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报恩寺并不大,但能在京城落脚,总有几分鼎盛香火。谢骁去了禅房,景语陪他略坐了坐,就出来四处走动,菡光一行人陪着她。 众人多在前殿拈香拜佛,后院的杉树林就有几分清静。走到那座乳白色的佛塔下,那时在秦府遥望,望着洁白高巍,近前了才看到塔基附近石板斑驳,旧苔痕生。 佛塔内有旋梯可登顶,菡光见她站住望了好一会儿,轻声道:“夫人,要上去瞧瞧吗?” 她摇了摇头,神色有些莫名,“……菡光,不知为何,一靠近它我就极不舒服。” 菡光吓了一跳:“可是吹风头痛了?夫人,我们快些回去,别站在这儿。” 她退开几步,依言返回。回头悄然望去,灰沉沉的天幕下,凛冬朔风,佛塔呜呜,瑟瑟卷起几片落叶。 这个冬天分外清冷,自从那趟报恩寺回来,她再没出过门。倒是谢骁借着湖菱的事,又清了一批仆从,其中就有艾叶和徐娇儿两户十来口人。 艾叶哭成了泪人,跪在门口表忠心:“大人,奴婢不愿走,奴婢愿意留下来服侍您,做牛做马都愿意……” 谢骁不为所动,把卖身契给了牙婆,又将换来的银钱给了艾叶一家,“拿去讨生活。” 艾叶更是难过,膝行两步哭道:“大人,大人!奴婢不要钱,奴婢只想陪着您,哪怕……” “艾叶?”谢骁打断她,目光幽深,“你是什么人,也配服侍我?” 在众人难堪的沉默中,艾叶陡然起身,哭着跑开。留下跪了一地的人也不敢自讨没趣,纷纷磕头离去。 徐娇儿赶到艾叶房里,见她边掉眼泪边收拾衣物,神情就有些复杂。都是要离开太尉府的人,有些话也就能说了,徐娇儿讪讪道:“没想到你还有这心思,太尉一向不叫人近前,就算现在……你何苦呢,白叫人笑话。” 艾叶斜了她一眼,语声还有些哽咽:“就算现在太尉成了这样,你敢说府里有几个对他不敬畏不动心的?娇儿,如果是从前我自然一点念头都不敢让人知道,可莲子姑姑早就已经……秦家子算什么,我一点不怕她,我只是看太尉这样,心里难过,反而想留下来陪他……” 徐娇儿见一贯骄傲自负的艾叶忽然仓皇无措,一夕间似懂事柔顺了不少,也有些别扭。这些年她们在府中自有屋檐遮风挡雨,一家人在一起,比外边的小家碧玉过得也不差。她相信艾叶是想留下的,但有几分是为太尉,有几分是想求安稳,甚至想多得些赏赐或最后求太尉安排个出路,她就说不准了。 “娇儿,你说牙婆会把我们卖去哪里,我好怕……”艾叶忍不住说了句实话。 徐娇儿同病相怜,也只有叹气。 …… 眨眼间到了除夕夜,景语晨间问谢骁,是否要回成安伯府。谢骁摇头,“不去,我只想和你一起过年。” 景语随他,只是忽然觉得太尉府寂静了不少。 年夜饭的饭桌上,只有他们两人。她抬头望一望,玉萱和湖菱不在,身边都是半生不熟的侍女。她知道谢骁放出了不少仆役,也知道侧边那片平房里还在闹搬迁,在这些既冷清又混乱的日子里,她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 这一桌都是谢骁下厨做的,比不上正经厨子,他只做了五六个菜,还拿了一壶甜酒。 她喝了大半时,醉眼朦胧看他,“你怎么不喝呀?” 谢骁托腮望着她:“我不喝。” 吃完饭,他们去廊下观了一会儿漫天烟火。黑夜之中,爆竹声声辞旧岁,无数烟花倏然绽放,将夜幕映得璀璨缤纷。 “来,我有礼物要送你。”谢骁见她在外面站得久了,牵起她冰凉的手,把她带回屋里。 他们坐在榻上,谢骁拿出一只锦盒,她刚要打开,谢骁伸手轻按住她的手。 “幼娘,我们来玩个游戏如何?我来描述盒中之物,我可说真话,亦可说假话,你来猜猜我说的是真是假,猜中了我再送你不迟。” 她虽是有了醉意,但仍然想起曾和长乐一众人玩过,得意笑了两声:“这有何难,你出题便是。” 谢骁眼眸深深望着她,“这一物曾是你送我的。” “这说的也太宽泛了,叫我如何猜,你再形容一两句。” “……你送我时,曾说要伴我一生一世。” “是啊,我们说好的。” “可是你食言了……” “……”她的意识开始有些混沌,伸手打开锦盖,却见是个空盒,顿时委屈地看向谢骁。 谢骁伸手,在她微红的脸颊上轻抚了一抚,轻叹一声。 他又从木几下拿出另只盒子,里面是一挂玉珠手串。谢骁在她手腕上饶了三圈,“幼娘,缠住你了。” 她低头细看,这一长串玉珠一颗颗小指甲盖大小,在薄薄的釉质上雕了八生序琼花,一凿一釜皆小心而精美。这一串大约有上百粒,真是要好大耐心才能成。长手串形似佛门手持念珠,多是年长或在家居士所爱,不常见于妆奁之中,一半也是因多用名贵材质又易损毁,一串抵别个四五只好镯子。 谢骁望着她的皓腕,想起无数个安静夜里,他在灯下一凿一锤一片一片刨出玉花,消磨时光。 她还不满意,只记得谢骁方才骗她,“空的……” 谢骁忽然心涩无比,紧紧抱住了她。 “……那到底是什么?你叫我猜,我猜是真的,可盒子里是空,我若猜假,猜着了亦是什么也没有,你好狡猾……”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尽。可怎么说,十几年前,她曾把手放进他掌心里,说路难行,你牵着我走。他以为他牵牢了,没想到却只这短暂一隙。 最宝贵的东西飞走了,他的心也空了。 …… 元月第一日,谢骁去宫里朝拜,回来就着了风寒躺倒了。他烧得厉害,脸颊滚烫,时而伴着呕吐,唬得景语半步都不敢离。 他病成这样,自是哪也去不了,上下左右几处府里都没去走动,景语也没回秦府拜年,只打发人送礼过去。来探病的人不少,谢骁不愿让人瞧见他这虚弱模样,多是叫太尉府长史出面接待。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直到出了元宵灯会,谢骁才渐渐好转。 其间秦明彦来信问候,叫他多多保重。谢骁回信时玩笑道,别担心,我还能再活两年。 忽忽尔春,忽忽尔夏,忽忽尔秋,转眼到了这一年八月末,秋意渐浓。景语记起去年时,曾说过要带瑞姨娘出门秋游,便兴冲冲去找谢骁商量。 谢骁这大半年都在家办公,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上门来找他的人少了许多。他花了更多时间陪她,但他还是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他自己却不觉得,“你捏一捏,我哪里瘦了?”她才不上当,真敢在他身上动手动脚,吃亏的只会是她。 谢骁听她说要出门一趟,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了,你到底许不许?” “当然,我来安排。”谢骁还不等她上来挠自己,便答应了。 景语又一次见到了瑞姨娘。一年未见,瑞姨娘似苍老了些许,她见到景语就忍不住泪湿眼眶,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湖柳也跟来了,三人好一番相见。 出发在即,瑞姨娘似有些怕谢骁,见他在旁就闷头不语。景语这才想起,谢骁把人接来了,却没说起过他自己是否同行。 离府前一晚,她问谢骁:“你要同去吗?” 谢骁看着她,似要把她刻进眼睛里,“不了,这次我就不陪你了。” 咦,她小吃一惊,但随即想开了,毕竟还有瑞姨娘在,恐叫她们不自在。她也不痴缠,只管向他保证她会好吃好玩,早去早回。 “……没关系,你去。” 第二日她起床才发现,谢骁坐在窗下,不知道坐了多久,眼里有淡淡血丝。见她惊诧,他还笑了笑,“五更时才醒的,睡不着。” 景语用了早点就去找瑞姨娘,谢骁送她们上了马车。景语从车窗里看见他站在门槛处,依然如青松挺拔,她忽然有些眼热。 谢骁抬手,手腕轻轻挥一挥。 车轮辘辘,载着她和瑞姨娘远去。 时间过的真快,秋去冬来又经一春。 春天时景语生下一个女儿,谢骁为她取名“洄”,水之回旋逆流。谢骁视若珍宝。 这一年长乐和秦景兰都已十五岁。秦景兰听从陈氏安排,相了一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春天里已经下了小定。她对谢骁懵懂而生的那点情意,随着时间和不可企及的阻隔从中消磨,渐渐淡去。谢骁渐成一缕不可捉摸的雾气,时而她会想起戏台上那个斜映着虹彩的瞬间,但已不再怦然心动。她已经懂了,若是求而不得,不如早早放弃。 陈氏很欣慰,“幸好我儿聪慧,那样的人哪里是良配?” “娘亲,”秦景兰仍不愿听谢骁坏话,“且好去接父亲下衙了。” 三月里长乐及笄前几日,在房里收拾旧物。 她的衣物器玩自是多不胜数,几个侍女陪她一道收拾,将用不着的旧物件归置到一块儿处理。其中一人在柜子深处翻出一个长匣,长乐眼角余光瞧见,笑道:“让我猜猜,这莫不是个笛匣子?” 侍女吹了吹匣面上的灰,启开一看,里头果然是一支笛子,“县主,还是支紫竹笛呢。” 长乐方才就想起来了,“这还是舅父给我制的,你瞧瞧管尾是不是有刻字?可惜我没耐心没学成,倒叫舅父为我白削了几竿。” 几人说笑了几句又埋头收拾,在一个樟木箱里掏出了几套压箱底的旧衣物。那织物看着还簇新的,可惜身量极小,显然是长乐幼时的衣裙。长乐摸着衣角的葡萄卷须兰草纹,有些怅然,这是舅父的秘密,可惜已没人在意了,她也不需再守护。但叫她把这衣物送人她也不愿,便吩咐起火盆,“都烧了。” 火光之中,她忽然想起,似乎在哪看到过这个卷草纹,而她还没告诉舅父。不过也不要紧,只是巧合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和读者》:26,花狸 没想到我第一篇长评,是从隔壁跳来的新读者留下的。我亦没有想到,许久之后会有个人这样掀开我苦苦掩藏了一个夏天的秘密。 也许是因为她一口气读完,也许是因她是后来的,不易被陷在那些光影明暗交织的光怪陆离里。 谢谢花花,这是2017年最后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