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隔日清晨朝阳升起,绿意散去到处是冰天雪地。 有一辆运猪的货车困在了路上一整夜, 司机见天亮了下车来一瞧, 当即愣在了原地。 一百五十头活猪冻死了三十头,这得是什么鬼天气啊! 几乎每个经历这场冰雪灾难的人都在嘶吼着。 消息从南方传到祖国正北, 受灾各地的煤储量加起来才只有百分之十四,根本供应不上。 上头朝令夕改, 又下了一个死命令, 要把草原的煤送到南方, 给受灾的人取暖。 总不能把人冻死?别的困难先克服一下。 事发突然又紧急, 靳阳第二天中午就收到了通知,要让小煤矿再度开工, 日夜开采作业,采出来的煤炭直接送上火车开赴南方。 收到命令的靳阳气的手都在抖, 萨楚拉接过之后看完也是说不出话来。 自古朝令夕改就没有好下场。 关是你说的,大刀阔斧一刀劈了下来,断送了多少人的前程。 开也是你说的,要让草原的煤直达南疆,克服艰难险阻。 说的容易, 靳阳和萨楚拉的工作该怎么做? 小煤矿工人全部遣散, 矿井口通通炸掉,拿什么来开采? 靳阳把通知摔在地上,狠狠的上去踩了几脚, 还不解气,骂道。 “不如让下命令的人来采好了!看他能采出来多少!” 卡其尔虽然没去过达旗, 可鄂旗的煤矿也遭了殃,出了这么大的事没谁不知道的。 矿工们提前回家,煤老板一夜破产,整个伊盟盆地都笼罩在阴云里,数日缓不过劲来。 “领导,咋办呀?” 卡其尔不知道怎么办,手足无措的等着靳阳的回复。 靳阳也不知道啊! 他哪还有脸去求那些矿长?坐在炕上双手覆住脸,看不见面容也能猜出来他此刻愁眉不展。 萨楚拉一手扶着腰下了炕,把公文从地上捡了起来,用袖子擦掉了上面的脚印。 按在桌上抚平,仔细读了一遍。 “情况十万火急。” 公文上就传达了这么一条消息,他二人连拖的理由都没有。 “能咋办?” 萨楚拉叹了口气:“不要这张脸了,去求矿长们呗。” 她翻找出了不少记录在册的矿长们的地址,心中非常清楚这次的任务决计不会轻松。 手覆上小腹,在心中和尚未出世的孩子说:“你可是男孩子,要坚强一点,不要闹。” 心里说完,还要开口安慰靳阳:“别愁了,我和你一起去。” 靳阳一听她的安慰猛地坐直了腰,连忙把萨楚拉按在了炕上坐下:“你不能去!” “天气这么恶劣,你都快七个月了,跟我去不是胡闹嘛。” 靳阳难得拒绝萨楚拉,拒绝起来也非常彻底:“这次不能听你的。” 就算前方刀山火海,这回也要靳阳一个人去闯了。 “安心在家,等我回来。” 靳阳从炕上揪过自己的厚棉袄,把自己包了起来,安顿卡其尔:“别让她出门,你替我看着她。” 卡其尔点点头,连忙应下。 “靳哥你放心,我肯定把人看好了。” 得了卡其尔的承诺,靳阳回头望了一眼萨楚拉没有说话,转身拉开门走进了风雪里。 萨楚拉还要从炕上下来去追,卡其尔赶紧挡在了门前,把萨楚拉拦住了。 “嫂子你就别添乱了,你现在这样出去根本不是帮忙,跟着也是让靳哥操心。” 萨楚拉自己也知道,身子一天比一天重,跟着去也是有心无力。 “我不放心他。” 萨楚拉担心靳阳,担心的要命。 卡其尔拦在门口,萨楚拉出不去,只能折回来,在炕沿上坐下。 “有啥放心不下的,靳哥多有本事?” 靳阳不在,卡其尔倒是佩服起了他。 见萨楚拉坐下,他也不在门口拦住,往炉子里加了碳,提着水壶给萨楚拉烧了水。 “靳哥可是北大的,多厉害啊。” 平常都是领导给他讲道理,现在反过来了,农民翻身做主人,轮到卡其尔安顿着萨楚拉。 “靳哥不在家,家里有啥重活你可别上手。我晚上回家之前给你把煤剁好,柴劈好。” 说着他走到橱柜跟前,拉开柜门一看,里头没几样能直接吃的。 “你也别做饭了,我让我妈给你安顿点能热热就吃的,这几天凑合吃上一口,等靳哥回来再说。” 卡其尔想着靳阳能走几天,最多两三天就回来了。 给萨楚拉安顿好,卡其尔也没怎么当回事。 不就是个雪灾嘛,咱们这儿天天下雪也没见过闹多大的灾。 卡其尔走了以后,萨楚拉躺在炕上整夜的睡不着,靳阳这一去,肯定要四处碰壁,他那样的人,受不得一点委屈。 要是被人说了,得多难受啊。 仿佛有感应了一半,肚子的孩子动了动,萨楚拉把手贴着皮肤放好,一个人自言自语。 “我娃也担心爸爸是不是?” 孩子又动了一下,萨楚拉叹了口气。 双手抬到胸前合十,没办法跪下来磕头,只能这样在心中祈祷,希望长生天保佑靳阳在外都好。 长生天大概没有听到他子民的祈祷,靳阳在外一点都不好。 靳阳先是去了去了一个最近的小煤矿的矿长家里,家里的烟囱冒着烟,可就是不给靳阳开门。 他在外头敲了半天门,里头的人趴在窗户上瞧了一眼,就再没动静了。 靳阳吆喝了好一会儿,里头的人也没有要改变心意的意思。 他眼下早就脸色冻的青紫,靳阳只能扭头上车,赶赴下一家。 下一个矿长家离这里也不算远,这个矿长还和他一起吃过饭,饭局上笑呵呵的,看起来非常和善的一个人。 “起码不会像这位一样,见都不见我。” 靳阳开车去的时候自嘲道。 到达了目的地后,靳阳下了车在大铁门上咚咚咚敲了三下。 里头的那位矿长正在院子里扫雪,瞧见靳阳站在门外,拎起扫把朝着他就冲了上来。 还是这个矿长好,多热情啊! 靳阳勾起嘴角和矿长笑着打招呼,不料对方神色突然一变。 凶神恶煞的直冲过来,扫把直接打在了靳阳身上,骂骂咧咧道。 “你还敢来我家?还敢笑?你害得我倾家荡产,现在欠了一屁股钱!还敢笑!” 矿长眼睛血红,嘴角抽动,打开大门不住的把扫帚往靳阳身上抽打。 虽然不是靳阳的错,但靳阳不知怎么就心虚的很,挨了打也不能还手。 加速跑了几步,钻进车里,一踩油门逃也似的跑了。 这个矿长提着扫把在后头还追了好一会儿,实在追不上了,气喘吁吁的扶着大腿在那里破口大骂。 靳阳挨了几下,身上疼的厉害,呲牙咧嘴的低声呼痛。 虽然料想到了会这样,但真挨了打心里还是不好受。 命令不是他下的,受气却要他来受。 心里越发觉得没带萨楚拉出来是明智,万一老婆挨这么一下,他得心疼死。 坐在车上缓了缓,靳阳拿起本子翻找距离最近的一位。 按着本子上的记录,靳阳往下一个矿长家走。 伊盟啥都缺,就是不缺煤矿,更不缺矿长。 只是远远的还没到下一家门口,靳阳就停在了那里,不能向前了。 门口挂着白幡,搭着灵棚,吹吹打打,靳阳一下子心比外头的天还凉。 他听说有这样的事发生,赔钱了破产了,一下子想不开寻死了。 只是亲眼所见这份触动和听说时实在难以比拟。 耳边回响着略带凄凉的唢呐声,这家还是不去了,靳阳调转车头循着记录往下一家走。 下一家的矿长是个好脾气,虽然看到靳阳时不高兴,但还是领着他进了门。 “我现在也不干这行了,就不管你叫领导了啊。” 这位矿长额头已经半秃,年纪得在五十上下,给靳阳端过一杯水。 “叫我小靳就行,我爸也跟您岁数差不多。” 靳阳双手接过杯子,难得有个能听他说说情况的,靳阳还摆架子就是吃多了。 再说现在是他求着人家办事,该软也得软。 “您也知道,上头的决定轮不到我来管。” 靳阳想先把自己摘出去,可对面的矿长不吃他这一套。 “那你也应该知道,再高的官儿我们也见不着,咱们可一直都是你管的。” 矿长自己喝了一口水,神情冷漠:“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了。” 靳阳推开自己面前的杯子,深吸一口气。 “南方造了雪灾,灾情非常严重。需要运600万吨煤,上头给咱下了死命令,要在月底运煤过去。” “600万?” 矿长听了坐直了身子,这得多大的雪灾啊? “600万吨就是这几天所有公立煤矿加班加点都赶不出来啊……” 矿长是个明白人,似乎明白靳阳的来意了,眉头紧蹙。 “你啥意思?” 他硬邦邦的问道,语气可不怎么好。 “上头的意思是,咱们小煤矿也加入进来,赶一赶。” 靳阳说这话的时候心虚的很。 矿长听完气的哈哈笑了起来,脖子上的血管都绷了起来,抓起手边的杯子就摔到了地上。 “滚!” 他指着口,脸冲着靳阳骂道。 “给我滚!” 关是你们让关的,现在用的着了,又让我们开? “滚!别让我看见你!” 这位矿长看着脾气挺好,真发起火来吓人的很。 靳阳还想再说几句,直接被人从里头推了出去。 矿长站在门口,大声骂道:“我开矿?我给你拿啥开矿?工人你们也给赶回家了,矿井井口也炸了,□□收了!我用手给你刨!” 骂完啪的一声就把门关上了,靳阳碰了一鼻子灰,拍了几下门。 “我求求你们了,咱们这里拖一刻,那边都是要冻死人的啊!” 里头没有动静,靳阳趴在门板上心如死灰。 他不知道是怎么走回了车里,又是怎么去的后面几位矿长家里。 情况大同小异,没几个让他进门的,就是同意他进了门,在听完之后也会把他赶出去。 一连五天,靳阳几乎跑遍了所有的矿长家里,没遇到一张好脸色。 来到最后一家,白音煤矿的大门外,靳阳迟迟不知该不该进去。 白音和他还算有些交情,靳阳这些话根本说不出口。他站在大门外很久,久到脚底都没了知觉。 看大门的在门房里睡觉,全矿也没啥东西值得看了,这几天他都在屋里睡觉。 今儿睁开眼睛往外一瞧,大门口竟然站着一个人。 给他一惊,披上外套推门出了去,再一看这人他也认识。 是地质局的年轻领导,他被绑架的时候见过这位,好像是叫靳什么来着! 脸皱做一团,看大门的想了起来,靳阳。 他跑到门口拿钥匙把大铁门开了开:“领导快进来!外头多冷啊!” 靳阳顿了顿,还是跟着进去了,该做的工作不能退缩。 看大门的后脑勺上有一块没有长头发,是被那个绑架犯给打的,看着非常突兀。 “白音在吗?” 靳阳问道。 看大门的赶紧回答:“在啊,矿长在他的小二楼呢,天天憋在里头不出来,好一阵子了。” 不知说什么好,在和其他矿长们接触了之后,靳阳才知道白音这样的人,简直是万里挑一的难能可贵。 做好了心里准备,靳阳也不拖泥带水磨磨蹭蹭,毕竟时间不等人。 白音的小二楼他去过,凭靳阳的认路本领还不至于找不到,开上车跟看大门的打了个招呼就往矿区里走了。 上次来的时候,矿上工人一个个劲头十足,汽车机器的轰鸣声仿佛还会回响在耳边。 现在再一睁眼,只剩了空落落的一片,连个人气儿都没了。 对比之下的差距让他这个外人都难以接受,想必白音心里头一定更加难熬了。 靳阳开车到了白音的小二楼,下车后鼓足勇气敲了门。 白音在二楼抱着自己的红石头诉说心里的委屈,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了敲门声,耳朵一下子就支楞了起来。 矿上出了他和看大门的,也没几个人了,这时候是谁敲门呢? 是不是看大门的怕他寻死过来确认一下啊? 白音拍拍自己的宝贝鸡血石,拽拽皱皱巴巴的衣裳,尽量显得不那么狼狈。 下了楼梯开了门,门口站的竟然是靳阳? 不由自主的就往靳阳身后瞅,没看见萨楚拉有些失望。 “你咋来了?你老婆呢?” 白音对靳阳称得上是这几天最和善的一位了。 如果不加后面一句靳阳会更加开心。 “她在家呢,就我来了。” 靳阳说着搓了搓手,显然是冻的够呛。 白音把门大展开,招呼靳阳进来:“赶紧的,瞧你冻的跟孙子似的!” 小二楼大,正没有他们的小屋子暖和,白音领着靳阳上了楼,去了唯一生着炉子的那间屋,靳阳才暖和了过来。 “今年的天气可真冷。” 白音一边加碳一边说道:“东西等雪化了,我就找人给你们送过去,没反悔。” 白音还以为靳阳是为这个来的,靳阳听了越发张不开嘴,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 白音瞧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十分迷茫:“咋了?有话直说呗!” 靳阳一狠心,闭着眼睛把来意和白音说了一遍。 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的一口气说完,差点咬着舌头。 白音听完了非常吃惊,这些日子他都在矿上,外头消息也不知道。 南方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灾情? “可……真不是我不想帮……” 白音有自己的难处。 “你进来的时候也看见了,我根本没办法帮啊……” 是啊,靳阳都看见了。 “唉……” 最近总是长吁短叹,靳阳不知自己怎么了,仿佛老了十岁一般。 他拱了拱手,站起了身子,跟白音告别:“你多保重,千万别想不开。” 白音嗤笑出声:“我还没娶媳妇呢,咋会想不开?” 看白音还能笑出声,靳阳也就放下心来,说道:“别送了,我先走了,还有工作要做。” 白音仍然固执的把靳阳送到门外,看着靳阳上了车,还和他挥了挥手。 “我结婚请你喝喜酒!” 靳阳摇下玻璃回道:“给你包个大红包!” 脑袋被冷风一吹,靳阳说完赶紧缩了回来。 调转车头往矿区外走,不知道自己下一家该去何处。 天空又飘起了小雪,隐隐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他放慢了速度。 视野里白茫茫一片,轻声念起了一句耳熟能详的诗。 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蔽天下寒士俱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