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半山腰上的时光宁静平和,每日晨间做完祝祷早课,余下便是自在时间。寺里均是年轻一辈,除秦府一干人等,还有太仆寺李家和将作监周家。低头抬头相见,十三五岁的少女们个个落落大方,很快就有了交际。 景语和她们玩不到一处去,钓鱼玩牌,赏花斗草,猜谜行令,她都不感兴趣。玉萱倒是能理解,娘子从前就是个安静性子,来了寺里依然和那些娇贵人儿不熟,硬凑过去也是没趣。只有秦紫时常喊上景语,一起吃饭一起抄经。 没几日正赶上七月十五的盂兰盆节,正好在佛寺里,倒省了许多置办功夫。秦老太太和陈氏又为法会添进了一套金盆,借此功德解厄秦家先人与亡人。 临到了日子,寺里众僧忙碌不已,不但要搭建中元坛、普施坛、孤魂坛,请灵位牌,还要扎花灯、法船、灵宫。秦府小娘子们帮不上忙,便上供了几只净瓶,每日里在菩萨面前请上新鲜莲花。 景语不知怎的着了凉风,头晕脑胀,一直恹恹的赖在房里。寺里木鱼、铃铎、梵音不绝,香烟袅袅,她在屋里听着肃穆的钟鼓声,迷糊中有些飘飘然。 玉萱坐在脚凳上陪着她,忧愁笑道:“娘子你要快些好起来,听说明日要在后山放花灯顺流而下,在夜里看着可美啦!” 景语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毛病,她混混沌沌,只除了精神差些也并无不妥。她歪在榻上,怔怔出神,“明日地府门开,你说亡人真会回来吗?” 玉萱自答不上来,轻声叹道:“总归是个念想,明日我也给我娘烧份纸钱罢。” 景语才想起玉萱的母亲早逝,她幼时是被后娘卖给人牙子才辗转到了秦府。这买进来的仆婢没根没基,比不上家生子,凡事都艰难些。她伸手摸了摸玉萱的脑袋,无声安慰,“明日去看法会,不必陪我闷在屋里,我好着呢。” 玉萱蹭了蹭她的掌心,没有答应。一时无言,景语耳中听到屋外一阵铛子清脆的敲击声,忽莫名道:“闻说人离世后,魂魄可在人间游荡不散,直至十二年一轮回不得已重归地府。玉萱你说,它们明日会一同在子夜回去吗?” 玉萱撇了撇嘴,“这都是老话说的,我倒觉得何必留恋人间,既看不着摸不着,也说不上话,孤孤单单飘着还不如早入轮回呢。” 她怅然,喃喃道:“是呢……” 到了盂兰盆节这天,景语更乏得眼睛睁不开,昏睡了一天。所幸并无大碍,过后几天精神渐好,脸颊回了红润气色。 这日临近傍晚,景语睡了个大囫囵午觉醒来,睡太久人还迷糊着,就见秦紫神色焦急地进屋来,“语姐姐,你看见我轩弟了吗!” “怎么了?”她清醒了几分,摸出一件薄纱外衣穿上。 “我找不见他了!午后我们姐妹去了后山,轩弟和朗弟没有跟去,我便交代他们只在寺里不要走远。方才回来一圈都没见到人,我便先来问你,可瞧你刚睡醒的样子……”秦紫说着又急得团团转,“他才八岁,朗弟也才十岁,万一在山里走丢了!” “别急,”景语下地穿了软底绣鞋,“你不要忘了三叔,三叔是个仔细人,不会叫我们落单有事的。” “对,”秦紫眼睛一亮,“我这就去找他!” “我陪你一起去。” 两人急匆匆往秦明彦的屋子去,他人却不在。这下秦紫真的急了,眼中泛上泪花。毕竟才是十几岁小女娃,担心自己丟了弟弟,又没个长辈可以主事,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景语也不知三叔跑去了哪里,但她知道在这山上还有个谢骁,若秦轩和秦朗真的进山迷了路,谁也比不上他有能耐。若谢骁也不在,那就只有惊动住持了,天越黑越不利,必须要尽快找到两个小郎君才是。 “别自己先乱了,”她握住秦紫的手,“走,我们去找谢太尉。” “谢太尉?”秦紫重复了一遍,眼里又燃起希望,“他要是愿意,他会帮我们的是吗?” “会帮我们的。”她只能暗暗祈祷谢骁没到处乱跑。 去到那个小院拍了门,就听说太尉在里面。不仅谢骁在屋里没乱跑,秦明彦也在他这儿,两人好好地坐在窗下对弈。景语反倒恼了,似乎要怪谢骁把三叔拐了去,叫她们之前白耽误了一会儿。 “三叔!”秦紫喜出望外,泪眼汪汪地看着秦明彦,“轩弟和朗弟也不知哪儿去了,找了半天不见人,他们怎的这么顽皮……” 秦明彦丢下棋子朝谢骁望了一眼,谢骁就起身走到外面去,即刻又回了屋里,“他们下山去了,说是寺里无聊,要下去看看田庄瓦舍。” 他的声音柔和又镇定,叫人一听就生出信任。片刻就得了消息,秦紫一颗心落地又冒出无尽恼火,连连催促快去把这两个欠管教的孩子找回来,“我要亲自去!” 景语自然要陪她,秦明彦腿脚不便,就拜托谢骁,“云舒,麻烦你了。” “云舒”应是谢骁的字,她却愣了一愣。 秦明彦原是请谢骁派人护送秦紫和景语下山,没想到谢骁主动开口,“我带她们去一趟。” 前后不过几句话的功夫,门外已备下两架滑竿。 下山时,山路斜长,她脚不沾地,青山在她面前倒退,她就一头向那仿佛漏了底的山脚栽去。在那里似也有一片晴天,那里也有一座山,谢骁就走在她身旁,他们还牵着手。春日游,春光好,她嫌弃谢骁常年绷着脸,便笑他,天上的云尚且时卷时舒,你子明大人怎么总是苦着脸? 她还拿手指头在他剑眉上描了一遍,“云舒,要常笑啊。” 谢骁自然不肯依他,还说这字太女气。 此刻他又走在她身旁,她心里就有些神游的茫然。子明,这才是谢骁原来的字……却不知他何时悄悄改了。 两个小郎君果然在山下农田里,深一脚浅一脚,踩了不少泥水,正准备往回走。秦紫一见,也不嫌弃他们猴脏,先把秦朗检查了一番,又把弟弟紧紧抱在怀里吓唬道:“你们好大的胆,看回去三叔和娘亲怎么收拾你们!” 秦轩就害怕地抱着她的腿,软声软语“姐姐”叫个不停。 秦紫却是猜错了,人回了山上,秦明彦没有凶神恶煞骂一通,反倒好好安抚了他们,和他们讲了好些诸如“要先和家里打招呼”、“男子汉行事要周全”的道理。景语就觉得有些好笑,她可没错过三叔眼中那一丝狡黠,只怕真正难熬的处罚在后头。 秦紫一颗心落下,就郑重地向谢太尉、向景语道谢。她也是有意做给两个小郎君看,就差没下跪,果然让两人大为羞愧,只恨自己为什么做错了事反让姐姐如此低声下气。 她和谢骁对视了一眼,有默契地又添了把火,一个说太客气了举手之劳,一个说弟弟们正是顽劣年纪你也管不得,以后且让他们去。秦轩先就怕了,真怕姐姐以后不理他,忙好好自省了一番。 秦明彦就打发两个泥猴回去洗浴,叫谢骁一会儿领去吃饭。 这回谢骁总不是孤零零一人坐着,秦紫看了就朝身边的景语笑,“谢大人热闹些,看着也挺好的。” 好不好都和她们没关系了。他已一飞冲天,自有他在那边的热闹。 夜幕低垂,繁星便如涌泉似的,从黑色的匣子里汹汹而出,铺满了夜空。葡萄架下,秦明彦自备了酒水,来找谢骁消磨时光。 上好的二十年老汾酒,入口绵,落口甜,回味长,叫这冰凉的夜都暖和了几分。秦明彦见谢骁坐在一旁不为所动,便劝道:“尝尝看,这还是酒务的人送我的。” 秦明彦虽不再出仕,但才学自在肚里,想找他教导子弟读书科举的大有人在。他原是懒得再教人授课,但纪氏希望他找些事做,多出去走动交际,他便偶尔挑几个资质上佳的官署子弟,为自己找些乐趣也为秦府积些人脉。 一寸丁大的小口酒杯,满饮都沾不湿唇舌。谢骁却低声拒道:“不了,我发过誓的。” 秦明彦自是知道,谢骁曾发过誓,除了她的忌日便不再饮酒。正因为知道,他才有些怅然,多少年了,新皇登基,斯人渐老,日升月落,她渐忘于世,他也成家生女,唯独他的老友仍是放不下。是时候了,谢子明才三十五岁,年富力强,正当顶峰,往后还有漫长岁月…… “十年了,”秦明彦觉得这几个字有如千钧重,他艰难地开口,“子明,我知你难再听劝,我也不求你再找一人,但你真的可以试着原谅自己……” 晚风恰此时停歇了一会儿,啾啾的虫鸣声便格外清亮。无数冷冷的星光在头顶闪烁,黑夜中连绵的青山的影浓郁得化成一滩墨,四面八方围拢来,围在小院的墙头,只剩院子里有几盏灯光。 “唯有此事不能。” 谢骁背对着他,黑夜的影、葡萄架的影一重重压在他肩上,他瞬间塌缩成一个孱弱伶俜的老叟。只有声音还是他的,冷静而毫无起伏,“我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 秦明彦便觉一股锥心之痛弥漫,口舌发麻,“不必再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谢骁轻声呢喃,“松珩,她是我妻子,我没有保护好她,就是我的错。” “子明!你醒醒!”秦明彦听得一阵牙痒,猛地伸手把他扳过来,“她已经不在了,你再怎样她也看不见了!她若知道你现在什么样子,必定也要劝你看开些,往后的日子还长着,你要梦里到几时?” “日子还长着?”谢骁重复了一遍,忽而回神了似的反盯向他,“可日子再长,也不会再有一人在我贫乏时选我,再不会有一人能这般纯粹喜悦我,再不会有一人能陪我风里雨里……而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给她,我还来不及告诉她……” 还来不及告诉她,我是多么爱慕你。 他们二人均是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动这山寺里的神灵;他们面对面恶狠狠地吐出这些话,又急又快如剥豆子,仿佛在舌尖下积压许久。 秦明彦被他眼中浓烈的哀伤惊住了,是了,白驹过隙,韶光不再,他们都不复年少,前路再没人能那般在路边等候……这一个间隙里,他仿佛透过谢骁的心湖窥见了被他刻意掩埋的某些瞬间。 那年那墙头,丢向他的那枝桃花,还有人比花娇的少女,他仿佛听见那边有噔噔噔下梯子的声音,而这边他的心跳才刚怦怦怦升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水水”带领秦府小娘子们游山玩水,感谢长安提供便捷“滑竿”服务,感谢我大哥为他哥俩夜谈提供酒资~ 谢谢我跳(+7),喵喵(+5),“飞来”(+1),我四嫂“群殴群口口”(+20)浇的小瓶瓶,小树苗生长进度126/730~又长出了两片小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