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节
“我没事。”蒋谦冲她微微一笑,抬脚越过横在地上的牌匾,进屋后轻轻关上了门。 董婶看着那蒙了尘的白影,抚了抚胸口总觉得有不祥的预感,好半天才转身离去。 蒋谦进屋后什么也没干,不紧不慢的绕到柜台后坐下,也不管台面上厚厚的积灰,直接趴了上去,一只手托住腮,开始双目放空。 小猪陶盆还在它该在的地方,鼻歪眼斜的望着蒋谦咧嘴傻笑,脑袋顶上的大蒜又蔫了,黄巴巴的卷了下来,好像一碰就会支离破碎。 百草堂还是那个两进院、门口有铺子的百草堂,消逝了的是里面的欢声笑语。 那一声“我回来了”后爹娘的笑脸相迎,永远定格在记忆中,再寻不得。 家之所以为家,是因为有人在等,从此以后这里就只是一间毫无生机的房子。 蒋谦面无表情的拿起陶盆,在手里转了转,一看,就看了很久。 大门被他关上了,严丝合缝,屋子里光线十分昏暗,他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是梦是醒,总感觉梦鳞还在门外晒太阳,陆杨成随时会冲进来找他碎嘴,将妄在后院执迷不悔的种菜,母亲在屋里乐此不疲的帮他们做衣裳,爹在灶房里给他烙饼。 什么都没有变,就等着一句——“谦儿,来吃饭了。” 蒋谦猛然起身向院子跑去,欣喜若狂的应了一声,入目却是满地破败狼藉,哪有什么人影。 在他形单影只的脚步声空旷回响后,院子再次陷入一片寂静无声, 只有他,只剩他,空荡到他有点害怕。 小猪陶盆还握在手里,他低头最后看了一眼,缓缓松开手。 落地,声音清脆悦耳,碎成一地陶片碎土。 随着陶盆一起碎在心里的,还有一个名字,一张脸。 他默默走向灶房,灶台上还放着和好的面,时日多了,浓浓的一股霉味。 大概是因为一直在等他们回来,他爹很少会进灶房,偶尔进几次都是因为儿子馋饼,每次一边嫌麻烦一边乐颠颠的去给宝贝儿子烙。 可是他居然连他们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只留了一张字条就匆匆离开。 他欠爹娘的东西太多,一个儿媳妇,一群小孙子,一个有人承欢膝下的安稳晚年。 他还未曾报答过的养育之恩。 人啊,总是以为还有很多个明天可以去做想做的事,去见想见的人,总觉得一切还来得及。 然后被意外的一个耳光抽的眼冒金星。 “爹,娘。”蒋谦看着面团子僵硬的笑笑,小声嘀咕了一句,“真的不出门了,再也不出门了。” 院子里那些生命力原本就不旺盛的菜在没人照顾之后更加寥落,以至于蒋谦好半天才挑出了一小篮,草草做了顿饭。 饭菜并不丰盛,但是很多,够五个人吃。 蒋谦盛出五碗饭,倔强的一趟一趟全部拿到堂厅摆成一圈,然后才坐下不紧不慢的端起碗,独自对着空气,吃着吃着觉得脖子哽的慌,怎么都咽不下去。 可是他只要一停下动作,空荡荡的屋子就会陷入一片绝对的安静,像是在敲打着他别做梦了,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了,谁也回不来了。 真正的物是人非。 心里似乎有一道裂痕,一点点扩散开,成了蜘蛛网的形状。 天黑之后,蒋谦也没有点灯,倚着墙坐在角落里,孤独的面对着黑暗发呆,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 四周黑压压一片。 他能感觉到自己在坠落,在朝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死不旋踵。 如此这般的在家中枯坐了三天三夜,不知窗外日升月落。 这三天他什么都没有想,脑子里只有一小簇蠢蠢欲动的火苗。 直到第四天启明星现于东方时,他才起身揉了揉麻透了的腿,拿着临渊剑走出了门。 62.混沌 四 半生辗转风霜, 只教他真切的体会了什么叫作人心至毒。 当年同尘道长说过的话太轻太遥远,他心里那一丛微弱的光,终究是熄灭了。 身处淤泥自然会越陷越深,等没了顶, 淤泥灌进肺腑,从里到外, 谁不是一样的脏。 现实用一盆凉水浇醒了他温暖世人的痴梦,才发现心里所谓信念如此卑微。 他从来未曾愧对过谁, 如今也不知道究竟该怪谁, 他不想将所有一切归咎于世事于他不公,可是…他也不想原谅。 天地万物在苏醒之际编织着最后的梦境,临渊剑上妖异的血光和天边破云而出的那缕朝霞相得益彰。 日出还是一如既往绮丽的日出,变了的只是荒凉的心念。 临渊剑提在手中,剑鞘早不知扔到了什么地方,白靴踏出的步子慢条斯理, 一步一步迈向城的尽头,迈向他的另一个开端。 曹家的宅子离城门最近, 一家老小在睡梦之中被惊醒, 院子里的敲门声不慌不忙却也不休不止,大有一副敲不开门绝不罢手的架势。 曹钦强压着一肚子的火气起身披了衣裳, 趿着鞋,骂骂咧咧的走向大门, 极为不耐烦的拉开门闩。 “谁他娘…” 他看见了一双毫无情绪的暗红眸子, 下一瞬间, 眼前闪过一道森冷的白芒。 声音戛然而止,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永远不会再有后续。 曹钦觉得颈间掠过一抹刺骨的寒凉,他好像还听见了利器切断骨肉的声音,特别清晰。 视线在一阵剧烈的翻转后停了下来,他看见了自己的身体。 他头一次从这个角度审视自己,虽然已至不惑之年,但是他还没有发福,身形结实匀称,只不过他那副引以为傲的躯干上,此时已经没了头。 披头散发的脑袋咕噜噜的在地上滚了滚,死不瞑目的瞪着双眼,眼白溅上了一小点血迹,红白相映,格外鲜明。 蒋谦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静静的欣赏了片刻生命凋谢的姿态,一双红眸在昏暗的光线下灿然夺目。 他收回视线,微微扬起下颌,跨过门槛向里走去。 他该做的事,正在黎明之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延陵城有多少人家?这样挨家挨户的方式绝对不讨巧。 但是他很喜欢,喜欢各种各样的人在死前被扒去伪装,多费点力气也无妨。 一遍遍手起剑落,无论男女老少,一视同仁,这也是他的慈悲。 死了便是无知无觉,有什么可怜?可怜的明明是活下来的人,每一个动作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走过地狱业火上的那根独木,却又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失足掉下深渊。 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弃他而去,流泪流血,刻骨剜心,一遍一遍的尝着折磨和苦楚。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临渊剑莹白的剑身很快被浓重的血污所掩,纯净的剑光再透不出半分。 他眼前只剩下一层迷蒙的红雾,所见皆是虚实难辨的残影。 难辨,倒也不需要辨。 不知是谁喊的一声饶命灌进了耳中,在血腥味愈发浓烈的空气里飘飘忽忽,像来自天外,缓缓萦绕成心头催命的曲调。 蒋谦现在特别的怕吵。 他早已分不清谁是谁,居高临下的睨着那些大同小异的面孔,毫不犹豫的横出一剑连斩三人头颅,而后蹲下身子歪着头,盯着那颗不会答话的脑袋,语气平缓温和的问道,“饶过你们?有谁饶过我?” 屋外,天色渐渐昏暗,空中云层越积越厚,应景的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门口的台阶上有一排蚂蚁匆匆路过。 污浊的血肉流淌着,徐徐沁入地面,铺天盖地的血色淹过躲闪不急的渺小生灵。 一场大雨也冲不干净的绚烂。 张婶家被留在了最后。 蒋谦推开门后在那张八仙桌前驻足了很久,伸出手若有所思的抚过包了浆的光滑桌面,留下一串猩红的血迹。 他们一大家子围在这里吃过多少次饭?和和美美的一大家子。 他看的有些太过用力,恍惚间似乎能看见父母慈爱的坐在桌前,看见另一个自己抱着小小的张壮壮,正揪着将妄怒骂着让他和梦鳞老实点,陆杨成看热闹不嫌事大,贼兮兮的在一旁煽风点火。 那时候亲人朋友爱人,他重视的一切都在身边,谁比他更幸福圆满。 如今,又有谁比他更加一无所有。 张婶呆立在他面前,滴着血的临渊剑正指着她的鼻尖,再往前一寸,便能洞穿她,轻易的结束她这一生。 她看着眼前狰狞的面孔,已经骇的不会说话了,只空瞪着一双眼,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那张老皱刻薄的脸接连滚落。 蒋谦微微扯起嘴角,脸颊上诡异的红纹爬过眼角,邪佞如妖。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精明,早早就发现了我是怪物,现在也证实了你的想法,我真的给延陵城带来了灭顶之灾?” “是不是觉得我爹娘没能受住折磨,很可惜,不然你们还有再逼我上一次祭台的筹码…没猜错的话,你们应该又凑钱去请人斩妖除魔了?可是世道太乱,没人顾的上你们这些莫须有的事情,对?一次一次因为我劳心伤财,难为你们了,不过没关系,过了今天,你们永远永远…不必再为任何事情,操劳。” 张婶腿一软,直直的跪了下去,像是冲破了某种禁锢一般忽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声音。 “我这一把老骨头不会贪生怕死!可是壮壮还小,我死了他也活不成了!” 这时,门后那个小小的人影再也躲不住了,连滚带爬的冲了过来,跑的太急,左脚绊着右脚在地上栽了个大跟头,连忙爬起来又跑。 张婶看见他,面色刹那间变得灰白,厉声喝道,“谁让你出来的!回去!” 张壮壮才不听,毫不犹豫的张开小手臂挡在他奶奶身前,两只眼睛肿的像核桃一样,哆哆嗦嗦的望着他心中最温柔的谦哥哥,狠狠打了个哭嗝。 “谦、哥哥…求求…你不…不要杀…奶奶…” 临渊剑微微一抖。 蒋谦半眯起眼,眸中充斥着流转的杀意,他低下头冷冷的看着张壮壮,声音淡漠却利如冰刃,“让开。” 张壮壮扁着嘴摇摇头,嘴角抽抽着向下弯去,想哭又不敢哭。 他似乎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小胖手伸进怀里摸了半天,掏出一条五彩丝,战战兢兢的递给蒋谦,怯怯道,“谦哥哥…马上,马上端午了…我,我早就…编好了…一直、一直想给你。” 张壮壮打小没有爹娘,除了奶奶之外,就只有这个邻家哥哥待他最好。 他还曾拍着胸膛放出过豪言壮语,说他长大以后,要像谦哥哥保护他一样保护谦哥哥。 可是他想不明白,谦哥哥怎么突然就变了。 蒋谦接过那条五彩丝,眼神却越过那根花里胡哨的绳子落在了张壮壮的胸口,忽然间一凛。 张壮壮刚才那一跤摔的很重,一直贴身戴着的护身符从衣襟里冲了出来,还没来得及塞回去。 蒋谦弯下腰,将那枚符咒取了下来,拿在手里皱着眉端详了许久,若有所思的攥在了手心里。 半晌后,他蹲下身子,伸出手轻轻擦去张壮壮脸上的泪痕,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 憋了一个上午的雨水,在这一刻终于酣畅淋漓的倾盆而下。 蒋谦静静的坐在祭台上,双脚悬空,空茫的望着远方,眼底氤氲出一缕孤寂。 雨水将他淋了个透,身上的血迹也被冲散开,如同点染的罂粟绽放在湿透的雪白画卷上。 雨过之后,天也不会再晴。 他眼睁睁的看着雨幕中爹娘步履蹒跚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了烟雨朦胧的尽头。 一滴温热的水珠奋力的从眼角钻了出来,和冰冷的雨水化在了一起。 对于他来说,哭都变成了一件要用尽力气的事情。 他缓缓张开了那只沾满罪孽的手,抬至眼前,手心指腹还有握剑留下的薄茧,似乎能隐约闻到沁进骨头里的血腥味。 他哪也不打算去了,就在这等,等一个人猜想中的人来,等一个终结。 63.混沌 五 弘霖带着青虚宗众人赶到延陵城时, 暴雨初歇。 屠城之事几日之内传的沸沸扬扬, 无数世家子弟或是散修闻讯而来, 前来捉拿那个白发妖人, 却一个个都有去无回。 祭台上各式各样的尸体堆成了一个小丘, 整个祭台都被血浸了个透, 蒋谦颇为散漫的坐在尸堆顶上,红眸微斜,托着下巴对弘霖道,“我等你好几天了。” 弘霖默然看着满地的触目惊心,许久后才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你杀了多少人吗?” 蒋谦神色平静,从容不迫的笑笑,未置一词。 弘霖下意识的握了握拳, 心里挺不好受的,当初在青虚宗时他和蒋谦很聊得来,那时候的蒋谦谦逊有礼,笑起来如初阳般温柔平和, 长相虽算不得出挑,却让人瞧着特别舒服。 不过一年而已, 那个干干净净的人竟已面目全非。 蒋谦扬袖将手中的东西抛了过来,弘霖接住后脸色微乎其微的变了一下, 很快恢复了原样。 他手心正躺着一颗刻了太阳图腾的银扣和一枚护身符。 “我离开云天宗时, 在山脚下看见了陆杨成的尸体, 这颗扣子是从他手里找到的, 没猜错的话,现在玄霜草应该在你们手里。”蒋谦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弧度,“护身符是你们找到我的工具,可惜我后来给了别人,和崔玉荣沆瀣一气的根本就不是云天宗,而是你们青虚宗,是不是?白岳山下装作路人监视我们的,也是青虚宗的人,顺带观望着云天宗内的状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想到黄雀后面还有条蛇,只等着众人斗个你死我活,出来收拾残局就好了,坐山观虎斗才是真正的高明啊。我不知道有多少事是你们计划之内的,但对弘青宗主已经是钦佩至极了。” 弘霖微微低下头,似乎有一丝歉疚,“没有人能算无遗策,大多数事情是没法预料的,我们也没有真的做过什么。” 蒋谦的目光却更加鄙夷,略微动了动身子,踩住脚下的尸体,将两腿交叠,“是啊,你们没有做过什么,只是站在背后推波助澜,把水搅的更浑一点而已。” 见被拆穿的彻底,弘霖也不想狡辩什么,顿了顿道,“并不是针对谁,只是...为了大局,不得已而为之。” “大局...还是卧榻之上不容他人酣睡?因为将妄是鬼王,是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存在,他和兮照两虎相争,无论谁死或是两败俱伤,都是你们愿意看到的局面,而云天宗越发强大,已经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