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人情恶
凤泽宫,如旧的华贵奢丽,琉璃八角宫灯溢出清冷且奢靡的微光。 楚老太太病逝的消息在酉时三刻已传入宫中,楚贵妃这边却是异常的安静,内殿门牖紧合,这个时辰帝王已经歇在了新入宫的乔美人宫里。 香榻帷幔散垂,楚妙珠的双足在梅呈怀里捂着,夜里愈发的凉,她一身风湿体寒的老毛病如何都治愈不了。 楚妙珠的安静,让梅呈颇为忧心,他记得三小姐曾经与老太太最为亲密,长到了**岁的时候,还时常与老太太挤被窝,她那样倔强的人,若非老太太当年以死相逼,她怎会入宫呢?如今老太太走了,她应该多少也有不舍。 “娘娘?”梅呈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内室燃了炭火,梅花花苞一簇簇被烘开了,幽香清冷,满枝的鹅黄色。楚妙珠墨发横披,依着金色绒毯,眉眼无神。 “娘娘,曹公公适才来穿过口谕,陛下准您出宫追悼,您明日可要出宫?”老太太既是楚妙珠之母,也是当朝三品大员的母亲,她的死,帝王自然会知道,这天底下就没有帝王够不到的地方,尤其是权臣家中的大小适宜,只不过有些事帝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否则一竿子打死,朝中只会剩下无人可用。 楚妙珠挪了挪身子,回过神,看着梅呈,道:“她竟然死了?她如果早就死了,本宫是不是便不会沦落到今日的处境?”她不太像是因为老太太的死而伤怀,反倒有种后悔当年自己的一时心软,“梅呈,这些年,本宫早就想好了,一旦楚家用不上本宫,本宫便与你远走高飞,你我永不回京可好?” 她总是漫天遐想,孩子一样的纯真无谓,饶是时过境迁,她还是如此。 梅呈没有说话,不忍让她的幻境支离破碎,起码不该由他打碎。 见梅呈沉默不语,楚妙珠丧气一样的踹了他结实的胸膛,“本宫也不过只是说说。外面都是萧容那贱/人的眼线,本宫与你的事,她估计也知道,留着本宫无非是做她的棋子罢了。就算本宫出得了凤泽宫,也走不出皇城。”她美眸涣散,盯着那燃着炭火的炉子,突然拱着腰,双臂勾住了梅呈的脖颈,压低了声音道:“皇上是不是又斥责太子无能了?太子弱冠之后就协君理政,到如今就连户部的卷宗都理不清,亏得本宫那长兄这回兜了一桩罪责,再这样下去,楚家迟早被皇后一族牵连!” 梅呈知道,楚妙珠对楚家已经没有太多情义,但要让她看着楚家覆灭,她也做不到。他不会苛求她做任何事,只盼将来大局定时,她能安好。太妃的下场无非有三,或是出家或是陪葬,最后的结局是能留在宫中荣养至老。 “娘娘,您不出宫?”梅呈也知,楚妙珠对老太太的恨意,也有他的一部分原因,但当年是他自己的选择,如若他当初一走了之,怀里的人恐怕早就命散后宫了。 她这样的人哪里适合深宫? 楚妙珠眯了眯眼,像是乏了,贴在梅呈身上不肯下来,“回去干什么?人都死了,她不是说你我在一起,她便同我断绝母女关系,那便断了,又何可惋惜的。”她口气极淡。 梅呈确认她无事,这才抱着她放在被褥里,强行摁着她,不让她其榻,“娘娘早些歇下,奴才今夜有事要办。” 梅呈也算是楚居盛安插在宫里的心腹,他无心权势暗争,但走到这一步,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无路可退。 楚妙珠腾手揪住了他的衣领:“给本宫记住了,你要活着!本宫已经什么也没了。” 梅呈点头,给她盖好鹅绒被褥,习惯性的吻了她的发心,这才出了内室。 第二日,楚妙珠醒来时,梅呈已经在榻边侍立了,他气态轩昂,丝毫不像一宿未睡的样子,很多时候,楚妙珠甚至觉得,他还是当年的护院小哥,依旧完整无缺。 “什么时候回来的?”楚妙珠懒糯道,一双藕臂已经抬起。梅呈这便扶着她起榻。 “娘娘不打算回楚家,不过陛下既然允了娘娘出宫,娘娘一定是想出宫走走,不然也不会让如烟备下常服。”如烟是凤泽宫的掌事宫女,是楚妙珠幼时的玩伴,随着她一并入了宫,算是她为数不多的自己人。 梅呈从宫女端着的大红漆托盘上娶了衣裙,亲手给她穿。她这些年自暴自弃,着实不听话,若非他过来,她估计又要在榻上赖上一整日。鲜少去皇后和太后宫里请安,恨不能自己被降罪,被贬冷宫才好。 皇后用得上她,明面上在其他嫔妃面前叱责她几句也就过去了,也正好应了楚家女乃帝王心尖宠,就是皇后也得给几面薄面的传闻。 皇太后常年礼佛,最是喜静,每月初一十五,众嫔妃才需去请安。 楚妙珠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态度无疑是在等死。 梅呈知道,她是在向自己施压,他一日不想法子带她出宫,她一日就是这个样子。可他终究只是个凡夫俗子,在这些权贵面前,蝼蚁一般的存在,微弱到了尘埃里,他要想带着帝王的宠妃远走他乡,比登天还难!出去之后,是死是活还不一定,如今深居后宫,她起码暂时还能安枕无忧的活着。 “还是梅总管深懂本宫的心。”楚妙珠娇笑了几声:“本宫今日要去法华寺请香。” 梅呈勾着暗扣的指尖微滞,却在下一刻如若无事的接着给她穿衣,她赌气不回楚家,还是要去法华寺,多半是为了楚老太太的死。 有帝王亲允,楚妙珠很快就出了宫,马车弯弯绕绕没有去楚家的祖宅,直至晌午才绕到了法华寺。 几年前,法华寺出了一个活佛,传言是前世的得道高僧,这一世是来渡缘的。故此,香火极旺,无论是权贵,还是贫贱,都很追捧。 梅呈扶着楚妙珠下了马车,她侧过脸,看着羊肠道上的人群,红艳的唇轻勾:“呵呵……本宫的梅总管,你猜这后面跟着的人,是萧容派来的?还是陛下?又或者是楚居盛?” 这三者皆有可能。 梅呈没有说话,楚妙珠知道了太多的萧家的秘密,皇后和萧家都不会让她远离自己的视线的。但凡任何一位亲王知道了风声,对太子与萧家都是不可预料的重创。 楚妙珠淘气的猜测:“这几伙人要是撞上了,会不会打起来?”又是一阵娇笑,似乎并不将自己当下如笼中之鸟的处境放在眼里。 入了寺庙大堂,梅呈点了三炷香给她,楚妙珠摆了摆手,“这柱香,你替本宫上。”仰面是通天的如来金尊,她美眸微滞,都说我佛慈悲,可慈悲在哪里? 梅呈照做去上了一柱香,而这时,楚妙珠的注意力落在了十几丈远处一位清美的少妇身上,单是看这妇人的侧面,便可知如芙蓉雕花般的容色。 她一怔,再定睛一看时,心跳猛然加速。那美妇也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二人目光相视那一刻,美妇面色煞白。 “娘娘?”梅呈见她出神,就唤了一句。 楚妙珠很快就收回了视线,如若无事的往美妇那边走去,在与她擦身而过时,轻声道:“外面有人,你一会去从角门出去!” 美妇随手戴上了披风的白狐毛的兜帽,细回味之时,楚妙珠已经走远,她身后尾随着数人,想来都是宫女太监。 “王妃,您在看什么?王爷今日在画庄给您备了生辰筵,就等着您过去呢。”身边的丫鬟道。 顾柔平复了心绪,见故人如旧,她却一句话也不能说。她今日当真不该出来,万一……楚妙珠这般提醒她,应该不会将她捅出来?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她倒是不怕了,无非是担心牵连了自己在意的人。 顾柔道:“无事,走,从后面出去。”她在想,外面是什么人?楚妙珠怎会让自己小心?她为什么要提醒自己?难道楚妙珠贵为宠妃,也有不得已的事么? 画庄是康王的私产,他虽为武将,在边陲历练十来年才侥幸活着回京,是个杀伐狠绝之人。但对文人那套书墨雅致的事情也是尤为热衷。面相上是个文采斐然的谦谦君子。 画庄里都是自己人,顾柔身边伺候的大小丫鬟足足二三十余人,康王府勤俭朴素,康王唯一的奢侈都花在了康王妃身上,因着身边伺候的人多,基本没有人能轻易靠近顾柔。她知道这是康王的良苦用心,其实他大可不必做这些,他这样身份的人,想要什么样的大家闺秀没有呢? 那年的事情之后,顾柔也不知道自己是遭了天大的霉运,还是得了老天垂怜?万般灰念之后,得遇一人如此! 康王今日穿着常服,仙鹤纹直裰衬得他多了一丝仙气儿,他早过了而立之年,看上去沉稳清雅,可顾柔却见过他身上的刀痕处处惊心,身上的皮肤没有一处是好的。顾柔知道他一路走来太难了,虽是贵为皇储,但这三十几载的日子并不好过,从管事嬷嬷口中获知,康王好几次伤势未愈,命垂一线,能熬到今日实属不易,她更是不想连累他。 可他偏生执念留她,如今辰儿也快半岁了,她除了留下,再去其他选择。 “怎么脸色不好?可是冻着了?让你别去了,鬼神之说皆是唬人,你真要拜佛烧香,在府上设一个佛堂就是了。”康王走过来,长臂搂着她细弱的肩。 顾柔抬头看着高大的他,低声道:“王爷,妾身今日遇见了一人,她也看见妾身,这……” 康王倒不怎么担心,却是顾柔掌心发凉,他宽慰道:“你放心,真要有事,有我扛着。” 顾柔自问何德何能,对康王的百般呵护已经成了一种负担,她道:“是楚贵妃,她认出了妾身。” 楚贵妃! 楚家是太子一党,楚贵妃也是替皇后办事的,只要太子抓住了康王的把柄,那么那个位子就与他彻底无缘了。 顾柔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不如,妾身带辰儿出去躲一阵子?”她知道康王不会放她走,便用了缓兵之计。 康王蹙眉,却是很快就展颜一笑,他从不愿将朝堂上的事说给她听,不曾给过她任何压力,“没事,楚贵妃真要是有心揭发,也不会让你回来。我还听闻……”他点到为止,没有将话说全。 这时,顾柔想起一事来,不太笃定道:“不过,妾身在法华寺时,得了楚贵妃提醒,她好像被什么人盯着,又怕妾身被人认出来。还让妾身从角门出去。” 康王又是爽朗的笑出声来:“你啊,整日忧思过度,我还盼着你再给我生个儿子,你这样下去,我可不准!好了好了,什么也别想了,这件事,我会尽快查清楚。楚贵妃不一定站在楚家这边。”他早就摸透了楚贵妃的底细,如果能拉拢她,说不定事情会事半功倍。 另一头,楚妙珠上了马车,又让宫人驾马绕着皇城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梅呈知道她是玩心大起了,虽说这根本难不倒身后的探子,但她依然乐此不彼。 梅呈失笑,也不阻挡,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她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直至回了凤泽宫,楚妙珠卸下一身厚装,屏退了左右宫人,拉着梅呈道:“你猜,本宫今日见着谁了?” 梅呈唇角动了动,今日从酒肆至画舫,差不多半个皇城都逛遍了,看见的人恐怕数不清。他温和笑着:“那娘娘告诉奴才,你看见谁了?” 楚妙珠知道他在揶揄,“说了你也不会信,只可惜本宫当时不能直接问明白,也不能去查她,这件事啊……呵呵,也许还会有下文。” 听到这里,梅呈就好奇了,她的事,他都知道,还能有什么旁的新密了不成,“娘娘,你是指谁?” 楚妙珠的粉拳在他身上锤了几下,“你方才不是不削知道么?本宫偏就不告诉你了,不过本宫今日心里高兴,也算是本宫那母亲的罪孽少了一桩。” 梅呈不再问下去,他喜欢看她故弄玄虚的样子,这宫里头的人成千上万,却寂寞的能让人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能有一件事情能让她自娱自乐也好。 三日后,老太太大殓。奇楠木的棺椁是早年就备下的,直至棺材合上,灵堂也未见楚棠的身影。吴氏愈加不悦,凭什么老太太的一切都给了她,到头来哭丧的却是她们这些没有任何得益的人。 就连楚湛与楚云慕也觉得甚是奇怪,这不太像楚棠的为人。 而这个时候,楚棠就在海棠斋里看着墨随儿几人翻晒柿子。还是前阵子庄子里送过来的下了霜的柿子,吃不完只能制成柿子饼。 小姐这几日看上去怪怪的,海棠斋里的大小丫头也不敢多言,这今后二房说了算的人可就是小姐了,就是傅姨娘也不敢再魑魅魍魉。小姐一句话就能断了她的月银。 现在老太太的私库钥匙已经在楚棠手上,帐房上的事,各处的管事都得从她这里得到首肯才能办事。 有人在底下谗言,说是小姐侍宠娇纵了。 楚云慕身着丧服来了海棠斋,见楚棠只是穿得素净,却没有服丧,不由得提醒了她一句:“棠儿妹妹,今日楚家族里的几位长辈都在,大夫人对你还存了意见,你这般恐有不妥。” 楚棠抬头,就看见楚云慕一张消瘦的脸,这人心地太过纯善,可她自诩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她没法给一个毒杀自己亲生母亲的人哭丧守灵,她甚至不能更任何人去诉说,就连楚湛也不行。也不知道父亲知不知道实情? “二哥哥,棠儿心里有数,人死如灯灭,再虔诚也不能死而复生。”楚棠此刻特别希望能有个人听她诉说,可是心里的那些话,谁也不能说。她再痛恨老太太,也不能将这事捅出去,楚家的脸面还是要的!况且,她无凭无据,谁能信她? 楚莲这个时候碎步而来,“棠儿,你快些去灵堂,几位族里的叔公和太爷爷要见你。”她神色匆忙,又道:“你今日可不能任性,外面的都说……说祖母养了白眼狼,你如今还这般作态,怎叫人不嚼舌根子,我的好妹妹,你到底是怎么了?” 楚老太太生前,楚棠与她最为亲密,老太太一死,她得了老太太所有财产。大殓的日子,她非但不露面,还使唤下人做活,就丧服也没穿上,老太太病逝,她身为嫡亲的孙女,起码也得过了小半年才能除服。 楚棠今日穿着一身百褶如意月裙,纯白色颜色,上面点缀了浅绿兰花,淡到了极致。她不是为了老太太才穿的素淡,而是为了她母亲。这几日辗转难免,掏空了心思也是想不出老太太弄死沈氏的理由。 “二哥哥,大堂姐,你二人对棠儿好,棠儿心里记着,灵堂的事,你们就莫操心了,棠儿自己能应付。不过是族里的几位叔公老爷,要不是楚家常年接济,他们能有今天的好日子过么?放心好了,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倒是大夫人肯定还会惦记着我这里的银子,你二人虽然住在祖宅,却是大房的人,只怕会一并受了摒弃,对你们不利。” 楚棠将话挑明。 楚云慕和楚莲跟她走得近,吴氏一定会嫉恨。 楚云慕本来就是吴氏的眼中钉,他已经无所谓了,道:“棠儿你想多了,我怎会在意那些。”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会站在她这边。 楚莲性子懦弱,她是真的畏惧吴氏,抿了抿唇不说话,老太太一死,她到时候出嫁都无人主持事宜,吴氏一日不让她回大房,她只能从二房嫁出去了。 “棠儿妹妹,我……我也是为了你好。”楚莲嗓音低的可怜。 楚棠嗯了一声,“我这就过去,你们随后再去,别叫大伯母瞧见了。” 楚云慕和楚莲各怀心事,他二人的确不想看到楚棠被责难,但对楚棠这几日的种种表现同样不解。怎么询问,她也不说个所以然出来。 灵堂这边的楚家族中的诸位叔公级别的人物总算是等到姗姗来迟的楚棠,在他们眼中,楚棠不过是一个丧母的二房嫡小姐,在楚家众多女儿当中算是出众,但也没有轮到让族中长者敬候的地步。 吴氏这时便开始添油加醋,“棠姐儿,你这是这么穿扮?你难道不知道今日是你祖母大殓的日子!还不快过来给几位叔公赔礼。” 吴氏现如今是楚家唯一的正室,管教一下二房的姑娘也没有令人诟病的地方。 要是换做前世,楚棠或许会伏低做人,好好学学庶女闺娇,向几位叔公,叔母致歉行礼。不过楚棠记得上辈子楚家失势之后,树倒猢狲散,这些所谓的族中长者,恨不能同楚家断了干系。 楚二爷此时的脸色极为难堪,仿佛嫡女丢了他的颜面,让他没脸面对族中诸人。 楚棠却是一脸的懵懂,似根本不能理解吴氏的话,她娇声细语道:“大伯母,棠儿这都是听了祖母的话才这样的呀。祖母临走之前说了,她虽走了,但会一直保佑棠儿,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了棠儿。还说身后事无非是走个过场,让棠儿心里记着她就是对她最大的敬重。棠儿不想祖母走,棠儿就当祖母没有走,她还在这屋子里看着咱们呢。所以棠儿才不愿戴孝,明明祖母还在的,又有何不可么?” 吴氏登时只觉一股子凉气袭了上来,周身飕飕的发麻,再看灵堂中央的棺椁,刹那间也阴森恐怖了起来。 众人皆知老太太临死之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是楚棠,她要说什么便是什么,谁也不能直接提出异议。即便如此,吴氏并没有对楚棠和颜悦色,老太太将一切都给了她,她将来嫁了人,还不都得带去婆家?正如有人嚼舌根子,楚棠在她眼中,就是一头还没长大,却獠牙锋利的白养狼。 楚棠眨了眨眼,眼底的小红痣将她那股子稚嫩和清媚融合在了一起,她又问:“诸位叔公老爷,你们叫棠儿过来是有什么事么?祖母让棠儿不要念及她,棠儿觉得她还没有走,棠儿才不要对着一只棺椁哭丧。” 众人面面相觑。 心道:二房这丫头自幼没了母亲,是楚老太太一手带大的,恐怕这孩子还没适应老太太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 有人心中不甘,亦有人心疼楚棠。 楚居盛这时拉了吴氏一把,低声道:“你还嫌不丢人!” 吴氏有口难言,她是楚家的宗妇没错,可当着楚家长者的面,也不能向楚棠要回老太太的钱财。且这小妮子总能说出牵强却教人无法反驳的话出来。 这时,有一妇人站了出来,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定北侯的继室,华夫人。华夫人并非她本名,而是帝王钦赐的封号,以彰显皇家对定北侯府的器重。 她与楚老太太同为命妇,是定北侯让她过来追悼楚老太太的,而更重要的是,华夫人想看看楚棠。侯爷不是说崇明极有可能会与楚家二房结亲么?她便带着病体过来了一趟。今日一见,发现这丫头的确是可人秀丽,也是个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她顾家的儿媳就当如此。唯一不足的便是,这丫头的年岁也太小了些,要是再年长几岁就好了。 且不论这桩婚事是否能成,华夫人心里头对楚棠起了一层怜惜,也似乎深感她的不易。 “楚夫人,我听闻令尊乃一介鸿儒,你一定自幼备受教诲,我今日算是多管闲事说一句,你这样对一个孩子好像有欠妥当。”华夫人嗓音温和,顾崇明的儒雅俊逸便是继承了她。 吴氏当然认出了华夫人,她可是定北侯夫人呐,京城权贵里的妇人们多少都想巴结着。 楚居盛已经觉得颜面无存了,干脆不再搭理吴氏,而吴氏闻此言,也是面色涨红,“华夫人,我这也是为了她好,她一个姑娘家什么都不懂,失了礼数也无人教她。” 这是在说楚棠是个无教戒之人呢。 呵呵……也不知道是谁更没有教养! 楚棠不语,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懵懂之态:“棠儿如何就不懂了?棠儿只是照着祖母的话去做,祖母总不能诓骗棠儿?”她反问吴氏。 吴氏是个厉害的角色,除却新进门的张姨娘剩生下的一对双生子之外,大房只有庶女,没有庶子,就算有也活不长。 华夫人瞧着楚棠可怜,上下打量了几眼,她毕竟是个外人,也不好直说什么,只是笑了笑,拉了楚棠在她身侧:“我看着这丫头挺好,许是太不舍楚老夫人,这才以为她祖母还没走呢。” 有人开始窃窃私语,甚至有人抹泪,是了,楚棠太可怜了,楚老太太走了,她宁愿说服自己老太太还活着。 这厢,吴氏再无他言,她要是再争执下去,别说是大房,就连吴家的脸面也没了。她对楚棠是愈发的看不惯,就连着大房的其他几位嫡庶小姐也与楚棠疏远了。 沈岳这一日又来了楚家祖宅,听闻了灵堂上发生的事,倒吸了一口凉气,楚棠才多大,就要面对如此困境,幸而她侥幸避过去了。“棠儿,要不,你去我宅子里住一阵子?”他以为楚棠还在伤心过度呢。 楚棠拒绝了,她的根在祖宅,她更没有要避让任何人的理由,人活着,很多东西都是要靠着自己去争取的,地位更是如此。至于华夫人是谁,楚棠一直都不认识,也没有刻意去打听,日子眨眼而过,楚老太太出殡之后,就已经是开春了,楚家祖宅这一年的春节并没有如常进行。 二月二,龙抬头。 金陵沈家大爷---沈万,携夫人和二公子沈鸿来了京城。一来是为了看自己的长子,而来也是为了楚棠和楚湛。沈氏过世之后,姐弟二人起码还有楚老太太护着,可现如今,沈家更是不放心两个孩子,楚二爷尚未娶继室,这要是有了新夫人,前妻孩子的近况就可想而知了。 一家子连沈家的京宅也没有去,直接奔赴了楚家祖宅,这之前沈岳在信上提及过楚家大房欲要索回楚老太太财产的事。沈万只有一个妹妹,那便是沈氏,当年沈氏死的时候,他恨不能把楚二爷给掐死,这一次带着夫人上门,也是在向楚家表明沈家的态度!楚家要是步步逼人,那么沈家也顾不了那么多,一定要将两个孩子带走。 沈家家产万贯,养两个孩子绰绰有余,而且可以养的很好!唯一或缺的就是所谓的家族荣耀罢了。不过一旦长子将来入仕,沈家就不用在楚家面前伏低了。故此,沈万对沈岳的期望极大。 楚二爷这一日沐休,大舅子登门,他面上还算和善,“大哥,大嫂,你二人长途跋涉,不如在府上小住几日。”对待沈氏,他如入了魔障,一提及便如失常,精神发狂。但沈万到底是亲家,楚二爷这一点还是拎得清的。 沈万相貌堂堂,是那种秉性风流,但为人奸恶分明之流,本质不受条条框框束缚,沈岳一点也不像他。 他看见楚二爷就来气,要不是看在楚棠和楚湛的份上,他这辈子也不会再见楚二爷一眼,“棠姐儿和湛哥儿呢?我已经好些年头没见着他们二人了,也不知道这些年寄来的东西有没有收到?!” 楚二爷面色一僵,这话听了,怎么好像是楚家侵占了沈家给两个孩子寄过来的东西。“棠姐儿一会就过来,湛哥儿去进学了,他五日才回来一次,下回我让他去大哥和大嫂那里请安。” 沈夫人是金陵出了名的武行之女,家中世代是开武馆的,个性十足,抢言道:“请安不请安倒不必了,我们沈家不顾这些虚礼。我当年是亲手送二妹子出嫁的,这如今却是生死两隔。往年因着老太太不喜沈家,看不惯沈家是商贾发家,我们沈家这才没有登门叨扰。不过老太太已经走了,我开始怀疑二妹的两个孩子在你们楚家能不能安生!”沈夫人劈头盖脸就道。 沈万惧内,清咳了一声,道:“咳!夫人,你有话好说,棠姐儿一会就来了,你问问她愿不愿意跟咱们走。” 楚二爷闻言,不由得心头一颤。什么意思?要将楚棠带走?他虽不喜自己的一对儿女,还没想过让他二人离开自己!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不能再失去孩子,况且楚家的孩子凭什么跟沈家人走?!这万万不可。 楚二爷内心腹诽时,楚棠已经踏入厅堂,她早就不记得大舅和舅母的样子了,第一眼却湿了眼眶,堪堪的站在那里,内心的坚强被击的粉碎,粉雕玉琢的人儿像雨打海棠侯的凄楚。 沈夫人哪里见得了这个,一瞧着楚棠娇滴滴的样子,跟当年的沈兰没两样,站起来就把人搂怀里,一番落泪。沈夫人与沈万定亲时,沈兰还年幼,她视沈兰为自己的亲妹妹,沈兰走了,她也是心疼不已。“好孩子,不哭了,有舅母在,谁人敢欺你!” 楚二爷觉得莫名其妙,沈家这无疑是来找茬的,他从不认为有人欺负过楚棠和楚湛姐弟两。 “咳咳!夫人!”沈万又提醒道。 楚二爷心里纳罕,商贾之户就是不得礼数,这一出又算是什么? 沈夫人拉着楚棠在自己身侧坐下,一直握着她的小手不肯放开,楚棠对舅母的印象极为模糊,她记得幼时见过,但那时候年纪太小,又是重生后隔着两辈子的记忆,想起来实在是难,但却有一种亲切,使得她并不觉得沈夫人陌生。 这时,一直站在沈万身后的沈家二公子,沈鸿道:“爹,娘,我看事情就这么办了,咱们这就带了棠丫头去大哥那里,我看楚家也就这样,还不如咱们沈家呢!” 沈鸿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比沈岳小了八岁,在家中早就是个小霸王,说话也不会顾及旁的。沈家的奢华富贵自然在楚家之上,只是在这个世道,光是富贵是没用的,要想爬上人上人的地位,还得靠着祖上的荣耀和功名。 楚二爷被气的语塞,商贾之户果然没有教养,一个孩子岂能说出这种话出来,他绝对不能让楚棠和楚湛姐弟二人跟着沈家人走。 “棠姐儿,你靠在你舅母身上像什么话,到为父这里来!”楚二爷不能对沈家人如何,却能使唤自己的女儿。 楚棠正要回绝,却闻沈鸿道:“二姑父,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棠丫头怎么就不能靠着我娘了?她不仅要靠着我娘,今后还要跟我们沈家人住一起,我祖父祖母可是盼着呢!棠丫头和湛表弟在你们楚家没有分量,在沈家可算是自己人!” 楚棠不由得被沈鸿的话给吸引了过去,按着年纪,她还是他表姐呢,一口一声棠丫头是怎么回事?正如沈岳所言,沈鸿就是个混世小魔王,看来就算到了京城也改不了蛮横的脾气。 楚二爷今日算是吃了闷气了,沈鸿是晚辈,又是远亲,他说不得也骂不得,最后所有的怨气又怪在楚棠身上,怪她不懂事,不知道在外人面前给他这个父亲留颜面。 楚二爷婉言要留沈万和沈夫人吃个便饭,却被沈万拒绝了。他只在楚家用过二次饭,一次是沈兰出嫁,第二次便是沈兰病逝,他不想再有第三次,“不了,今日算是打扰了,我会在京城暂住几日,这几天棠姐儿先去沈家京宅住几日,要不要跟着我们回金陵,日后再闲谈。” 楚二爷语塞,楚棠看着他恨不能咬破舌头的样子,直接无视他的眼神威胁,回了海棠斋归置东西,准备跟着舅舅和舅母小住几日。估算的没错的话,吴氏为了风风光光的将楚岫嫁到吴家,过阵子就该来索要银子了,她正好出去避避,清静清静,烂摊子让她的好父亲去收拾,他这些年的甩手掌柜的清闲日子也该结束了。 沈家京宅的西暖阁中,霍重华与沈岳交流八股心得,沈岳身边的下人过来通报:“大公子,老爷和夫人一会就过来了,还将表小姐也从楚家接了过来,您看要不要设宴呢?” 沈岳素来知道自己的爹娘雷厉风行,他的确在信上提及过将楚棠接回沈家养大一事,却不想爹娘速度如此之快,忙放下银狼毫笔,道:“还等着什么,快去让后厨准备着,另外表小姐的院子也打扫干净。” 霍重华一听就知道谁要过来了,他本打算一会就去小筑见奎老,这厢却改变了主意。 “不如霍兄也留下吃个便饭,我正好向爹娘介绍你。”沈岳道。 霍重华一口应下:“好。” 沈家旁的不说,在银子用度上从不节俭,楚棠还是头一次坐四马拉着的华盖翠珠的马车,处处彰显的是沈家的财富,沈夫人更是不顾楚家如何评价沈家纸醉金迷,从运河过来,就直接重金购置了最好的马车。 沈鸿总是盯着楚棠看,未到沈宅时,他就问:“我大哥说你很精明,我怎么没看出来?一点也不像个精明人。” 楚棠:“……”自己好歹是他表姐,她与沈鸿是头一次见面,这人与沈岳描绘的一个模样。 沈万沉声道:“休要胡言!棠姐儿是你表姐!” 沈夫人溺爱的看着自己二儿子,知道他不甘心,也不帮着他说话,她一直想要个女儿,就是不如愿。如今看着楚棠,是怎么看怎么喜欢,真要能将她领回沈家就好了。 沈鸿如炸了毛的猴子:“她哪里比我大?个头比我矮一大截,总之,我……不能当表弟!” 楚棠莞尔,沈鸿的确长得高大,随了大舅的体格。但性子还是个孩子,她可不要同孩子计较。 沈万见楚棠眉眼清明,总有股子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她虽比楚鸿大了两岁,但言谈举止却是成熟的多,不由得又是伤怀。女孩子家就是用来宠的,他沈家的女儿更没有被旁人欺的份,若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这孩子哪能这般?沈万道:“棠姐儿啊,你祖父和祖母意思已经很明确,只要你愿意,沈家就会带你走。你虽为楚家的嫡女,可你父亲总有一日要续弦的,就怕你将来有朝一日受到苛责。” 沈夫人揉了揉楚棠的小手,放在掌心柔若无骨,看着就是叫人怜爱,要是在沈家养大,定会给她无边的宠爱,此时此刻,沈氏夫妇二人最为遗憾的还是沈家没有人在朝中有势力,否则定替沈兰讨回公道! 楚棠也想过离开,去祖父祖母跟前承欢膝下,但她这一走,湛哥儿怎么办?他冠着楚姓,将来是要以楚家的名义存活于世的,正如大舅所言,父亲会娶继室,那她更是不能走了,“舅舅,舅母,棠儿很感激您二位的好意,只是棠儿不能退缩,棠儿身上一半流着沈家的血,一定不能叫旁人小看了去。棠儿也一定会寻了机会去金陵看望祖父祖母。” 沈夫人听了这话,又是搂着楚棠好不心疼一番,但同时也欣慰,楚棠虽长的像沈兰,性子却比沈兰干烈的多。不像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沈万也不再多言,心道这孩子像他,不愧是他的外甥女。正好长子沈岳如今就在京城,楚棠和楚湛要是有个什么事,还能有个照应。 楚棠等人下了马车,沈鸿就直奔石阶,人未入门,嗓门就嚷嚷:“大哥!大哥你快出来,爹和娘都来了!” 管事一瞧着二公子跟脱了缰的野马入了府,笑了笑恭敬的出来迎接沈万和沈夫人。不过,随即出来的还有两人,沈岳与霍重华正好和沈鸿撞上了。 沈岳一把拉着他的臂膀:“你毛毛躁躁的做什么?” 霍重华的视线却看向了石阶下的小人儿,都说婴孩见风长,这丫头过了一个年,眉与眼之间的清媚又明显了,脸上的婴儿肥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