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深谷之下必有河流, 主人翁失足坠崖然后掉进平静的河里,毫发无损之余,因为换不过气来还能上演唇口相贴的渡气戏码, 这似乎是话本子里的铁律。所以在聆昐和永安的带动下,看了无数话本的郦清妍无比希望下头是一潭浩大平静的湖泊。至于渡气?慕容曒他敢!到处都是水,看犹在气头上的郦清妍冻不死他! 天不遂人愿, 底下并没有什么湖泊, 而是到处都藏着锋利的暗礁,能磨光人的皮肉, 连骨头也要根根折断的激流。 入水瞬间, 慕容曒紧紧抱着郦清妍,调用全身真气团团护在身下, 化去因高速跌落与水面的冲击。若没有这一下, 只怕郦清妍当场就死了。 激流的水本就不深,水下还布满嶙峋怪石, 慕容曒将郦清妍牢牢护在怀中, 垫在她身下,暴露了整个背部, 就这样撞上去。郦清妍听到清晰的骨头碎裂声, 紧抱着自己的一条手臂顿时松了, 水中有血污迅速扩散开。 连问声“你有没有事”的机会都没有, 两人瞬间被冲出老远。无论水流有多急,撞击有多狠,慕容曒都没有松开仅剩的那条搂住郦清妍的胳膊。每次要撞上暗礁, 都是他以身躯承受。郦清妍怀疑他的肋骨已经断光了,只能不停祈求,千万别磕断脊骨,不然他下辈子就得在床上度过,栖月肯定会气得剥了她的皮。 被激流卷入水底深处,漫长的憋气后终于浮出水面,郦清妍呛咳着大口呼吸来之不易的空气,耳朵里一片轰鸣,轰鸣之中听见慕容曒气若游丝地说,“我快要抱不住你了,你抓紧些,别松开。” 除了在栖月和永安面前,他从未自称过我,此刻突然冒出来这样的字眼,让郦清妍生出浓烈的不祥预感和恐慌,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腰,有些声嘶力竭地在他耳边吼着,“喂喂!撑住啊!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和栖月交代,怎么和永安交代?我不想被碎尸万段啊……” 慕容曒听得笑起来,手掌摁在她的后脑勺,护着她的头部,轻轻道,“你还活着,我怎么舍得死……” 郦清妍不住说“撑住”,可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股激流究竟何时是个头。异能掌握不够,想要单独冻结出一条冰船或者冰板,因为水流过急而失败。怀中的慕容曒越来越无力,郦清妍手脚酸软地抱着他,终于在又一次被漩涡深深卷入水底时,失去了意识。 仿佛过了很久的时间,比她没有什么欢愉、痛苦占了几乎全部生命的上辈子还要长,郦清妍在一片彻骨的冰冷里蓦地睁眼,发现她正仰躺在一汪浅水滩里,浑身湿透,半个身子都被泡到发涨。哆嗦着手脚并用爬起来,发现浑身都在痛,几乎站立不住。 顾不上检查究竟伤了那些地方,郦清妍四下找着慕容曒。 这处是一个落差不大的瀑布的底端,瀑布长年累月的冲刷形成一个不深的潭,周遭林木丛生,一片仿佛经年不败的郁郁葱葱将这里烘托得越加幽深寒冷,没有人气,虫鸟的鸣叫都在很远的地方,这里安静的让人有些害怕。 郦清妍搓了搓已经不剩几块好布,湿哒哒挂在身上的衣裳,先从潭水中出来,沿着岸边寻找,心想要是慕容曒被水流冲到了更下游的地方,她该怎么办。 命运眷顾,让她在离自己原本躺的地方不远处发现了不知是死是活的慕容曒。对方比她惨太多了,周身都是伤,不知留了多少血,此刻还往外渗着,在身边洇开一团血污,侧躺之下露出的那半张脸没有半点血色,苍白到刺目。 郦清妍拉扯着浸水后沉重的衣裳三两步跑了过去,不知他伤到多少骨头而不敢轻易搬动他,先把了一把脉,发现人虽然还活着,情况却不容乐观。顺手往头上一摸,习惯性拔簪子放血,才发现掉下山崖前头上随意别着的那支簪早在激流中冲得没了影。只能四下找了找,挑中一块有尖角的石头,对着手腕横比划竖比划一通,想要找个伤害最小的角度,结果被冷风一吹,打了个喷嚏,手一下子摁下去,鲜血顿时涌出来,暗道一句该死,不敢耽搁,忙凑到慕容曒嘴边,用力掰开紧合的嘴唇和牙齿,将血液灌进去。 “你真该庆幸是和寒女一起掉的悬崖,还是个会医术的寒女,连伤药都不用找。”郦清妍在失血引起的眩晕中努力稳着身形,恶狠狠说道。 觉得喂得差不多了,将剩下的血伸到自己嘴边舔了舔,以前就好奇自己受重伤后喝自己的血会不会有效果,现在倒是实践了一回。在怀中掏了掏,发现绢子还在,取出来包扎在伤口上。 “接下来该给你正骨,戳成内出血,我可就救不了你了。”说这样的话,得不到回答,就有些像在自言自语,郦清妍完全是为了现场不那么静的渗人,才想要出声添点人气,分些神,不然她实在是太冷了。 “抱歉,我不是有意要碰你,反正你晕了也感觉不到,就全当没有发生过。”絮絮叨叨里,已经将慕容曒从头摸到脚,确定都断了些什么地方,“现在不能动你所以,还得在水里泡一会儿。” 然后离开他,开始在附近的山林里找粗细合适的木条,折得长短一致,堆成一小堆,抱回来放在他身边,又将身上外袍脱下来,废了大通力气撕扯成小条,这才开始重新一处处仔细检查,该正骨的地方正骨,该固定的固定。 等到所有需要固定的地方都绑上了木条,郦清妍才挪到他的头部,俯身将双手抄在他腋下,小心将人往远离水潭的干燥处拖动。 “你可真重……”身上本就有伤的郦清妍有些体力不支,拖一会儿缓一会儿,好容易才将人弄上岸。郦清妍跌坐在他身边喘气,“呼……你也该庆幸,我不是真正的娇小姐,曾一个人生活过七年,呼……虽然于眼下情景并没有什么帮助……” 虽然已经累到极致,却绝不能这个时候停下来休息,她和慕容曒都湿透了,要是放任下去,不出一个时辰,发高热估计是最好的情况,像慕容曒那样,就算有自己的血,也未尝不能直接烧死过去。 郦清妍有些头痛地拍着脑门,“我该怎么生火呢?” 话本子都不是这么写的,躺在那里的应该是她才对,累死累活跑前跑后的事情都由男人来负责。 郦清妍甩了甩脑袋,她没有话本子里女主角的好命,还是不要去肖想那些有的没的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想办法把火生起来。 绞尽脑汁也无法,贵人出行,有的是人伺候,当然不可能会带火折子这种东西在身上,郦清妍认命地选择最原始的方法,砖木取火。天可怜见,等火终于烧起来时,她的手已经快要搓掉一层皮了。 找柴火时发现一片已经风干了的苔藓,因为隔瀑布较远,俱干燥松软,郦清妍把它们全部搬到火堆边铺好,将慕容曒拖上去,自己也团坐在他身边。 “我已经不行了。”郦清妍疲累地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希望一觉醒来,你还活着。”往火堆里加了几根粗一些的干柴,然后歪在慕容曒身旁的干苔藓上,蜷着睡着了。 慕容曒受了重伤,清醒后一直这里不舒服哪里不爽快,又行动不便,把郦清妍像个丫头似的使唤个不停,又要治伤又要找吃的有时还要值夜,以防山中野兽袭击,累得她几乎吐血。郦清妍在他的使唤下徒手做了一个拖车出来,拖着断手断脚的他穿过林子,想要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人家。 结果这样没头没脑走了几天,就在郦清妍快要撑不下去,吐口血死在慕容曒面前时,他们被前来搜寻的人找到了。郦清妍还没来得及欢呼,慕容曒身边那个大统领,叫曹庆的,直接以“皇上武功盖世,却受了这么重的伤,定是你这个妖女所害,快快纳命来”的理由押住,一旁的人都起哄,“对对,她是妖女,我亲眼见过,可以凭空变出东西来,好可怕!” 然后曹庆一刀砍下了郦清妍的头。 郦清妍居然没死,脑袋骨碌碌混到栖月脚下,想要仰头看他,却没有脖子,眼珠子快要翻到头顶,也只能看到他的膝盖,“救我,救我!”她尖锐地叫着。 “这是什么玩意儿?”栖月一脚把她踢开。 郦清妍又滚到单骏脚下,还没开口,就被他身边一个小女孩儿再次踢飞,“别来抢我的骏傻子。” 温阑把她抱起来,“孩子,闭眼,执念太深,终究会不得善终的。” 永安和聆昐走过来,“我们把妍姐姐埋了。” 庄梦玲在遥远的地方朝着郦清妍招手,“快来,我等你好久了。” 郦清妍猛地睁开眼睛,手下意识摸了摸额头,万幸,没有发热,却出了好大一通汗,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扭头往旁边一看,慕容曒还没醒,整个人都贴了上来,浑身散发着灼热的气息。已经烧得不省人事了,难怪会将郦清妍抱的这样紧。 郦清妍从他怀里钻出来,看到火堆已经快要熄灭,日光偏西,她睡了不短的一觉。先将火堆重新烧得旺旺的,走到潭边掬了一捧水,一个凝神,手心的水就变成了冰块。拿着冰块站起来,回头看了慕容曒一眼。 就把他扔在这里。郦清妍想。 他是一国之君,寻他的人只多不少,要不了多久就会找到他,然后接回宫,养好伤,继续做他的帝王。 自己从此消失,就当是被水冲走了,下落不明,生死不明,世间再无郦清妍这个人。 她相信自己有能力可以活下去,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在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 郦清妍是很认真在思考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以及自己如果一走了之后,慕容曒能够活到有人找到他的可能性。 长长叹了一口气。罢了,他救了自己一命,看在他一身的伤都是因为自己得来的份上,且把高热退了再考虑走不走的事情。 就这样拿着冰块在他额头上打圈敷了一阵,又解开衣襟,在光裸的胸膛上徐徐敷了一会儿;揭开手腕上的绢子,又喂了他几口血。 肚子突兀地叫起来,郦清妍才发觉自己已经许久没吃东西了。 撂下已经开始退去高热的慕容曒,郦清妍又走回水潭边,蹲在那里面无表情看了水底好一会儿。这个季节,原始的山林没有什么能吃瓜果,她瞄准了水潭里的鱼。可是以她的技术,要想抓到鱼,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就这样苦恼地看着水底走来走去,快活自在的鱼儿,郦清妍想了无数办法。石头砸,只怕一下就把所有鱼吓跑了;木棍扎,自认还没有练出那般百发百中的技术;冻结,是了,这个时候不用异能,还等什么时候用? 郦清妍试探着伸出手,手掌平摊浸入潭水一点,手背露在水面之上,然后看着冰面在手底下扩散开去。这个潭不是瀑布坠落的那个大潭,要小得多,没有水流的冲击,冻结起来要简单得多。如同绝世高手所练的神功,不一会儿冰层就铺满了整个水面。 又等了一会儿,等水底的鱼憋不住了,才拿石头把冰面敲出一个小洞,看着鱼儿慢慢凑到洞边来,肥厚的鱼唇张合,大口吞咽着潭水和空气。郦清妍轻轻松松捉到两条肥大的鱼,快速料理干净,串在木棍上,挖来潭边淤泥厚厚裹了,才架在火堆上烤起来。 郦清妍盘腿席地而坐,手支在膝盖上,托着腮帮,眼睛看着木块燃烧后红彤彤的火炭,不停转着木撑子上的鱼,以炙烤均匀。潭上冰面在融化,寒意涌过来,郦清妍往火堆靠了靠。 当初关在偏院,每日吃食并不都是熟的,上一世的永安为了折辱自己,什么都送进来过,剩饭剩菜,腐烂的食物,或者活鱼活虾,活蛇活虫,想让没有任何调味品,没有任何厨具的自己饿到癫狂。 不过郦清妍却活下来了,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一直坚持活着的原因和理由是什么。学会了徒手料理鱼虾,宰杀活蛇,并且做出来的东西并不那么难以下咽。 原来上天是公平的,你所受过的所有苦难都有意义,譬如郦清妍,有前世经验加持,避免了活活饿死在这个地方。 鱼肉快烤的时候,慕容曒醒了过来。郦清妍从鱼肉上移开眼睛去看他,想知道他是被香味唤醒,还是伤情有所好转。 慕容曒的神智有些混沌,体内体外都叫嚣着的剧痛让人无法忍受,鼻腔里喷出的气息是灼热滚烫的,高热没有完全退去,头晕目眩里,他皱眉看着身旁那个脏巴巴的姑娘。 头发蓬乱如同被疯牛拱过的稻草,夹杂着树叶和木屑;脸上青一道紫一道红一道的,不知是伤还是污物;一身夹衣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和款式,撕扯得歪七扭八。唯有一双眼睛尚且晶亮,正一动不动打量着他。 “你是谁?”慕容曒沉声问。 “嗯?”郦清妍诧异出声,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失忆了?方才检查过,并没有伤到脑子啊。” 她一说话,慕容曒就认出来了,“没有失忆。”拿开还在眼前挥舞的手,“你怎么变成了这样?我,朕昏睡了多久?” 郦清妍没有因为慕容曒的醒来而欢喜到忘了她的鱼,将鱼肉取下来,递一条给他,“边吃边说,你应该也饿了。” 慕容曒盯着那烤的黑乎乎的东西,迟疑了一会儿才接过去,学着对方的动作把外层已经烧得坚硬的淤泥剥开,虽有腥味,却挡不住的嫩香冒出来。眉头不由皱的更紧,“哪里来的?” 郦清早饿的前胸贴后背,小心撕下一点鱼肉喂进嘴里,“当然是我捉的。嘶……虽然没有调料,味道还是不错的,尝尝看。” 慕容曒再学着她的动作吃了一口,除了鱼肉自然的鲜美,也没有旁的味道了,嚼得久了,会有淡淡的甜味,的确不算难吃。“定国公府的小姐,还要学习野外生存技能么?”眼光在她身上扫一遍,“若是要学,你的成绩可不怎么样。” 郦清妍瞥他一眼,“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若和你一同掉下来的是别家小姐,这会儿你已经冻死在潭水里了。” 慕容曒看着身上结实绑着固定骨头、以免断骨错位的木条,身下绝对不会凭空长出来的干苔藓,再看眼前不知怎么生起来的火堆,以及正捧着鱼肉大快朵颐,手腕上捆了一条血迹斑斑手绢的姑娘。缓缓问,“郦清妍,你并不是真正的郦清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