是你这里的点心新奇,我家丫丫倒是爱这一口。” “那等五嫂走的时候,我给五嫂包一盒子,带回去给咱们丫丫尝尝。”陈媛道。 丫丫是章氏的女儿,也是她唯一的孩子,她和陈峸婚后,就只生了这个女儿,此后再无产育。 因为章氏没有儿子,陈峸又纳了几房妾室,为了这个,夫妻俩时常怄气。 一个觉得要和人分享丈夫很委屈,一个觉得对方生不出儿子,懂事的就不该揪着妾室的事情不放。 章氏为了生儿子的事儿恼了几遭,反而对女儿更疼了,立刻笑道:“那也是你这个姑姑的心意。” “看,丫丫的刁钻全是和你这个做娘的学的。”陈媛摇头笑道。 章氏也不反驳,微微昂着头,很是得意的样子。 陈媛一面嘴里和她说着家常,一面心里思量着她的来意。 她们姑嫂初时确实是交好过一阵子,但章氏是个实打实的小姐脾气,没有公主命,还有公主病,陈媛看似温和,也不是什么棉花性子,两人当然渐行渐远。 她实在想不出章氏的来意。 章氏也不急着说来意,只管和她东拉西扯,说些京里的闲话,比如谁家的小姐有才干,谁家的夫人耐不住寂寞,谁家的男人瞒着家里的老婆养了外室……不知怎么就说到了程家。 她用帕子按着唇角,遮掩嘴边的那一丝笑意,故作神秘道:“程夫人做主,给驸马纳了一房小妾,妹妹知道?” 陈媛好笑地说:“嫂子快别这样了,叫人笑话,我早知道了,夫人事前跟我说过的,我也同意了。” 章氏不赞同地说:“妹妹同意了?妹妹怎么这样心大,驸马纳妾是何等大事,妹妹,你不该同意的。”她手里扯着帕子,涂了蔻丹的指甲掐着丝绢,不忿的模样就像是自己的丈夫出去找了小的。 “我不怎么爱和驸马打交道,总不能连他找个可心的人都不许?要是我既对驸马不闻不问,又逼着他不许找别人,镇国公和夫人岂能容得下我?”陈媛忍笑睁大了眼睛,语气天真地问。 章氏在心里唾骂她,别的事上精明得和个猴儿似的,怎么轮到自己就犯起糊涂来了,没好气地说:“不是不叫驸马纳妾,配这个驸马,实在委屈了妹妹的人才,所以妹妹不想和驸马亲近,我和你哥哥都不说什么,可就算驸马要纳妾,也该纳妹妹找来的人,不能叫他们程家自己就办了,不然,今天纳一个,明天纳一个,妹妹再想管的时候,就管不住了!” 她自觉苦口婆心,连教育女儿的时候都没这么费过心,却见她那糟心的小姑子睁大了眼,扑哧一乐道:“谁家的好女儿愿意嫁给那么个人呢,叫我找人,我可不做那个孽。” 章氏气得嘴唇哆嗦了一下,又疑心她是讽刺自己的丈夫,本来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到了这会儿也不想说了,半晌才平下气来,说:“妹妹这是在心里怨上你哥哥和嫂子了。” 陈媛敛了笑,平静地说:“不管嫂子信不信,我从没怨过五哥,我自己选的路,没道理怨别人。” 这话,章氏一个字不信。 漫长的冬天过去后,春天终于来了。 然而,就像这个国家突然进入了一个令人绝望的模式,紧跟着雪灾的是春旱,春旱过后,又是暴雨。 夏季的暴雨摧毁了农民们最后的栖身之所,官府的暴力再也恐吓不了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民众。 不可避免的□□开始了。 进行如此大规模的赈灾显然超出了这个王朝的行政能力。 有人开始上书建议皇帝迁都。 一次两次,皇帝都坚决地驳回了,可当太子率领群臣在大朝会上跪请时,皇帝也暂时失声了。 长乐公主府。 陈媛跪坐在毡席上,长发不束不簪,瀑布般倾泻在背上。 阿萝从门外跑进来,跪地奏报:“太子和相公们在朱雀门外跪了大半日,陛下把自己锁在太极殿里不见人,这次多半是真的了,殿下,咱们早做准备!” 她的声线有些发紧,这都是喉咙干涩所致,时局如此糟糕,越是靠近权力中心的人,越是感到难以接受。 明明去年冬天之前还是歌舞升平,还是河清海晏的盛世,怎么不到短短的一年时间,所有的一切就都变了呢? 阿萝将脸死死对着地面,拼命忍泪。 陈媛的眼睛亮了,亮得渗人,她一把抓住心腹侍女的手,颤声问:“迁都?往哪儿迁?南边?那这边千万百姓呢?都不要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大。 人间地狱的场面,陈媛没少见,但她却想不到,一个不算昏庸的君王,一个自诩承天命的正统朝廷,竟然要抛下受难的百姓自己逃命! 她感受到了刺骨的冰凉。 阿萝迷惑不解,反手将她的手抓到手里握着,说:“殿下,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啊?那都是一群暴民,是造反的。” 陈媛看了她一会儿,喉咙里发出含糊的两声,挤出笑来道:“你说得对,你说得对……跟咱们无关……田契房契不带了,金银细软也不用收拾太多……备好车马,找人守着宫里和舅家,一有消息咱们就走……” 阿萝听她说话还有条理,但手分明冰凉,忧心地蹙起眉头,轻声应道:“殿下的吩咐,我这就去办。”半哄半扶着人去了内寝,把人塞上床,盖好被子。 她还担心公主不肯乖乖睡觉,谁知一沾着枕头,人立刻就睡着了,双目紧闭,眼下的青黑格外明显。 阿萝心酸难忍,在她的床前偷偷抹了把眼泪,才出去找来近日轮值的侍女们,一问方知,公主居然已有许久不曾好生休息过了。 太子和大臣们确实在朱雀门外跪着,这是涉及整个国家的大事,或者不客气地说,事关国运,谁也不敢稍有轻忽。 说得难听些,不迁都是死,迁都也是死,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 不迁都,现行的统治没几年就会被起义者颠覆,迁都,那陈氏皇朝就永远失去了染指这片土地的权力。 哪怕灾难过去,这片土地的人,也绝无可能再接纳陈氏皇族了。 太子还好,他毕竟只是太子,做决策的皇帝却要被骂惨。 这个罪名谁也不想为皇帝承担,所以大家在地上跪得毫无怨言。 太阳落山的时候,跪了一天的大人物们又累又渴,有几个年老体衰的老臣干脆晕倒在了地上。 太极殿里漆黑一片,皇帝还在里面,但他没有命人掌灯。 或许这是他最后的抵抗。 但不管怎样拖延,事实都不会因此而改变,在群臣跪谏了三天后,皇帝打开了太极殿的大门,同意迁都。 山呼万岁声中,只有太子抬头看了一眼,就这么这短短几天,九重台阶上的皇帝仿佛老了二十岁,露出颓败的颜色。 他心里砰的一跳,走回东宫的时候仍然魂不守舍。 小内监觑了他一眼,还是通报了。 太子妃杜氏身姿如柳,施施然从房内迎出来,柔声道:“殿下回来了。这几天殿下实在辛苦了。” 自从袁行朗来到太子身边后,有他时时规劝着,太子和太子妃夫妇的感情和睦不少,太子妃是真心心疼丈夫。 见了妻子,太子神色缓和下来,搂着妻子的腰往里走,笑道:“做成了就好,孤不怕辛苦。”话虽是这么说,神色里却控制不住的露出些倦色来。 太子妃伸手给他按着头,劝道:“回房睡一会儿,给你熬些细粥醒来吃好不好?” “不必了,忙得很,”太子摇摇头,吩咐身边的小内监,“速去请袁庶子和谢冼马过来,要快。” 袁庶子指袁行朗,谢冼马自然是指谢青,这两人是太子面前的大红人,说话十分顶用,东宫里无人不知,就连太子妃娘娘也要笼络两人以固宠。 听见丈夫要见的人是袁行朗和谢青,杜氏欲言又止,还是没说出扫兴的话,只柔声道:“趁着人还没来,殿下先垫补些东西?都是现成的,温在炉子上。” 太子在朱雀门外跪了一天,听她这么一说,也觉饥肠辘辘,便点头道:“也好,劳烦你了,他们两个想必也没吃饭,索性等他们来了一块儿用。” 杜氏见他自有主意,也就不再多说什么,默默地下去准备饭食了。 等袁行朗和谢青联袂而来时,就见桌上摆着热腾腾的汤饼,羊肉的香气一股一股的往鼻子里钻,城中乏食,但饿着谁也不会饿着太子,宫中的饭食依然不错。 袁行朗和太子更近似朋友关系,见有吃的,便知是为他们准备的,二话不说,抓起一块蒸饼就吃。 至于谢青,就更不是腼腆人了,但他和太子的关系没那么好,还是等太子开口后,才斯斯文文地坐下用饭。 一顿热气腾腾的饭食用完,三人都出了些汗,太子接过小内监递上的布巾揩拭脖颈,说道:“父皇已经同意迁都事宜,谢先生的办法果然好。” 他的嘴角不禁露出一丝放松的笑意。 自从谢青被太子招揽后,他就成了太子的智囊,出的主意没有不成的,是以虽然他年纪尚轻,太子也心甘情愿尊称他一声“谢先生”。 说起太子招揽谢青的过程,也颇有些戏剧性,来为太子招揽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子左庶子袁行朗。 袁行朗从“梦中”知道,谢青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几乎是他一手将燕王扶上了皇位,年未而立,大名满天下。 如此一位大贤,袁行朗半点儿不想和他为敌,只想和他为友。 在谢青入京后,他几次三番想与此人结交,只是谢青没看上他,也没看上他背后的太子,而是找上了长乐公主。 得知谢青与长乐公主私会于西山寺的消息后,袁行朗手脚冰凉,一霎那脑中转过了千百个阴狠念头。 要不是谢青出身世族谢家,长乐公主身后也有童家,他早就把自己那些阴狠手段实施了,绝不会傻傻等在山下。 可是没想到,长乐公主竟然拒绝了谢青的投靠,当他看到那袭青衫出现在雪地艳阳里的时候,浑身的血都沸腾了。 而自尊心受损的谢青也顺理成章地接受了他的招揽,怀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赌气心理,同意了见太子一面。 此后的事情更加顺理成章,谢青官拜太子冼马,开始为太子出谋划策。 他确实是个人才,先后针对雪灾、旱灾出的救灾十策、救灾十表都切实可行,掉链子的,其实是官府的行政能力。 在各种赈灾物资中上下其手,贪污赈灾款,变坏事为“好事”,算得上衙门的通病,不是上头下令就有用的。 谢青却眉头紧皱,颇有些垂头丧气的意思。计策再精妙,也是要放弃这半壁江山,有什么可得意的? 他勉强让自己振作起来,拱手道:“殿下,事已至此,不迁都是不成的,可路上怎么走,还需要细细计量。” 太子微笑道:“先生所言,正合我意,不知先生可有何见教?” 谢青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子,托在手里递到太子面前,“都在这里了,殿下一看便知。”他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太子接过条陈大略翻了翻,心中大致满意,这样明天相公们问他的时候,他也有话说了,便道:“快到了宫门落钥的时辰了,先生快过去歇息。” 谢青的妻子也在京里,所以他晚上无事的时候都尽量归家,太子能这么说,也是难得的体贴了。 谢青捂着嘴起身,施礼道:“谢殿□□恤,青这就告退了。” 他有点儿摇摇晃晃的出了门,袁行朗目送着他的背影,对太子低声解释道:“谢兄很久没有休息好了,殿下勿怪。” 这人恃才傲物得很,从本心来说,袁行朗也不是很喜欢他,但这人又实在有大才,大事未定前,还是不宜丢开他。 对袁行朗来说,如何避免“梦中”满门被戮的惨剧才是最重要的。 太子笑道:“不要紧,贤才么,总是有些毛病的,孤能理解。” 见太子变得如此通情达理,袁行朗很想笑一笑以表欣慰,但他却笑不出来,他的心为接下来要说的话跳得厉害。 “殿下,”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低低的、小小的,“我们趁着迁都的机会,干掉燕王,怎么样?” 太子妃杜氏的娘家是武将,皇后方氏的娘家也是武将,最妙的是,都握有一部分实权,迁都路上戒备必然不如在京里,趁其不备,也不是没有得手的可能。 从这个念头冒出来起,就一直纠缠着他,快要把他折磨疯了。 太子惊得打翻了杯盘,看着他在昏暗灯光下亮得异常的眼睛,嘴唇抖动,半晌没说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