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终章·长安啖
“唐国忠, 把这些残羹冷炙都撤了,只留一两样点心冷盘,朕还要与霍公说说话。”至尊沉思片刻, 摆手吩咐, “其余人也撤了,杵着没意思。” 唐国忠答应一声, 当即让宫人上来收拾桌案,然后鱼贯退出。 至尊朝我举杯, “朕再敬霍公一杯, 若不是当年霍公舍身相救, 只怕朕如今也不能在此了。” 我连忙回敬,“臣不敢当,身为羽林将军, 臣本该戍卫皇宫,却还让叛军进宫来,实在是臣失察。何况虽至尊平定叛军的乃是定国公,臣不敢居功。” “说到定国公……朕这些日子忙着科举评定, 也不曾去看看,定国公最近如何了?” “回至尊,浩然一向身体健朗, 也没什么杂事好操心,至尊放心。”当年卢浩对朝局心灰意冷,坚决辞官不做,在至尊与众臣的劝解之下, 只是留了个定国公的虚衔,带着卢照一道回了范阳。除非边关有战事的时候会主动请缨,平日里是谁请都不会出山的。 至尊点了点头,挑了一块长安啖嚼起来,“这长安啖做的不错,皮薄肉细,卷得也结实,霍公也多吃点。” “谢至尊好意,臣岁数大了,肠胃不大好,不敢贪食,只怕是要辜负了。”我连忙摆手。 但至尊也不是一定要提此事,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他真正要问的,却在下头,“对了霍公,你方才讲在逆王叛乱之前,霍夫人便有了身孕……朕怎么没听旭轮说起家里什么时候添过弟妹?” 我心头一疼,半晌,才低声道:“其实之前拙荆便一直有些怀相不好,却一直不曾请大夫调理。逆王作乱之时,又刚好发作,但逆王原本就痛恨臣,遣了许多人围攻寒舍,若不是管事……只怕连寒舍也被夷为平地了。没大夫照看,又一直担惊受怕,听闻拙荆当夜便小产了,出血不止,而身子也落下病根,此后再不能生育。” 因脱力又失血过多,我斩了楚煊之后,便在宫里养了两日才得空回府,得知了娉婷小产的消息,但因为叛乱未平,又没在家里多待,匆匆又走了。失子之痛加上我不关切,娉婷终于将这些年来对我的不满都一道发作出来,此后,除却必要的事宜须得交代,娉婷再不肯见我。起初因凌波之事我伤心难过,还想着总算是等到了娉婷对我失去兴致的一日,于我于她都是好事。但后头我才发现,因为父母失和,旭轮夹在当中十分为难,他本就与我不太亲近,后来他母亲也因我之故而疏远了他,至尊又被我成日拘着学习理政,家里又少与他亲近的玩伴,最终旭轮变得越发孤僻不爱说话。 而那次有一特别让我觉得对不起霍礼的事,便是霍礼被我们遣出去求援报信,娉婷又身子不爽,叛军到我府上之时,便再没个主事之人。被我送给霍礼的虞氏葭月因着自己是管家娘子,又曾是府里的姨娘,不得不站出来组织众人保护府里。她一个弱质女流,却提着我放在家里的剑,站在了最前头,最终被叛军所杀,去的时候,腹中还有霍礼六个月大的孩儿。 只是霍礼此人太过本分,不但没因此记恨于我,还一直忠心耿耿地替我打理府上,我时常留宿宫中,他还替我照顾旭轮,倒是让我更加觉得对不住他。 至尊闻言愣了一愣,“难怪阿显从没提过此事,子女不言父母之过,说了倒是他的不是了。” “微臣家事,让至尊见笑了。”掩饰一般,我也夹了块长安啖塞进口中,又猛地灌进去一杯酒,好歹不让自己失态。 “这些年霍公倒是一直操心国事,忙得无暇他顾,连家里都没时间去照管了,朕十分感念,亦十分愧疚。霍公,朕再敬你一杯!”话虽这样说着,但至尊的神色却并不见什么感激与愧疚,倒是十分玩味,我便心道不好。 斟酌再三,我小心翼翼地道:“臣……担心至尊年幼……” “是啊,霍公是长辈,担忧也是应当。”至尊似笑非笑,“朕幼时不懂军政之事,若不是霍公在旁把关,这二十六卫的人选都补不上来;后来突厥见我朝中大乱,以为有机可乘,举兵来犯,也是霍公遴选的守将才平定此事;昭平三年的时候,高句丽作乱,也是霍公运筹帷幄,替朕拟定退兵之计,这才有惊无险;昭平七年,南诏犯境,霍公坐镇兵部,打得南诏俯首称臣;昭平十年,也便是去岁末,临淄候谋反,霍公在朝中指挥若定,才使得四郎最终伏诛……” “都是至尊圣断,臣不敢居功!”我听着听着,只觉得背后开始慢慢渗出冷汗。 至尊轻笑一声,问道:“霍公第一次挂帅出征是什么时候?” “快三十年前,那时臣约摸十四五岁。” “那再敢问霍公,弱冠之年又在做什么?” “在范阳……迎击突厥。” 至尊替自己斟了杯酒,“既然霍公年纪轻轻便如此有作为,又何以断定……朕不能呢?” 我慌得连忙跪下,“至尊明鉴,臣不敢!” 也没叫我起来,至尊只是慢条斯理地道:“对了,不止是军国大事,还有朝中许多琐事……难道霍公真的以为朕是个如此废物,连这些小事也做不到?还有娶妻立后之事,朕虽不知道各家女郎品行究竟如何,可我大郦的历任皇后是怎样遴选的,朕还不知道?不能依样画葫芦?此等事也须得霍公操心,朕还真是无能啊!” “臣死罪!”我只觉得头皮一炸,暗道原来这才是今日他宣我进宫的真正目的。 至尊闭了闭眼,轻轻吐出一口气,“华瑶是个好女子,若她……不是霍公替朕选的,朕或许会很喜欢她。” “臣死罪,请至尊责罚!” 屈指轻叩桌面的习惯,至尊大约是和先帝学来的,那一下又一下的轻响,似乎是叩在了心口,令人不由得一阵心头发紧。良久,至尊才笑:“霍公忠心耿耿,何罪之有?” 我倒是自问这些年来一直对至尊之事亲力亲为绝不含糊并不是为了什么权势地位,也不是为了那种操控众人的快|感。 但至尊下一句,忽然劈头盖脸地道:“但就一句‘忠心’,便敢对朕这般指手画脚了?霍公,若不是看在你教朕武艺、当年救驾有功,看在旭轮的份上……朕岂会容你到如今?朕知道你也是好意,如今看来,大约也是因着阿娘的缘故,真正把朕当做子侄来关切的。可你毕竟不是我父亲,如何能事事替朕拿主意?你以为对朕好的,朕难道就想要?你几时问过朕一句?阿娘又不曾求过霍公要做什么,霍公所作的,不过是因为觉得愧对我阿娘故而对朕一厢情愿的补偿罢了!还有,旭轮才是你的亲生骨肉,他从小就告诉朕,希望你与他多说几句话,希望你带他出去玩,他保证不会淘气;希望你能问问他功课,他一定能将先生所讲倒背如流;希望你能多问问他的意见,他定不会看着你如此,在朝中处处树敌……” “至尊……请至尊别说了……” 他说的的这些事,从前不是没想过,但我自问的确没有存歹念,只是关心。但我的确没想问过他,是否需要我这样做。 “至尊放心,今后不会了,三日后……便不会了。”我低声道。 至尊却被吓得一愣,“你……” 我坦然道:“从臣出来前旭轮说让我当心……旭轮几乎没对臣说过这样关切的话,臣便知道此番进宫绝不会这么简单。何况那玉卮醪酒味很淡,里头放点什么还是能尝出来的。只是臣不曾想到……原来臣如此惹人厌倦!” “胡说八道什么!朕为何会鸩杀重臣?即便霍公对朕严苛些,朕便会因此忘了对朕最忠心的是霍公了?朕不过是有些话想同霍公说明白而已!”至尊怒道,“何况按照霍公的意思……旭轮会弑父不成?” 仔细一想,的确不会。 可酒里的确有毒,虽不是七步封喉的剧毒,却也是三日后会慢慢发作的慢毒,死状与寻常寿终一般无二。 至尊有些慌了,高声道:“唐国忠,唐国忠!快去给朕叫御医来!” “至尊,不必了。此毒来自海里,甚是少见,一旦种下,便是药石罔灵。”我摆手道,“今夜臣与至尊对饮,第一口酒下去,臣便知道这酒里有古怪,当君王所赐,臣不敢辞。至尊想想,臣与至尊对饮多久、又喝了多少?已然没用了。” 怒色逐渐在至尊脸上渲染加重,他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高声道:“霍徵!朕在你心里便是个如此没有容人之量的昏君?旭轮在你心里便是个罔顾人伦胆大包天的逆子?你但凡发现有一点不对便说出来,也不至如此!” “是,臣……知错。”得知自己命不久矣,我竟还能笑得出。想来也是听到至尊终于将心里压了许久的话一股脑喊出来,觉得欣慰罢了。至少,他还是信我的。 至尊负手在殿中走来走去,急躁地道:“究竟是何等宵小,竟会在这烧尾宴中下毒?朕……” “请至尊的酒杯。”我也起身,走到玉阶前,双手举过头顶。 至尊几步下了台阶,将酒杯递给我,我细细一嗅,又尝了尝残酒,这才放下一颗心,“至尊杯中无毒。想必也是,送到至尊口中的酒菜,必得经过几番试毒,谁都不敢这么大胆。也便是臣自己送来的东西,都知道臣不会害自己的……” “真是蛇蝎心肠!沛国公与朕宴饮后暴毙,朝中会掀起怎样的波澜!”至尊狠狠拂袖。 我连忙示意他稍安勿躁,“至尊安心,近些年,臣已然着手将手中之事交下去,便是臣不在朝中,也不会有事。” 但至尊却听不进去我讲话,只是道:“此毒来自海里,又与朕和霍公都有深仇大怨……五郎!是五郎的人!” “至尊……” “霍公仁慈,朕也有心放他一马,祸不及家人,仅诛杀几个首逆。却不想倒是给自己埋下这么大的祸患!唐国忠,去给朕找名册来!朕倒要看看,是谁这样大胆!” “至尊!”我忍不住高声道,“如今臣只有三日好活的,却也不想报仇。只是臣还有几件事放心不下,至尊若是不嫌臣啰嗦,臣还想再细细嘱咐一遍。” 其实看着至尊的神色,他不是很愿意听。 诚如他所说,他今年也行过冠礼,也不是个没主意没决断之人,还有什么是需要我嘱咐的呢?只是大约真的觉得我死到临头了,却还有些于心不忍,终究还是道:“霍公请讲,朕……洗耳恭听。” 我后退几步,向他行了个大礼,三跪九叩,一样不少。期间至尊想扶我,却被我闪开,仍旧坚持着行完礼,才道:“若臣不在了,请至尊善待旭轮,善待拙荆。” “这个自然,旭轮是朕看着得用才提拔起来的。若今后只要不是谋逆之罪,朕都会网开一面的。” “请至尊……善待齐王。”我低声道:“至尊与齐王自小一起长大,齐王是怎样的性子,至尊自然清楚,臣也不必多言。” “阿兄一向谨小慎微又老实,小时候便总是让着朕,这些年更是帮着朕做了不少事,朕也相信齐王兄不会做出糊涂事,这个也不劳霍公记挂。” “最后一事。”我深吸一口气道:“请至尊赐臣纸笔。” 至尊有些不解,“霍公想写什么?” “和离书,给拙荆的。” “不可!”至尊高呼一声,觉察自己有些失态,才放低声音道:“旭轮才入仕,多少双眼睛盯着!霍公三日后……在霍公离世后又闹出父母和离之事,却让他如何自处?” 我低头想了一回,笑道:“臣……几乎从未替旭轮打算过,也不差这一次了。臣相信旭轮能干,会自行处置的。只是臣也从不曾替拙荆考虑,此番……且替她做好安排。” 娉婷嫁与我二十余年,从来争吵多过温情。从最初到现在,我都很确定,其实娉婷并不是很了解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我喜欢什么、厌恶什么,而她喜欢上的,可以说是年少的我,却更可以说,那是她心底一个对未来夫君的幻想与憧憬,却阴差阳错地被她安到了我身上。年少冲动,却酿就了这么些年的悲剧,此时能戛然而止,也是好的。 良久之后,至尊才长叹一声,“罢了……此乃霍公家事,朕不插手。只是若日后朝中有人说旭轮半句不是,朕一定不轻饶他。” “多谢至尊。”我再次叩首到底。 “霍公……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有了。” 至尊很是诧异,“没有了?霍公莫忘了,这毒……” 我笑着打断道:“至尊先前说得对,至尊一向聪颖能干,一直是臣放心不下,白思虑了许多不必要之事。如今臣不插手了。相信至尊一定能查明真相,还臣一个公道。” 又是良久无言,我听见外头更漏响了,才忆起我其实已经进宫许久。 一辈子感觉过起来很长,但其实原原本本事无巨细地与人道来,也不过一夜还不到。 我这一生,细细一想,似乎是个笑话,对不住朋友,对不住师父,对不住爱人、对不住妻子,对不起子嗣,对不起妾室,竟是白白活了一遭。只是我也不后悔,至少想起我效忠过的两位君王,想起大郦,我问心无愧。 “至尊,天色不早了,明日还有早朝,也该歇息了。臣告退。”我平静地行礼。 至尊却道:“都这个时辰了,朕也睡不着。坊市门早就闭了,霍公也出不去,不如就在宫里歇一夜。” “臣出门之时,旭轮便十分担忧,若是一夜不归,只怕他也心下不安。”我笑道,“臣虽然岁数大了,但好在身手没丢,坊市门才多高?当年臣可是翻了宫墙进宫来报信的。” 至尊闻言也忍俊不禁,“既然霍公去意已决,朕也不便强留。朕这便让唐国忠送送霍公。” “谢至尊美意,就不劳烦唐公公了,臣还想在宫里走一走,再看看太极宫,再登楼望一望长安城。望陛下允准。” 至尊微微侧了脸,半边脸隐没在阴影里,也不叫人看出神情,最终只是摆了摆手,淡淡地道:“准。” 我忽然觉得有种夙愿已了的轻松,忍不住微微一笑,再次行了个大礼,“臣霍徵……拜别至尊。”然后,也不管至尊是何反应,径自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太极宫还笼罩在微薄的夜色中,但天色却在悄悄发亮了。 我轻车熟路地在宫中游走一周,最终走到朱雀门,慢慢登上城楼,沿着朱雀大街,远眺整个城池——这便是我大郦的都城,是万国向往的长安。哪怕是在灯火寂灭的夜色里,也依旧能见其雄伟壮阔,不难想见白日里的繁华。 都城的名字倒是取得很好,长安长安,长治久安。 我挂甲征战半生,所为的不就是让大郦长治久安么? 只是过不了几日,这担子便要从我身上卸下了。而此后,自然还会有一代又一代的人,来挑起这个保家卫国的担子。 天幕上的星子渐渐变得淡了,东方极远处,一丝鱼肚白渐渐泛起—— 真好,明日,又将是崭新的一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