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chapter41
会客室, 安装在房间屋顶上的小型灯泡只有微弱的灯光, 唯一照亮整间会客室的是小客厅正上方的垂直吊灯。光华璀璨。 小客厅正前方是燃烧的壁炉，右手边几扇窗户, 窗帘拉开。窗户前面各自放着一张椅子。右手边同样放着椅子, 围绕着小客厅, 两张椅子之间夹着一张小桌。桌上放着一个骨瓷茶杯。 会客室里还有许多小摆饰，墙上挂着油画。 不过此刻没人有心思去欣赏那些漂亮的小摆饰和色彩艳丽的油画。 丹尼尔坐在小客厅的沙发上, 他本来想直接坐在靠窗的椅子, 好避开那么复杂的气氛。不过当他进来的时候就被塔西娅叫住说话，不得已坐在她的对面。 威廉尽忠职守的站在丹尼尔的身侧，对于丹尼尔求救的眼神视若无睹。 实际上此刻的威廉管家也对现在的情势束手无策, 他决定静观其变，将自己当做是华丽的摆件。 斯图尔特坐在靠近壁炉的地方, 双腿蜷缩着, 膝盖上放着一本法语书。 江陵初见斯图尔特时，他大概就是这模样。 斯文优雅, 闲适放松, 但又饱含疏离。 江陵垂眸, 她就坐在塔西娅的旁边。 事实上，她可没有自虐的癖好要坐在塔西娅身边。只是塔西娅一见到她就仿佛见到姐妹一样搂着她的手臂坐在她的身侧，笑意盈盈的望着斯图尔特。 当斯图尔特坐在靠近壁炉的位置时, 塔西娅就松开江陵的手，坐得挺直优雅。 塔西娅朝江陵微笑，无形的挑衅。 贵族家里的教养十分严格, 言行举止都要求得体优雅。她觉得以斯图尔特的身份至少要选择一个与他门当户对的女性，她不觉得这是门户歧视，也不觉得自己思想落伍。 相反，正因为塔西娅生活在贵族家庭才更加明白门当户对的重要性。 只有门当户对才能培养出价值观相同的夫妻，而且家族成员的婚姻——尤其是重要家族成员的婚姻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他代表了整个家族。 斯图尔特的婚姻是整个斯图尔特家族的大事，他可以任性的选择婚姻对象，但斯图尔特的家族成员也会选择反对。 因为斯图尔特的选择太任性了。 江陵是个亚洲人，还是个平民。 塔西娅本来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但斯图尔特似乎很宠爱江陵。她自觉有必要让江陵意识到自己身份配不上斯图尔特。 然而当江陵坐下，她却发现江陵的坐姿和举止优雅不亚于她。 甚至隐隐更胜一筹。 塔西娅自然不知道比起英国的礼仪要求，中国也不遑多让。江陵在南城的身份尴尬，受到的苛责也更多。有时候别人只需要付出一分，她却要付出十分。 而塔西娅虽然从小学习礼仪，但在外求学的几年里早就把那套所谓的贵族礼仪荒废到垃圾堆里。 比行为举止，塔西娅输了。 比耐心，塔西娅太年轻，而且性子坐不住。 塔西娅从旁拿出一本牛皮封面的小说，看了两眼，翻开发现有张书签。 这本小说已经看了五分之一，书签是斯图尔特惯用的。但在书签右角底下是一个英文名字，芙拉。 塔西娅翻着小说：“sense and sensibility……芙拉小姐喜欢看这一类小说吗？” 江陵看了一眼说道：“不能否认它很有意思。” 塔西娅矜持的笑了一下：“你们当然会喜欢这类型的小说，真有意思，不是吗？” 你们？ 江陵瞥了眼塔西娅，接过她手中的那本书，把书签重新放回去。 “听起来塔西娅小姐不认为它很有意思？” “当然，说实在话，写这本小说的作者，嗯……简·奥斯汀？她的小说风格有什么难猜的？全是凭借对有天价遗产和爵位继承的绅士的妄想，我说的难道不对？《傲慢与偏见》、《理智与情感》，在等级森严的贵族社会中，没有财产继承的穷女孩打败了公爵的女儿嫁给了一位公爵，那些穷女孩们甚至有着贪婪愚蠢的父母和姐妹，做出有辱门楣的事情之后只需要悲伤的责怪上帝，然后那些身份显赫的公爵男主就会为她解决一切困难。真是令人感动的妄想。” 江陵抬眸，定定的看向塔西娅碧绿色的眼眸中毫不掩饰的嘲讽。温和的笑了一下，说道：“塔西娅小姐认定了不同阶级的恋爱是妄想，难道不是偏见？” 塔西娅嘲讽的勾了勾唇角，伸出手抚平裙摆：“如果是偏见，你可以反驳我，说服我。但你能否认不同阶层的恋情和婚姻只能带来悲剧？” “所谓的不同阶层的婚姻无法带来幸福，根本原因在于价值观的不同。假如两个灵魂十分契合，身份和阶层都不会是破坏他们幸福的刽子手。”江陵翻开手中的书：“无趣的灵魂会让婚姻死去，有趣的灵魂可致婚姻幸福长存。两个有趣而契合的灵魂碰撞上，即使有所误会，缘分会使他们将曾经拒之门外的幸福重新拾捡。” 塔西娅拿起旁边的另一本书，正是《傲慢与偏见》。翻开来正好看到一句话：“‘女人们往往会把爱情幻想得不切实际’，我承认她可终于有一句话说得准确。” “爱情本来就是捉摸不着的东西，从古至今，她一直存在于男女的幻想中。您不能否认，书本里流传的对于爱情的理解全部来自于幻想，陷入爱情中的男女都会不切实际。但这无关紧要，因为爱情本来就是一件荒唐、毫无理智、无法控制令人疯癫的东西。” 顿了顿，江陵又说道：“正巧我可以将这句话送给你，塔西娅小姐。” 塔西娅脸部微微抽动，似乎因为被江陵说中心事又被她嘲讽为不切实际而恼羞成怒。她有些微的愠怒，碍于斯图尔特和丹尼尔在场而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只考虑金钱的婚姻是荒谬的，不考虑金钱的婚姻是愚蠢的’。这句话同样适用于阶层身份，不考虑双方悬殊的身份的婚姻愚蠢透顶。” 江陵等她差不多平静的时候瞥了眼她手中的书：“塔西娅小姐口口声声说不喜欢简·奥斯汀的小说，但是对于书中的语句却十分清楚。” 塔西娅皱眉：“你别转移话题。” 江陵：“我在转移什么话题？难道我们不是在谈论你和我各自手中的书吗？” 塔西娅：“你——” 塔西娅气笑了：“是，我们是在谈论这两本书。因为我看过，所以对此嗤之以鼻。总体上来说，难道不是身份卑微的女人攀附上身份高贵的男人？不顾身份阶层的结合，我可以断言，他们不会幸福。” 江陵头也没抬的翻页：“你不是作者，也不是书中人物。” 塔西娅：“所以这是小说，结局只会留下一句话作为总结。婚后生活他们就会明白当初的结合是一个多么荒谬、愚蠢的决定，他们会感到后悔。因为身份阶层的不同、价值观的不同，他们在很多方面达不到统一。是啊，有趣的灵魂可以令他们相处时感到愉悦。但是相处之外的生活呢？他们的朋友圈、交际圈，他们的生活中面对形形色|色的人——那些人可不会像男主一样包容女主低微的身份、粗鲁的礼仪和她可鄙的家人。或者要说不必在意那些人，但除非他们不需要生活，去过隐居的生活，那样或可一辈子幸福。否则，一个连交际都不会的女主人，怎么使同阶层的人接受男主？渐渐的，他们就会拒绝男主融入他们的交际圈，用看傻瓜一样的目光同情嘲笑男主。拒绝和男主的交际和生意，男主会感到失意，痛苦。他们的生意遭受到巨大的打击，他们失去了生活来源——假如哪个看不惯这样卑劣的结合的绅士在女王或者国王面前控诉，致使他们的爵位被收回。那样，还能幸福吗？” “这是你的假设。” “假设是通往结局之一的路。” “那么我也可以说一下我的假设，既然男主是个有能力有才华的人，他就不会使自己陷于那种困境。男主傲慢，源于他对自己的肯定。傲慢不是件坏事，参照书本中的一句话‘傲慢多半涉及我们对自身的看法，而虚荣涉及别人对自身的看法’，很多人都把傲慢和虚荣弄混，所以男主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人是趋利的动物，既然男主有才华又聪明，只要不损坏同阶层的人的利益甚至为他们带来利益的同时，他们只会选择追捧。另外，即使否决掉前面的话，我也想说一句，难道那些贵族已经闲到要去管别人的婚姻了吗？” 塔西娅想说什么，江陵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继续说道：“如果当真有聪明的头脑，那么骄傲和荒唐都不会有失分寸。男主是个傲慢聪明有才华的人，相对的他所喜爱的女人难道会是一个粗鄙没有头脑的人吗？书本中的伊丽莎白活泼敏捷善于思考，这是许多人都会喜欢的品质。既然她有脑子，有可能连交际也学不会？所以你的假设源于你的偏见、喜好，没有根据文中主人公的性格、行事风格等进行假设。你的假设没有半点严谨可言，基本上可以排除。” 塔西娅被反驳得哑口无言，气得大口呼吸。 相对比平静温和，仍旧十分优雅的江陵，高下立现。 丹尼尔有些瑟瑟发抖，悄悄问威廉：“她们在说的是什么？在吵架吗？” 听起来十分深奥无法理解，最重要的是双方气势很强。 塔西娅咄咄逼人，江陵虽然温柔微笑，但是看上去更加可怕。至少在她们说话的时候，他不敢上去插一句话。甚至连呼吸都要放小声点。 威廉俯下身悄声回答：“塔西娅小姐和江陵小姐在谈论严肃的文学问题。” 丹尼尔狐疑：“我没看过那两本文学书，你别骗我。” 威廉：“我没有骗您，少爷。” 丹尼尔：“她们看上去像在吵架。” 威廉：“那是您没有见过真正的文学讨论会。” 丹尼尔：“她们产生争执了吗？” 威廉：“明显是的。” 丹尼尔：“能和解吗？” 威廉：“她们不是在吵架。” 丹尼尔：“好……谁的争论赢了？” 威廉：“看上去是江陵小姐略胜一筹。” 实际上不只是略胜一筹，完全碾压啊。 现在塔西娅小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实在可怜。 威廉觉得现在心里的喜悦实在太过失礼，这样对塔西娅小姐不公平——不过他还是想说一句，假如以后丹尼尔找妻子的话，最好照着江陵小姐找。 这样的战斗力……聪慧和礼仪，还会担心处理不好家族的交际事宜吗？ 丹尼尔：“我能说话了吗？” 威廉：“您已经说了很多句话。” 丹尼尔：“加文舅舅在干嘛？” 威廉朝后瞥了眼全神贯注看书的斯图尔特：“阿利尔先生在听话的看书。” 听话？ 听谁的话？ 斯图尔特勉强压住忍不住悄悄勾起的唇角，最后实在压不住，调整了一下手上书的角度，挡住了脸上的笑。 虽然不知道江陵到底是不是喜欢他，但是她的话还是愉悦到了斯图尔特。 塔西娅和江陵话里话外的隐喻，斯图尔特全都懂。让他高兴的是江陵并不会因为身份阶层的不同而退却，这让他觉得他们已经在一起了。而有人反对，但是江陵挡在他的前面保护他，维护他们之间的爱情和婚姻。 这想象实在令他欣喜非常。 从刚开始塔西娅对江陵的挑衅开始，斯图尔特就想制止她。但刚意动，江陵一个眼神飘过来，他就不敢动了。 江陵那个眼神很明显在说：别动，看您的书。斯图尔特先生，这是我的战场！ 于是斯图尔特听话的选择不动，看着书却时刻关注江陵。打算在她招架不住的时候结束战争，不过显然轮不到他。 江陵和斯图尔特之间的那个眼神，威廉老管家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没人能在老管家的眼皮底下藏关系！ 不过看来阿利尔先生和江陵小姐互相喜欢，好事要近了？ 威廉老怀甚慰。 塔西娅哼笑了声：“snap！（言语刻薄）” 江陵温言回敬：“sharp-tngued。（牙尖嘴利）” 塔西娅吓了一跳，她没想到江陵听得懂。 snap，这个单词在词典中是没有语言刻薄的意思，只是在某些地方俚语中有嘲讽的意思。大部分人将它用在褒扬的语境中，即使是英国人也不知道它有贬义的意思在，塔西娅以为江陵这个中国女人应该不知道它的俚语意思。 没料到江陵漂亮的回击，彻底让她无言以对。 江陵悄声说道：“看来塔西娅小姐教养也不是很好。” 塔西娅抿唇，突然站起。 会客室几人全都看向她，塔西娅绽开活泼热情的笑，冲着斯图尔特说道：“斯图尔特，弹一首曲子。今晚你可不能再推辞了。” 斯图尔特抬眸，率先看向江陵。 后者低头，不让他看清她脸上什么表情。 塔西娅向前走一步，进一步要求：“就弹你以前常常弹给我听的那首，行吗？” 斯图尔特没什么表示。 塔西娅声音带了些祈求：“斯图尔特？” 斯图尔特放下书，走到放在会客室的黑色钢琴前，坐下。十指放在黑白琴键上，琴声悠扬。 塔西娅着迷的听着钢琴曲，目不转睛的盯着斯图尔特的侧脸看。脸上挂着甜蜜的笑，直到一曲毕了。她率先鼓掌：“斯图尔特，想不到那么多年过去，你还记得这首曲子。我现在都把它定为我的铃声，经常听。我难过、灰心失意的时候，听着它，心情就能变好。” 斯图尔特翻了翻挂在钢琴前面的琴谱，说道：“那说明这首曲子很优秀。” 塔西娅：“不能否认它很优秀……但最重要的是因为它带给我很美好的回忆。你还记得吗？以前你经常弹给我听，我难过不开心的时候，你就会弹这首曲子，哄我开心。” 说着说着，塔西娅甜蜜的笑起来：“所以到现在我只要听到它，难过的时候也会变得开心了。” 斯图尔特：“是吗？但在我的印象中，它实在无法给我好的回忆。” 塔西娅的笑僵硬在脸上：“斯图尔特，你是什么意思？” 斯图尔特抬头：“你小的时候……我记得是六七岁。你每次到弗雷里因为某些事情大哭，吵得我无法安眠。所以我只能谈钢琴，让我的心情恢复平静。所以实际上，这首曲子对我来说并不代表美好的回忆——甚至是糟糕的回忆。” 一瞬间，气氛僵凝。 塔西娅的表情愤怒和伤心交织，最后归为平静。 “抱歉，我有些不舒服，先离开。” 说完，她朝着斯图尔特和丹尼尔的方向点了点头，转身不疾不徐的离开会客室。 骄傲优雅，平静之下是一碰即碎的伤心。 会客室一时变得安静，丹尼尔和威廉噤若寒蝉，悄悄的观看一声不响弹奏钢琴的斯图尔特和若无其事继续看书的江陵。 他们总觉得气氛很凝重。 丹尼尔惊讶于斯图尔特会毫不留情的伤害一位女士的心，毫不留情的拒绝她的喜欢。以前不是没有人比塔西娅更加爱斯图尔特，但他都尽可能将伤害减少到最低。 这一次，似乎太过刻薄。 江陵目光落在扉页上，开口：“先生好无情。” 钢琴声停了一瞬，虽然不易察觉，但的确漏了一拍。 斯图尔特说：“总比不喜欢又不干脆拒绝的做法好。” 江陵：“总会有更恰当的做法。” 斯图尔特：“我觉得这就很好。” 江陵：“小女孩的自尊心很强，被喜欢的人当着情敌……咳，当着众人的面拒绝，很伤自尊心。” 斯图尔特十指停在黑白琴键上，回头问丹尼尔：“丹尼尔，你的功课完成了吗？” 丹尼尔：“完成了。” 斯图尔特面不改色：“那就把明天的完成了。” 丹尼尔瞪大眼不敢置信。 “威廉，你去书室督促丹尼尔。” 丹尼尔：“等等，加文舅舅——” 斯图尔特：“再磨蹭明天的功课重新布置。” 丹尼尔立即闭嘴，和威廉一起离开会客室。站在走廊上，丹尼尔愤怒的说：“他们谈恋爱关我什么事？想独处让我走就好了，还要找借口！” 威廉颇为惊讶：“您怎么会认为阿利尔先生和江陵小姐在谈恋爱？” 丹尼尔撇撇嘴：“威廉，我也有喜欢的女朋友啊。” 威廉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摆出忠心不二的严肃认真表情：“丹尼尔少爷，您的小女朋友是什么人呢？性格怎么样？您去拜访女朋友家庭了吗？您什么时候打算带女朋友来家里……” 会客室中。 斯图尔特从钢琴旁边站起，坐在江陵的身边回答她之前的提问：“因为我不是个真正品格高尚的绅士，我不能在我喜欢的人面前任由另一个人描述那些莫须有的过去，让她误会。我有私心，宁可粗暴的伤害一个女孩的自尊心也不想让我喜欢的人误会。” 顿了顿，他又说道：“假如要成全自己绅士的名声、高尚的品格，而去纵容对我心存爱慕之人在我的面前挑衅我所喜欢的人，那么我会抛弃自己的名声来保护我喜欢的人。” “即使我应该对那些给予我的爱而心存感激，不管我能不能去回应。但是当有些人仗着爱我而妄想驱逐我爱的人，我愤怒并无所顾及的伤害他们且不感到后悔。” “那么我承认，我的确是无情而刻薄。” 作者有话要说： 1、女人们往往会把爱情幻想得不切实际。 2、只考虑金钱的婚姻是荒谬的，不考虑金钱的婚姻是愚蠢的。 3、如果当真有聪明的头脑，那么骄傲和荒唐都不会有失分寸。——原句：虚荣是一种弱点，但骄傲不同。如果脑子当真胜人一筹，那么骄傲也不会有失分寸 1都来自于——《傲慢与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