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夜 谈
陌琪叹了口气, 从明觉手中接过披风,柔声嗔怪道:“在这世间, 女子与孩子生存不易,能依靠的就是家中的男子。若是旁人我一眼都不愿理, 只你是轩儿父亲,我总是盼着你平安康健的, 能好好的护持轩儿周全。我也不管你是为着何事劳心, 要在这儿思量,只一点, 你得多顾着自己的身体。如今天气日渐寒凉, 定是要穿的厚实些的。”说着话的档口,陌琪也将披风给齐晔披好了。 陌琪抬手为齐晔拢了拢披风,方松开眉头又没好气的看了齐晔一眼。 齐晔有些哭笑不得心里却又很是欢喜, 陌琪身上那清新素雅的茉莉馨香还浅浅的环绕着自己,他有些困窘这等情形下该如何应对才好,看着眼前盈盈浅笑着的陌琪,堂堂百战之神头一回的竟然有些腼腆,他顿了好一会方温声笑言:“劳陌琪担心,我日后定当多加留意。” 常福领着众人都在外候着, 赏雨亭中便就只剩下两人相对而立。 陌琪走到亭栏前抬头看着那一轮清华弯月, 语气清淡:“红袖出去好些时日了, 四爷身边没个贴身丫鬟伺候着,总是不妥帖,常总管处事周全, 怎的却没给四爷添置些贴身伺候的仆婢?” 齐晔与她并肩站着,侧头看着夜色下如同花环仙子般的陌琪有些恍神,他故作自然的移开视线,看向月色下泛着细碎星光的荷塘,闲适答道:“我在外奔波惯了,用不惯人,自己动手方便得多,有人事事跟着反倒麻烦。” 陌琪轻叹口气,压下眼眶中涌起的热气,侧头看向齐晔那俊美无双的侧颜柔声问道:“北边的生意总是不安宁,四爷常年在外奔波,很是辛苦?” 齐晔闻言微顿,他神色平静眸中却隐忍深沉,他缓缓侧身直视着陌琪,陌琪也缓缓转身与齐晔面对而立。她抬眼缓缓看向齐晔的心口,强压下心悸轻颤着声道:“当时一定疼极了,现在还……疼吗?”思及轩儿,陌琪忍下眼中苦涩抬眼看向齐晔,喃喃轻声道:“轩儿娘亲就那么去了,你……该有多难过……” 齐晔紧握双拳,眼眶发热,心中哀恸。他是整个大齐朝出身最为高贵的皇子,他是被万民称颂的战神齐王,他理应文治武功、百战不怠。可他却从未感受过温暖安宁,他当初孤身在北城身负重伤时,那些亲近的也好不亲近的也罢,所有人忧心的也只是齐王府的生死存亡对时局政事的影响。从未有人问过他一句被利箭穿心时是不是疼极了,现在伤口还疼不疼。即便是父皇与母妃派去医术高明的御医,送来源源不断的极品药材,也只是想要保下他的命平衡各方势力和维护外戚地位,无论是朝堂战场还是安国公府,都经不起齐王府的陨落,承受不了那随之而来的腥风血雨。 他与王妃虽然缘浅情薄,可到底是自己拜堂成亲的新婚妻子,即便新婚一月里两人只是相敬如宾,却也是自己想要好好一起过日子的王妃,自己重伤清醒后京里只送了一道旨意过来就什么都没有了,到最后也就只得了句“节哀”,王妃与他连句话都没能留下。亦从未有人问过一句王妃就那么去了,他会不会难过。当时一切都以战事为重,无人顾及自己的个人情怀,更没有人过问,那段时日他过得有多么煎熬。 这世上唯有陌琪抚平了他心中所有的不甘,温暖了他孤寂的灵魂。齐晔觉得那段时日里的所有煎熬痛苦都随着她这两句话给放下了,他心里空着的那块荒芜终于开凿出了鲜活敞亮的湖泊山川,绽放出了明艳动人的花朵。 无论心中如何的百转千回,却也只是在须臾之间,齐晔静静的看着清雅矫悄的陌琪,缓缓压下心中的悸动,褪下眼中悲戚,面色温和眉尾轻挑,微微笑了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轻叹着笑言:“被利箭穿心自然是疼极了的,便是死过一回也不过如此了。” 陌琪看着他那云淡风轻的神色,听着他那轻松淡然的言语,想到他所受过的苦,就觉得心中突然空了一块,几乎都维持不了面上的镇定。殷殷少年离家千里之遥,日日穿行于生死之间,历经生离死别,与妻子阴|阳相隔都没能临别相送,世上之极苦也莫过于此了。 齐晔见陌琪面色清淡平和,眸中神色却深不见底,他为陌琪倒了杯茶,看着那清浅茶汤,抬头温声问道:“你是何时知晓的?” 陌琪随着齐晔相对而坐,端起玉杯轻饮了一口茶,压下所有心思,抬眼看向齐晔轻声慢语:“轩儿是个极有礼数的孩子,那刻在骨子里的教养,即便是流落市井也绝不会折损半分。不论他有多崇敬一个人,也绝不可能如此随意的认其做父 ,可他在你这个亲生父亲面前却神态自然的问我如果他是齐王殿下的孩子会如何?而四爷对此竟然没有半分不愉,即便再宠溺一个孩子,也不能乱了纲常啊。” 齐晔失笑却也有些讶异:“我本以为陌琪当早已有所猜测,不想却是今晚方才知晓,还是我们父子两个自己露出的破绽。” 陌琪顺了顺垂在身前的乌发,闻言却是眯起了眼,微微笑着回忆:“与轩儿这一路走来,虽说我并不真正在意他的出身,但到底是好奇的,我有时会忍不住想象他的父母会是怎样的模样,家族中又是何种光景。轩儿在家中过得可好,可有人疼爱,可会受人欺辱。” 陌琪拢了拢披风,看着齐晔说道:“此前我一直以为他出身官宦之家,与四爷在临水重逢后,我便猜想许是皇亲国戚、王公贵族,甚至都以为四爷或许真是哪个做皇商的王爷公候。只是却从不曾想到会是出自齐王府。” 齐晔微挑眉宇,问陌琪:“这是为何?” 陌琪眨了眨眼,歪着头笑看齐晔说得理直气壮:“因为齐王乃是天神降世,不仅有三头六臂,还有神兵利器……” 齐晔:“……” 陌琪还颇为惋惜的感叹了句:“只是如今看来传闻不可尽信啊。这跟说好的完全不一样嘛。” 齐晔:“……” 齐晔叹息:“民间言我为无所不能的战神,而我却没能护好轩儿,有负盛名,更是辜负了陌琪同轩儿对我的期望。” 陌琪为齐晔添了杯茶,衬着月色笑得温婉轻柔:“万幸当初在北城之时四爷没有放弃,安然回到京中;万幸轩儿最崇敬的齐王殿下就是他的父亲,万幸轩儿最是孺慕敬仰的父亲就是四爷;这一切真是万幸啊。” 齐晔放下茶杯,眼中带笑,温雅亲和:“万幸轩儿在大云山中遇上的人是轩儿姑姑;万幸陌琪姑娘在临水城时没有放手,安然苏醒;万幸轩儿最是尊敬亲昵的姑姑就是陌琪,真是万幸啊。” 陌琪乐了:“四爷如此,陌琪真是受宠若惊啊!” 齐晔唇角带笑:“晔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陌琪不必拘束。” 这就算是彻底的说开了,这些时日里彼此间的试探交锋、隐瞒猜忌都在这清凉夜色中消散在了漫天星光里。月色朦胧、秋荷典雅,一杯清茶、两相清谈。 常福看着亭中月下相谈甚欢的两人,心里的不安稍减之余又颇为感慨,他伺候齐王二十年,可是从未见过自家的主子如此轻松欢愉,他不动声色的轻轻看了眼陌琪,心中有了更深的思量。 陌琪看着齐晔手持温润玉杯浅饮轻品,漫不经心的说道:“今儿晚上也不知道轩儿说了些什么,几个好好的丫头回来后就有些不得劲,我看着都有些揪心……” 齐晔看着不知从何处随风飘落在茶汤里荡漾的一片花瓣,唇角微勾,语气清凉:“连个孩子都伺候不好,还得主子跟着闹心。如此不得用,回头就给换了,这常福办事也是越来越糊涂了。” 陌琪被噎了下,无奈的看了齐晔一眼,开口轻声解释:“都是些涉世未深的半大丫头,在我这里哪里藏得住事。四爷就莫要太过严厉了,以她们的德行放出去,伺候哪个闺阁千金都是有余的……,四爷当是知晓我不过就是担心轩儿罢了。” 齐晔被陌琪这老神在在的模样逗乐了,忍不住带点戏谑道:“哦,这么看来轩儿姑姑是涉世甚深啰,她们也算是与你年岁相仿,怎么就成了半大丫头了?” 陌琪一囧,心下暗暗给自己翻了个白眼,一不小心就忘了自己如今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白云她们不过就是差个一年半载的,可自己说的好像都差了辈分似的,自己这颗沧桑的少女心啊,唉,真是大意了。 陌琪有些羞恼,没好气的轻瞥了眼齐晔,却也没忘了自己要说的话:“想来四爷也有察觉轩儿的心智早慧,此前在外奔逃时,孩子懂事乖巧、聪慧异常自当是好事,总能有多些成算。可如今都已回到家中,轩儿却是越发的矜傲深沉,他不过是个六岁的孩童,实在是太过懂事太过持重,这哪里是个孩童该有的模样……” 齐晔眼中情绪不明,他抬眸看向亭外静谧荷塘,语气沉杂:“齐家出身的孩子,自幼就该当深谋远虑,不若当如何立世,轩儿他做的很好,比我幼时做得更好。” 陌琪心中一窒,眉头紧蹙,她沉沉的看向齐晔,轻声喃喃着:“可是孩子分明就应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才是常态,即便出身高贵也当有孩子的天性,轩儿如此未免太过灵透,慧极必伤啊。” 齐晔回头深深的看着陌琪,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陌琪定定的回望着齐晔,可最终齐晔却是柔声问道:“听闻陌琪不喜皇家,今晚恐是为此忧心了。” 陌琪心中轻叹,掩下心思轻轻耸耸肩,悠悠然回道:“不过是陌琪随口戏言罢了,还望四爷莫要责怪。” 齐晔挑眉勾唇:“轩儿却是当了真,紧张得很。” 陌琪摇头轻笑,故作失落感慨着:“轩儿真是,这有甚紧张的,他难道不知只要是与他悠关之事,不管在哪,我都会义无反顾,哪里就有随便退缩的道理。” 齐晔心中微动,暖声轻语:“长者恩慈,孩子哪里能明了。” 陌琪莞尔:“四爷这话说的,好似陌琪是个七老八十的长慈似的。这话我可不喜啊。” 齐晔微顿,稍作思虑也乐了,他笑言:“倒是我的不是,,陌琪莫怪。” 陌琪觉得齐晔私下里实在是太过平易近人、温暖包容,跟传闻中那个杀伐冷肃的齐王殿下一点都不一样,她很想知道,若是让那些恋慕者知道她们的男神其实一点都不高冷,会是何种境况……,只能说,会这么想的陌琪其实也只个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啊。 夜更深了,风也越发的寒凉起来,陌琪耳根被风冻得微红,既已将话说开了,心中忧事落到了实处,压在身体里的疲累便显了出来,她不自禁的伸手掩嘴打了个哈欠,眼中有些温热。 齐晔见她这等模样,心中莫名有些微痒,他不及多想,与陌琪说道:“今儿实在是太晚了,秋寒露重的,陌琪还是快回院子去,莫要受了凉,再伤了身子。” 陌琪也不逞强,起身向齐晔欠身行礼:“既如此,陌琪就不再叨扰四爷,陌琪告退,四爷万福金安。” 齐晔也随之起身,眉眼带笑的看着陌琪:“轩儿如今刚刚回来,总有些不适,幸而我与你都在身边,日后好生地陪伴教导着,定然不会有事,陌琪不必为此太过忧心。此事我亦会放在心上好生思量,陌琪尽管安心便是。” 陌琪闻言心里松了口气,自己的话齐晔总归是听进去了,他说会好生教导,会放在心上,自然就会做到,陌琪心底总是信齐晔的。 陌琪抬手为齐晔也拢紧了些披风,笑意嫣然:“陌琪总归是放心的,四爷事忙,也早些歇息,莫要太过劳累才是。” 齐晔轻咳一声掩下心中颤动,轻声回话:“我这便也回去了,陌琪不必担心。” 陌琪点点头退后两步,再次欠身行礼后慢步退出了赏雨亭方才转身往玉华院走去。 常福随在一侧相送,他低垂眉眼恭谨开口:“那些个惊扰小姐的刁奴,已被押在了柴房,今儿个晚了,奴才不敢扰了小姐歇息,便吩咐着明日里再带过来给小姐处置,如此安排可好?” 白云为陌琪拢了拢披风,陌琪侧头与常福说话:“常总管处理了就是,四爷此前也不过是玩笑话罢了,常总管不必放在心上。” 常福身体微躬,越发的恭敬:“四爷说了,日后小姐是回去自己族中或是自个儿开门立户,这些个事理规矩的早早学起来总是好的;再者,如今府里主子皆在,哪里就有奴才做主的道理。小姐且安心,南嬷嬷与奴才定会竭力辅助小姐周全,小姐放心便是。” 陌琪虽头疼这些个规规矩矩,却也真心受了常福的好意:“让常总管操心了,那就如此安排便是,常总管还是赶紧着回去伺候四爷左右,在此留步就是。” 常福躬身行礼:“奴才恭送小姐,小姐万福。” 齐晔见常福回来了,便问道:“陌琪如何了,可是要让秦太医过去看看。” 常福赶紧笑着回了话:“陌琪小姐看起来虽有些疲累,可精气神却是好的,奴才看得真真的,待到明日里秦太医便会去请平安脉,爷放心就是。” 齐晔闻言点点头,忽而笑着与常福说道:“陌琪仍是唤我四爷,也未曾与我生出更深的隔阂。陌琪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原本以为道破此事要费些周折,不想倒是很顺利。” 常福圆脸带笑,恭谨回话:“小姐对外人虽然冷淡漠然,可对亲近之人却是万般亲近包容的,此前尚且能为小殿下豁出命去,可见小姐不是个会在意身份地位之人,她嘴上说着不喜皇家麻烦之事,那也不过是对外人而言,只要四爷与小殿下在,陌琪小姐总是放不下的。” 齐晔斜睨了常福一眼,摇头叹道:“与我何干,都是看在轩儿的份上罢了。” 常福呵呵笑了两声:“您是小殿下的父亲,小姐此前就曾说过,只有四爷好了,小殿下才能好,小姐待主子向来都是细致妥当的。” 齐晔心情愉悦,也不去与常福计较这些,只是看天色太晚,便慢慢踱步回主院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多作者菌的支持,明天继续,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