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其之五十九
大卫兴和四年, 盛夏,嘉福殿。 入夏之后,秦衷一向习惯在自己的寝殿里批阅奏折, 总觉得在这儿比在殿上更能全神贯注。 为解暑气, 嘉福殿的角落摆放着数个冰盆,平时的热茶也改成了凉水。 但再凉爽的冰水也解不了他现下可说是十分浮躁的心情。秦衷翻阅着案上最厚的那叠奏章,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太阳穴隐隐作痛。 将竹简使力甩在地上, 他朝身边侍立着的那内监冷声吩咐道:“叫秦琮马上过来见朕。” “可是, 陛下, 秦护军此时理应正在办公——” “闭嘴。”秦衷打断了他的话,“管他在做什么,传朕的口谕, 让他滚过来。” 那内监慌忙领命而去,连滚带爬地出了嘉福殿。 秦衷愤懑地踞坐在殿上,呼吸有些急促,他觉得自己的头愈来愈痛了。 他的人总是这么不省心。小到方才那个近身侍奉的小内监, 年初那小刘子得了急病死了,换了一个还是这么不会看脸色。 大至他的镇东将军,秦理那老家伙都活了一大把年纪, 还会落入西蜀的圈套,现下在雍西落入了进退维谷的局面。若不派兵相救,则文皇帝费尽心思才打下来的雍西恐怕今儿个要还给西蜀,简直蠢笨至极。 秦衷正拄着额头稍歇片刻,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入了耳。他本以为是秦琮来了,正要破口大骂,赫然发现出现在殿内的是个袅袅婷婷的小小女子,瞬间软下了口气:“芊芊?” 沈芊芊一袭宽大的粉色宫装,带着温婉的微笑走近前,顺道弯下腰拾起秦衷方才掷在地上的竹简给他。 她眼带笑意,柔声道:“陛下何必这么大的火气?” “没什么,一些朝中之事。”秦衷望着沈芊芊宽大衣裳下微微隆起的腹部,温声应道,“天气这么热,你就好生待在宫里,别出来走动了。” 这几年来,他和她的关系接近了不少。许是因为三年前那一夜坦诚相告的关系,秦衷感动于沈芊芊对他直言不讳的情意,便也试着多亲近她一些,甚至几乎都忘了她那曾经令他不快的身世及姑母。 “好呀,妾这就听陛下的。” 沈芊芊娇嗔着便要起身离开,秦衷忙伸手拉住她飘扬的衣袂:“既是来了,便别走了。” 沈芊芊愣了片刻,眼里的笑意更深,同他相视而笑。 ……秦琮慌慌张张地进殿时,见到的就是这般景象。 在殿上跪了一会之后,秦琮偷偷抬了抬头,见两人还在卿卿我我,方小心地提醒了声自己的存在:“呃,陛下?” “……” 沈芊芊抚平自己有些皱的衣角,已是恢复了端庄的样子,不动声色地探询道:“陛下既是还有正事,妾就先告退了?” “不必,你可以留下来听。” 秦琮扫了那女子虽是波澜不惊却隐隐爬上笑意的眉眼,不禁蹙起了眉。 说罢,秦衷将那竹简抛到他面前,冷声道:“你自己看,你爹干了什么好事。” 秦琮略略扫过那封战报一眼,白皙的脸面顿时更煞白了几分:“陛下……” “家父浴血征战多年,而今……一时不查落入西蜀陷阱,陛下万万不可弃父亲而不顾呀!” “那你觉得要派谁去?”秦衷不咸不淡地问道,“朕应该换个问法。爱卿觉得满朝上下除了言昌还有谁能担当主帅?那副将呢?” 虽然脑海中有浮现几个名字,可秦琮思考了片刻,还是决定保持缄默。 文帝时期老臣逐渐凋零,秦衷登基仅仅数年,新君悉心扶植的几位士族子弟现下年龄资历尚远不足以服众,况且比之士族,宗亲更是人才匮乏,除去边关几位将军,京中竟是无人可用。 他想,问题出在历代皇帝压制藩王及其子弟的关系,这些藩王困守一小块皇帝分封的领地,还有监国谒者监视其一举一动,过得很是窝囊。 只是依秦衷多疑性格,绝对不会把哪怕一点的权力放到他的叔伯兄弟手上。 “爱卿倒是说话啊?”秦衷的声音提高了几度。 “臣认为……辅军将军资历及威望皆足以服众,可以为帅。”秦琮道,“至于副将的问题,臣愿亲自前往西蜀救父,顺道行督军之责。” “那你中护军的本职——” “平时有中领军在旁督责,再不然……”秦琮观察了一番秦衷的神色,低声道,“阿珪聪明颖悟,陛下可磨练一番。” “甚好。”秦衷似是挺满意,面色缓和了些,语调也没有方才那般冻死人的冰寒,“你为副将,秦珪暂代你的中护军,但中护军职务主要还是许卿负责,且秦珪要听从许卿指挥。” “臣领命。” 秦琮退出嘉福殿时,面上是掩不住的满面春风。 他也是想立一番功业的,虽说中护军一职听着威风,但不出去战场闯一闯,几乎满朝上下都在怀疑他秦琮的能力。 秦琮渴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成为圣上跟前备受信赖的第一人。 那时的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 “陛下?”沈芊芊望着秦衷已挥去阴郁的神情,对他温和地笑了笑,“没事的,您看,秦护军这不是要为您扫清敌人了么?” “秦琮倒是有建功立业的心,算朕没错看他。” “唔,那妾斗胆问一句……” “问。”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倘若秦护军无此意,那陛下会……呃,舍弃雍西及镇东将军么?” “朕不会让任何一寸昔日武帝、文帝浴血打下的大卫疆土落入他人之手。”秦衷摇头,话里话外是满溢的自信,“若是秦琮不上阵,朕会亲自前去。” “可陛下万金之躯——” 沈芊芊正欲说话,秦衷已是笑着轻点了她的鼻尖:“你啊,仅管养好自己身子,给朕生个小皇子实际得多。” “嗯。” 她冲他甜甜一笑,秦衷则是有些感慨地道:“皇后那孩子的确是可惜了,你可千万别再出意外,知道么?” 沈芊芊心中一磕磴,只面上还是维持着同样得体的微笑,如黄莺出谷般的嗓音很是动听。 只是沈芊芊回芳华宫后,彻夜辗转反侧,一闭上眼便仿佛见到姜羽的孩子赤红着双眼朝她索命,内心的不安感几乎要如海潮般吞没了她。 她被逼得没法,只得在榻上坐了一夜,直至天明。 转眼又过了数个月,正是季夏,时序已快要入秋。 与芳华宫的生气蓬勃相比,偌大的长春宫却是一片死寂。 姜羽的病势愈发沉重。那年小产伤了根本,兼之她一直以来忧思过重,纵秦衷赐了许多名贵药材让她调养,她的身体情况依然是每况愈下,这一个月竟是已到了下不来床的地步。 避免过了病气给小公主,秦莹平时是给她从母家带来的嬷嬷在照顾,偶尔才带回长春宫让她瞧瞧,而姜羽不喜外人吵闹,殿内竟只有玲珑一人服侍,其他人都被她调往殿外做些洒扫等杂务。 今日姜羽的精神格外地好,大脑里的思绪清晰有条理,而不是平时一片晦涩浑沌,她甚至还能撑着身子慢慢地走几步路。 一旁服侍的玲珑看着她比起前几日可说是健康红润的面容,不禁高兴地道:“娘娘今日精神挺好的,要不要吃点儿粥?奴婢替您熬来——” “不必。”姜羽摇摇头,“替我梳妆。” “娘娘?”对于她反常的要求,玲珑不禁有些无措。只见姜羽已是迳自坐到镜前,那宫女还是乖顺地跟了过去,开始替她擦脂抹粉,拢起一头稀疏的发丝。 望着镜中消瘦却精神奕奕的一张面容慢慢妆点上了颜色,将她憔悴病态的素颜彻底遮住。姜羽满意地抚过自己的脸蛋,轻启朱唇:“好看么?” “娘娘自然是好看。”玲珑恭声道。 姜羽本就是美人胚子,此话自也是出自其肺腑。 “去请陛下来。”姜羽思考半晌,弯唇笑道,“让嬷嬷把莹儿也一块送来,要快。” “快?” “要快,不然就晚了。” “娘娘,您……”玲珑颤抖着嘴唇望向姜羽,后者则冷静地回望着她。 “就是你想的那样,快去。”她安然道。 姜羽的声音如一道惊雷劈入她心中。 玲珑方才一时高兴,并未注意到娘娘的所有反常,她的突然“康复”、忽然让人请皇上及公主过来,很可能皆是指向一个玲珑不愿面对的事实。 玲珑几乎要掉了泪,只还是面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意点头应下。 不多时,秦衷便带着秦莹急匆匆地来了,姜羽坐在床沿,微笑着望着他们父女俩,秦莹一见到母亲便挣开秦衷牵着她的手,快步走到姜羽面前。 “母后!” 秦莹走向她的步伐十分稳健,她已经四岁,也早已过了说话奶声奶气的年龄,只还是存着几分稚儿的天真。 姜羽捏了捏她肉乎乎的小脸:“莹儿有没有听嬷嬷的话呀?” “有,嬷嬷说莹儿要乖乖吃饭才能回母后身边。”秦莹抬起小小的脑袋,噘起嘴问道,“莹儿很乖,莹儿每天都有吃饭,到底可不可以回来了呀?” “真乖。”姜羽揉了揉秦莹的发,哄骗道,“母后明天就接莹儿回来,莹儿先出去,去跟玲珑姐姐玩好么?” “嗯!” 秦莹乖顺地伸出手让玲珑牵着,规规矩矩地跟着她出去了。 殿内只余帝后二人。 不同于姜羽安之若素的恬静神情,秦衷有种难以呼吸的窒息感。 御医曾隐约提过姜羽不甚乐观的病情,秦衷此刻自是清楚怎么回事,眸光复杂地望向她,他缓缓开口:“阿羽。” “陛下,妾……”姜羽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而她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男人。 因着多年陪伴的关系,秦衷先前亦时常来看望她,只每每见到她病恹恹的样子他总会暗地叹气,久而久之姜羽便也不愿他再来了。 她只能默默看着秦衷和害她沦落至此的女人愈发亲密,看着沈芊芊也有了与他的骨肉,她痛恨他们却无能为力。 她要秦衷最后才知道一切,要他后悔一辈子,要沈芊芊尝尝从云端跌落地狱的滋味。 “还有什么心愿,说。”他动了动嘴唇,“能力所及,朕定替你完成。” “善待莹儿,替她选个好驸马。还有……”姜羽自袖口取出了封有些泛黄的书信,一直挂着的温婉笑意在她的脸上凝固。深吸了口气,她颤抖着声音道,“妾当年小产一事,需得陛下替妾……报一箭之仇,妾在九泉之下方能安心。” “何意?”秦衷蹙眉,“你当年失子,朕亦想处置罪魁祸首,但太后……” “不只有她。”她摇头,“此信乃出自芳华宫宫女琳琅之手,陛下一观便知。” 芳华宫。 秦衷薄唇微张,表情有着显而易见的惊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