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落幕
应昭一巴掌用的力气不小。 乔含音甚至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嗡嗡嗡的,伴随着头晕,一股恶心感翻上来。头顶的日光灯都好像变成了光晕,转啊转,转的她眼里的应昭都是薄薄的。 和薄薄相反的是。 她的不可置信有点厚重。 女人因为低着头,长发垂落下来,乔含音伸手,抓了抓,最后又松开,一声一声地笑。 「干嘛,很惊讶我知道她吗?还是就允许她打听我?」 她笑得眼眶都沁出了眼泪,「你总是这样……」 她又重复了一边,「你总是这样的。」 总是对一个人好就好过头。 好到世界都天昏地暗,自己变成一盏孤灯,去笼罩对方。 幼稚透顶,这个世界并不需要英雄。 肖文琦瞧不上她,三天两头在应昭那边骂她,说这小丫头片子狼心狗肺。 是,狼心狗肺。 还心眼贼多。 所以这么多年兜兜转转,不想去了解什么,也不屑了解什么,嫉妒,不安,愤怒,艳羡……很多情绪总是在来回滚动,把她整个人都浇灌得趾高气扬,看别人都低一等。 应昭的错。 她宠出来的。 所以我没错。 她到现在都没觉得自己有错。 是你对我好的,就不能断了。 我吸你的血是对的,我针对你是对的,我想你和我一起去死,也没错。 「我怎么样?」 应昭也不想管乔含音说的什么这些那些。她脱口而出,甚至恨不得去揪起对方的领子,把对方抓起来质问一番。 她身体颤抖,抓住乔含音还在继续抓她头发的手,狠狠地按回床上。 「我对你不够好么?」 「是,你爸的手是我的错,我认,我弥补,疗养院我找的,我抽空看,可是你呢?你去过一回没?」 「你说你要学跳舞,你要考电影学院,我缺过你的学费么?」 「你求我别去演戏,我当时拒绝了么?」 「你说要买这个买那个,我有不满足你的么?」 …… 应昭是吼出这些话的,她活到这个年纪,这么歇斯底里是头一回。 痛苦,自责,懊悔…… 孔一棠那么不顾一切地撞过来,要是她活下来了,对方没了,这以后怎么办? 心有余悸是个什么滋味,她现在彻底懂了,但接踵而来的情绪和恶意都没办法遮掩,她清晰地感觉自己被剖成了两半。 一半是这么多年秉承着的平常心。 另一半是拿掉束缚,光明正大地去表达。 越长大越缄默。 可她还没长大,就学会了缄默。 这么多年缄默让她乍一看沉沉稳稳,实则是虚张声势,里面千疮百孔,一戳就血流成河。 一个人,要怎么才能活得被弯弯绕绕叠满,让这么多年相依为命都成为泡影,虚晃成陌生。 乔含音被应昭按回去的手又伸了出来,她企图去碰一碰应昭的脸,但始终还有点距离。 她笑着说,「你对我好,但我觉得不够。」 我是天生的掠夺者,你给的越多,我要的越多,永无止境。 应昭的眼圈是红的,她看了一眼乔含音,大概是觉得对方的已经无药可救,自己的问话本来也没想要个答案,也无所谓了。 说出来也痛快很多。 她转身就要走。 「姐!」 应昭没理她。 「姐,你别走!」 滞留在眼眶的眼泪终于还是流下,顺着脸颊划入耳廓。乔含音费劲地坐起来,她那只没受伤的手按在脖子上,整个人侧身,又喊了一声。 应昭走到门边了。 乔含音摔下床,喊道:「那个瘸子哪里好了!她明明那么恶心,小时候她就成天盯着你看!」 应昭打开门,毫不犹豫地走了。 室内很安静。 乔含音趴在地上,一时之间所有的痛感浮上来,一点点地刺她那点从小养大的自尊心。 到这一刻,她还是不肯低头。 门又被打开了。 她抬眼,眼里是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希冀。 映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 孔一棠转着轮椅进来,也堪堪停在门边,她一手托着下巴,欣赏着这个她厌恶多年的人的表情。 失望、惊讶、憎恨。 真有趣。 「我恶心?咱们两个彼此彼此。」 在应昭进门以后她就一直在外面,袁奕辰被匆匆赶来的柴颖带走了,她在门外听了很久,虽然都是模模糊糊的。 门打开的一瞬听到那句话,应昭出来看到了她。 就笑了一下。 「我去个洗手间。」 她的眼圈红红的。 孔一棠有点心疼。 「只不过我跟你不一样的是,我喜欢她我只想对她好,才不像你。」 她还嘻嘻笑了一声,很多年前她也这样趴在地上,那时候拐棍被对方踩着。 对方居高临下的表情她还记得。 不是学校里的趾高气扬,也不是跟应昭在一起的恃宠而骄,是那种特别让人愤怒的不屑一顾。 少女身形高挑,胸脯饱满,一头长发被扎成了鱼骨辫盘在头上,小小年纪就透漏着一股咄咄逼人的艳。但她的口吻特别轻蔑,欣赏着孔一棠被她发现的表情,欣赏对方因为猝不及防地一推摔倒在地的痛苦,她说—— 「你个瘸子,跟着我姐做什么,恶不恶心。」 孔一棠没说话,她扶着墙站起来。 她的腿还没完全好,走路有点吃力,跛得很明显,脸上是被猝然推到在地的擦伤,咬着牙说:「关你什么事儿。」 她以为跟得很隐秘,没想到居然被这个人给发现了。 「当然关我的事儿了!我姐,你凭什么这么恶心地盯着她看。」 乔含音见过孔一棠,初中一届谁不知道转过来一个漂亮女孩,乔含音也去看过,她觉得就那样。 但后来,这个女孩居然瘸了。 那之后说对方好看的,也少了。 她是在一个下雨天发现孔一棠对应昭的那点心思。 那天暴雨,突如其来的那种,很多人都没带伞,一帮人在教室里等家长来接的有,冲出去的也有,还有一小部分在保安室待着。 保安室就那么点大,一堆人挤得不行。 应昭来的比平常晚了十几分钟,她骑着一辆自行车,披着深绿色的雨衣,停在保安室窗前,扣了扣。 乔含音就喜欢这个位置,她的同学推了她一把,喂了一声:「你姐姐来了。」 她慢条斯理地拎起书包,推开挤挤攘攘的人堆,往外跑去。 书包挡着头,应昭从雨衣下面递出一把折伞,乔含音铺了塑料袋坐在后面,还是忍不住说:「你怎么这么晚啊!你知不知道很难等的!」 她一向这样,知道应昭不会生气的。 就是这天,应昭的车挺得太靠窗户,她能明显感觉到窗户前有个人盯着这边看。 不是其他人那种眼神。 她瞄了一眼,就知道了,顶着一头乱发,个头还小,趴在窗前,大概是注意到乔含音的视线,缩了缩。 应昭的车骑到下坡尽头,乔含音收伞,钻进了对方的雨衣里,里面的世界安静无比,大雨都隔绝在外,还能闻到应昭身上的味道。 「怎么了?」 应昭问。 「风有点大。」 她含糊地说。 却又悄悄地掀起一个角来,果然,那个瘸子站在另一条巷子里,正对这边。 一线天。 那条巷子算是横穿学校,是特别方便的近路,但车骑不过去。 那个拄着拐棍的女孩就站在雨里,悄无声息地看着这边。 乔含音心里的厌恶一下子涨到最高点,但最后却变成了圈住应昭腰的力道,她说:「姐,骑快点,我饿了。」 …… 第二个星期她借口有事没让应昭来接,成功揭穿了孔一棠。 「她都没恶心,你恶心个屁。」 扶着墙站着的女孩睨了乔含音一眼,最后走到乔含音面前,弯腰伸手要去拿拐棍。 乔含音后退了一步,却还踩着拐棍,孔一棠就站在原地盯着她。 还有点嘲讽。 这种嘲讽让乔含音很难堪,没想到下一刻孔一棠突然把书包砸了过来,趁她愣住的功夫把拐棍捡了去。 乔含音有些气急败坏。 孔一棠的拐棍本来就沉,她没想到这个瘸子成天拄着这么重的玩意玩跟踪,下一刻那一种优越感又升起,她哼了一声:「反正她也不会记得你的。」 除非你凑到她跟前。 这么多年相依为命,她对应昭的了解终归比孔一棠多。 大概是从小受了大人各个方面的熏陶,她的心思很重,想的也很多,经常默不作声地去揣测别人的想法,这点能力跟随着她的长大而长大,她站在孔一棠面前,自然也能知道对方不敢的。 要是敢,又何必这么鬼鬼祟祟的呢? 孔一棠听见了,她就这么拎着拐棍倚在墙根,头发乱七八糟,衣服上也都是刚才倒地沾上的灰,但是表情却不是乔含音想象的那样。 她只是微微掀了掀眼皮,哦了一声。 然后转身走了。 接着跟。 直到有一天她再也没来上学。 乔含音巴不得她死了。 但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不能尽如人意,她再次见到孔一棠,是多年后的一场慈善晚宴上。 不过是一群明星的争奇斗艳而已,借着慈善的名头,笑脸里蕴藏着刀光剑影。 她想来争强好胜,自然是什么都得去争一争的。那年她刚获得一个最佳新人奖,要什么没什么,最后还是被挤到了角落里。 聚光灯下一个角落,根本无人理睬。 应昭站在台下,冲她笑。 她觉得烦,目光一转,却看到了下面主创那一排坐着的女人。 主创明明都一起来拍照了,她没想到有人能堂而皇之地坐在上面,还翘着二郎腿的。 「那谁啊?」 她问了问边上的女星。 「哪个?你刚才没在,中间来的,听说是昕照的老总。」 拄着拐棍的老总? 她还是第一次见。 等到一切结束的时候,她准备去后台的时候发现那个昕照的老总正被人包围着。 应昭站在一边,在和她说明天的行程。 乔含音就那么看了一眼,发现那个瘸腿老总也看了过来。 就一个瞬间,是望着应昭的。 这个眼神她熟悉,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通过眼神认了出来,是那个瘸子。 她拉着应昭马上就走了。 应昭还在絮絮叨叨,顿时激起了她的烦闷,夹杂着一种未知的恐慌。 再然后。 很多场合都能遇到。 最后。 什么都结束了。 应昭,居然跟这个人在一起了。 一瞬间像是被冷水浇了全身,又像是从悬崖跌落,失重的恶心感泛上来,周遭都被清空,只余她一个人挣扎了。 「谁喜欢她。」 地上凉的很,乔含音脖子疼,打了石膏的手磕在地上也疼,她脸都是苍白的,嘴角却还固执地贴上一个讥诮的弧度。 「你以为谁都是同性恋啊,那么,恶心。」 「那最好。」 孔一棠笑了一声,她坐在轮椅上,脸上涂着深色的药水,说实话还有点滑稽。 可乔含音却又笑不出来了。 她争强好胜的心此刻都熄灭了,变成了一种她心底蔓延上来的一败涂地的仓惶感。 「反正她现在是我的。」 孔一棠饶有兴致地欣赏对方此刻的丑态,隔了这么多年的「报仇」,没想到这个人居然没想象中能打。 还有点蠢。 「是你?」 乔含音突然问。 她像是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 孔一棠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依旧笑着,没回答。 「是你。」 「我应该早点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