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单身是种人权,没义务向谁交代——711】 星期六,高小天睡到了自然醒,这周他要回父母家一趟。 收拾停当,又去超市买了些吃的喝的,高小天驱车来到了父母住的小区。 小区是那种六层的板楼,二十多年的老楼,街里街坊住久了也都认识了,经常在一起打牌打麻将。 他们家就住一楼,高小天提着两个大袋子立在门口,正要敲门,就听见屋里传来哗啦哗啦的麻将声。 他叹了口气,用胳膊肘按下了门铃。 “谁呀,我这刚码好牌,东风,我去开门啊,你们不许偷看我牌……”隔着门都能将陈玉珍的大嗓门听个一清二楚。 没一会,高妈妈出来开门。 “妈!”高小天叫了一声。 “呦,小天回来啦,你不是自己有钥匙吗,我这正起‘点儿’呢,你再给我搅和没了。”陈玉珍有点嫌弃高小天耽误她打牌。 “我这不是拿着东西,不方便掏钥匙吗。” 陈玉珍招呼他:“赶紧进来,东西先放那,我们还有两圈没打完呢。” 高小天把袋子放下,还没走进客厅,就被屋里的烟味熏了个跟头。他打眼一看,除了他爸高志刚,都是他们家对楼老街坊。 “爸,赵叔叔,李叔叔。”他一一打过招呼,走到阳台开窗通风。 高志刚不乐意了:“我们这开着空调,你给我们开窗户,你想热死我们啊!” “这屋里都是烟味,开会窗户通通风,一会儿再给您关上不完了吗?”高小天虽然也抽烟,但是不喜欢闻二手烟。他一进屋就觉得这屋里云山雾罩的,不知道的以为走哪庙门里了。 不过既然他爹不乐意,他赌气又给关上了,转身回自己屋里玩手机。 快十二点半,老年麻将终于散了伙。 他听见人都走了,从自己屋里出来,他爸他妈正在收拾麻将桌,高小天一看他爸脸色就知道今天肯定输了,他们玩一二四①的,挂点小彩,其实输赢也就几十块钱的事儿。 高志刚的脸拉得二尺长,埋怨道:“都最后一把了,你干嘛还给老李钱?你一给我们都得给。” “他跟我算账,我能不给吗?你自己输钱了不愿意给,反倒赖上我啦!”高妈妈不干示弱,有理没理不说,先从嗓门上压倒对方。 高志刚把牌往桌上一扔,更不高兴了:“败家老娘们,以后老爷们玩牌你别跟着瞎凑热闹!” 陈玉珍属炮竹的,一点就着,厉声道:“谁愿意跟你玩啊,你们三缺一找不着人了想起我了,你看我以后再跟你玩来着!” 每次玩完麻将都这样,高小天皱眉,眼见俩人就要吵起来了,赶紧上前打马虎眼:“行了行了,不就玩个麻将吗,至于的吗?你说你们这么大岁数了,打麻将图什么啊,不就图个乐儿吗?赢了当然好,就算是输了能输几个钱?犯得着这样吗?” 没人搭理他。 高志刚倒是不言语了,拿了大把儿缸子去沏茶。 陈玉珍撂下一句:“我做饭去了。”把手里的麻将往桌子上哗啦一扔,扭脸去了厨房。 高小天叹了口气,跟他妈说:“我买菜了,您看想吃哪个做哪个。”说完开始收拾桌子上的残局。 “我就想吃面条,你们爱吃不吃,谁想吃别的谁自己做。”高妈妈话撂在这儿了,高小天这会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面条汤煮好,三个大碗端上桌子,很普通的龙须面汤,几块西红柿,外加一个卧鸡蛋。 她妈厨艺就这样,高小天自己不会做饭也只能给啥吃啥。 有点怀念同事带的盒饭了。 三人拿起筷子,高小天刚吃一口就觉得味道不大对劲,又麻又苦,但他不敢言声,生怕再招来一场腥风血雨。 高志刚给自己倒了二两白酒,问高小天喝不喝,高小天因为要开车就没喝。 高志刚抿一口酒,又吃一口面,也觉出味道有问题,哐当把碗摔在桌上,问高妈:“你会不会煮面条,往里搁什么了?” 陈玉珍完全不觉得面条难吃,随意道:“剩点花椒油,我看占着瓶子也是占着,就一碗放了一点,你平时不也吃花椒油的吗?” 高小天对他老娘天马行空的做饭理念佩服得五体投地。 别人做饭都是本着怎么好吃怎么来,他妈的做饭原则却是,不能浪费。 剩菜,不能浪费,第二天跟新菜一起炒炒又能吃一顿;剩调料,不能浪费,做饭的时候赶上谁是谁,都招呼进去;剩下的配菜,不能浪费,管他相生相克,只要是能吃的都可以炒在一起。 关键是他妈只有炒熟的技能,却没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力,所以,高小天从小到大只能含泪面对各种黑暗料理。 陈玉珍可能舌头长得天赋异禀,对各种味道都不敏感,在饭菜的口味上极容易凑合,能吃饱就行了。 所以他小时候经常去曹磊家蹭饭吃,倒不是曹磊他妈做饭多好吃,只是比较正常罢了。 吃饭这件事几乎成了他的一种执念。 在高小天心中,好吃的饭就等于温暖的家,如果谁的妈妈做饭特别好吃,那她一定是个特别温柔又善解人意的妈妈。 高志刚一听面条里放了花椒油,端着碗就去了厨房,把一大碗面全部扣在了垃圾桶里,自己翻出一袋方便面,烧水煮面去了。 陈玉珍被高志刚这种公然挑衅又浪费粮食的行为气着了:“你看看你爸!”高妈瞬间开启吐槽模式,“什么人啊,加点花椒油就全给倒了!不爱吃自己做去啊,一个个全都擎现成的!这日子我是没法跟他过了,回头我去山里买个院子,我自己过去,你们爷俩爱谁谁……” 这些话高小天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隔三差五他妈就要念叨一遍,他只好各种劝她妈别生气。 这边刚安抚好,他爸在厨房听见他妈抱怨也来劲了:“多少年了连个饭都做不好,就知道凑合,谁家媳妇跟你似的。” “你不想凑合自己做去啊,你不是会做饭吗!” “干啥啥不行,收拾屋子收拾不利索,做饭做不好,一点女人样都没有。” “你就知道挑我毛病是,天天跟我找不痛快,我干什么你都看不上,以后我什么都不干了,你自己干去!” “……” 无数个声音在房间里盘旋,忽高忽低,像一群吸血蝙蝠一样,而高小天就是这群蝙蝠唯一的猎物。他的耐性终于在蝙蝠无休止的撕扯中耗到了尽头。 “行了,吃不吃饭了!”高小天怒了,暴吼了一声,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一顿饭吃得不欢而散。 高小天靠在阳台上抽烟,他不记得父母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他小时候,有一阵子曾经特别希望他们干脆离婚算了,这样就不用听见他们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完没了的争吵。 如果两个人决定在一起,那就学会包容对方的缺点,如果做不到,那就分开,不用每天都拿对方的缺点彼此折磨,这是我们常说的好聚好散。 如果必须吵一架才能解决问题,那就就事论事,别把吵架当成翻旧账的开始,越翻账越多,伤害也越深。 如果婚姻注定是爱情的坟墓,那就干脆别给自己挖这个坑,站着看别人埋葬爱情,难道不比躺下又起来诈尸强? 可惜,很少有人能做到,并且给自己找了各种理由来凸显自己的委曲求全。 “为了孩子”是古往今来不离婚的首选理由,大人把对离婚的恐惧和内心的懦弱一句话就推倒了孩子身上,让孩子来承担这没来由的负罪感,自己宁可躲在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里,也不愿意踏出新的人生。 现在呢,借口还是为了孩子,但背后却暗藏了各种经济危机——离婚了,房子怎么办?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谁都不敢净身出户,就算是把房子卖了,房款一人一半,再想买到同样大小的房子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更别说那些房贷没还清或者房子是婚前财产的了。 想想这麻烦的婚姻,何必呢?所以这么多年高小天一直一个人,他给自己定的原则就是,办事可以,不谈感情。 不知不觉中,几只烟已经抽完,待他再要拿出一支烟的时候,手机响了。 他看了下屏幕,“曹二磊”来电。 “喂。” “你跟家呢吗?”曹磊问。 “在呢。怎么着?”高小天再次将烟点燃。 “来不来拳馆?” “一会儿的。” “那我等着你,晚上一起吃饭?” “行。”高小天深深吸了一口烟。 “我听你声音怎么不太对劲儿啊?” “没事儿,就是有点烦,你让我揍你两拳就好了。” 曹磊乐了:“你能揍得着尽管来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 “滚!”高小天挂了电话。 他收拾了一下,措辞极为小心地跟爸妈分别道别,终于逃出家门。 高小天长舒一口气,发动汽车,风驰电掣地向拳馆开去。 挥完最后一个冲拳动作,高小天“咣当”一声,重重地躺到了拳台上。 结实的胸膛不住起伏,汗水争先恐后地从毛孔里奔跑出来,在近乎完美的肌肉上画出一条条蜿蜒的曲线,随后滚落下去,很快就在地板上洇出一个人形。 高小天整个人都脱了力,耳边只剩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摩擦着骨膜。 训练馆的排风扇要死不活地转着,将射入的光线切割成一条一条的,排出浊气的速度远远跟不上这群荷尔蒙爆表的男人制造空气污染的速度。 高小天的视线上方有几个绿色的吊扇,颤颤悠悠地在空中打着转,好像随时会掉下来,连个摆设都算不上,简直是隐藏的凶器。 曹磊看高小天躺着不动,过来踢踢他的腿:“哎哎,起来,边上溜达溜达去。” 高小天斜了他一眼。 曹磊是他发小,俩人从小一起练散打,一直练到高中,曹磊去读了体大,毕业后磕磕绊绊成了这家拳馆的老板,高小天则去读了一个本地的大学。 与很多中二时期的少年差不多,高小天练散打的最初目的,可能是武侠电影看多了,个人英雄主义爆棚。 现在呢?现在应该是他宣泄情绪的唯一途径了! 那些要把他逼疯的情绪。 左脸还残留着一丝闷痛,腹部也挨了一拳。高小天觉得自己像个受虐狂,将这些痛感掰开了揉碎了仔细品味,并进化到了可以分门别类,像配菜一样研究不同搭配效果的变态程度。 比如有的如同针扎,细小而尖锐;有的像电击,犀利而不容躲闪;还有的像熔岩流过,缓慢而炙热,带起一片火烧火燎。 但高小天觉得这些都还不够,外在的疼痛怎么都比不上他心口里往外汹涌的痛意,好像要将他整个人撕裂一般。 这些情绪隔三差五就会冒出来一次,比如今天,如果他自己不想办法消化掉,不知道会冲谁发泄出来,带着针,带着电,带着岩浆,想想就觉得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 当两种疼痛相遇的时候,似乎会产生一种奇妙的化学作用,大约等于健忘。 忘了自己是谁,从哪来,要到哪去,忘了那些没完没了的争吵和无边无际的黑暗。这就足够了。 高小天终究还是咬着牙站了起来。 他双手扶膝,有气无力地问:“曹老板,这几年您也没少挣钱,装几个空调会死吗?” 曹磊一边收拾护具一边说:“地主家也没余粮啊!不得攒钱娶媳妇?” “瓷公鸡铁仙鹤,玻璃耗子琉璃猫,说的就是你?” 高小天倒了好几口气儿,接着说,“您瞧您这点出息,这八字儿还没一撇呢?我跟你说,你可看好了,千万别一时冲动,别跟我爸我妈似的,看见他们俩,我这辈子都不想结婚了!” “你丫别咒我啊,刚才没把你收拾到位!”曹磊拿了一个腿靶就往高小天屁股上招呼。 高小天闪身躲开:“别别别,壮士饶命!我要去做拉伸呢,不然明天浑身腿疼!” 洗完澡,套上T恤和大裤衩,高小天趿拉着一双板儿鞋溜达到外面。 曹磊正站在树底下抽烟,高小天走到他身边,掏出一根烟,曹磊帮他点上,问道:“最近不忙了吗?有空泡我的拳馆了大总监?” “忙啊,这不是想你了吗?”高小天嘿嘿一笑,左脸露出一颗酒窝,充满戾气的面容顿时变得柔和起来。 “滚蛋!你有点正经的没有?你爸妈怎么样?”曹磊问。 高小天笑容收敛:“还那样呗,相看两厌又不离不弃,掐出了不一般的境界。”他抬头看天,将胸口的烟雾吐到空中,瞬间被吹没了踪影,“咱俩一会吃饭去,中午没吃饱。” “你妈又给你做黑暗料理啦?” “我妈做的那不叫黑暗料理,那简直是一炸丨弹,往桌上一放,bang,全家重伤。”高小天想了想接着说,“当然,我爸也没起什么好作用。” 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放松,全都洗刷干净之后,高小天开车带着曹磊去了一家串店。 找了个位子坐下,服务员送来菜单,高小天直接说:“不用看了,直接点。二十个肉串二十个肉筋,两个大腰子,四个鸡翅,两个烤馒头,两个烤韭菜,两个烤茄子,六个生蚝,六个扇贝。”服务员拿出点菜的小手机噼啪一通按。 高小天问曹磊:“喝吗?”曹磊犹豫了一下:“喝点,你叫个代驾。” “那就再来半打纯生,一盘花毛一体。”高小天说。 服务员又问:“您要辣的还是不辣的?” “都要辣的。” “有别的忌口吗?” “忌……”他差点就把一句“忌慢”脱口而出,“没有忌口,先把啤酒上了!”高小天心里一阵恶寒。 啤酒很快拿了上来,两个人瓶子一碰,一人先干了半瓶,冰凉的啤酒下肚,一股凉意顺着喉咙涌向五脏六腑,好不舒服! 曹磊一边磕着毛豆,一边问道:“你晚上有事吗?去酒。” 高小天灌了一口啤酒:“你怎么不长记性呢。你老跟我一起去酒,妹子看见我这么大一帅哥,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还特么武力值爆表,妹子都让我领走了,你还干嘛去?” 说曹磊不帅,那真是天大的冤枉,特别周正的一个帅哥,就是皮肤有点黑,肌肉更发达一点。 而高小天呢,是那种典型的带点肌肉的模特身材,身高高,肌肉匀称,平时不笑的时候,一张臭脸又酷又痞,可一笑起来露出酒窝,就帅爆了简直。 现在女孩好像更喜欢高小天这款,也难怪曹磊桃花不旺了。 曹磊特想把一盘毛豆扣到他脸上:“高小天,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不要脸了啊,你说这么多年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你丫就算能带走一百个妹子,有本事你留住一个啊,你一个也没留下啊!” 高小天嗤笑一声,用整齐的大白牙撸串:“留下干嘛?难不成结婚?我神经病啊!” “我觉得你这是病,得治。初步诊断是……”曹磊挠着脑袋,想了一会说,“那叫什么来着?对,婚姻恐惧症!造成原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曹磊唧着一块羊肉,没心没肺地说着,完全看不出高小天的脸色变了一变。 高小天又给俩人开了两瓶啤酒:“你不是说有事跟我说吗?什么事,说。” 曹磊递给高小天一个大肥腰:“是这么回事,我那拳馆也好多年了,这墙皮也掉了,线路也老化了,沙袋都补得不能再补了,我琢磨着干脆重新装修一下,设备也全都换新的,装修完了重新招收学员,你帮我找人设计个海报呗。” 高小天看着一本正经的曹磊,脑子里飞快闪过了一个人名。 “设计什么啊,就你那破地儿,设计完了给谁看啊。” “唉你够不够意思,我这正八经跟你说事儿呢,你们不都管这个叫品牌形象吗?我这以后还打算开分店呢!” 高小天:“开什么分店啊,你不知道现在租金多贵,你就踏实把这店开好了就得了,别瞎折腾了,啊,听话!” 曹磊有点生气:“让你帮忙找人给设计设计,你哪那么多废话啊?行就行,不行拉倒,我找别人去。” 高小天没办法,发小的忙不能不帮:“成,找设计师可以,不过你可别指望我给你找个不花钱的,我没那么大面子。” 高小天深知,设计师最烦的第一件事就是做图的时候,有人站在背后指手画脚,第二件事就是身边各种朋友提出的五花八门的要求,你帮我设计个LOGO,你帮我设计个图,好像设计师设计东西很容易的样子,而且,他们觉得没有成本,所以,也不用给钱咯。 以前,这种事情他能躲就躲,弄不好里外不是人。 不过曹磊不一样。 “谁说我不给钱了,我按行价给,关键是,你得给我找个靠谱的。”曹磊跟高小天碰了碰酒瓶,“那就这么定了,等你找好了,让他跟我联系就行。” 靠谱的?高小天又把那个名字在心里过了几遍。虽然他们认识的时间不长,这人又是个事儿精转世,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他还挺靠谱,起码在工作上挺靠谱的。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突然,曹磊撕着肉筋的动作定住了,直直地望着高小天身后:“完了,完了,我好像看见咬你的蛇了,你快看看,是草绳还是蛇啊?” 作者有话要说: ①一二四:北京麻将算钱的方法。平胡两块,庄家四块,点炮的人四块。明杠一块,暗杠两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