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橙玉生
稀里糊涂的, 被公孙霓裳请到了她的房中,却被周遭的人又是嫉妒又是羡慕地盯了许久。 “表兄……你认识这位娘子?”跟着公孙霓裳走的时候,卢浩小声地问我。 我有些无奈, “当年突厥围攻范阳, 我在战场上遇到的。长孙娘子当时还送了我一坛自酿的白玉腴,滋味好极了。” 恰好走在前头的公孙霓裳听见了, 回头向我们嫣然一笑,“霍将军的记性真是好,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竟还记得。可惜奴现在手生了, 也不会酿酒了, 只能用其他东西来招待了。” 当年,我才见到的公孙霓裳的时候,她才只有**岁, 如今却都变成了个袅娜少女,仔细算算,也都有十年了。 谁能想到,曾以为只是萍水相逢的人, 今日竟在长安再次遇上。 公孙霓裳的房间布置得很雅致,不亚于那些世家大族的女子。只是她的屋子终究是要常有人来坐的,屋中摆了一张大大的桌案。 我们进屋的时候, 案上已经摆了好几样点心,姜丝梅子、云片糕、糟鹅、茄鲞,还有一碟仿佛是橙齑却又裹着一些仿佛脆生的白玉一样的东西。 见我看过去的眼神十分疑惑,公孙霓裳还主动解释, “这叫橙玉生,乃是一种山野之人最爱的做法,是用雪梨削皮去核,切成骰子大小,又用一只香橙,去核捣烂,加一点盐,与酱、醋拌匀,用来下酒最好。” “山野之人?”卢浩有些惊讶,“娘子怎么会是山野之人?” 看她那行止言谈,也的确不像是山野村妇。何况……“某记得当年公孙娘子的家境,似乎还很是殷实。” 公孙霓裳淡淡一笑,“霍将军,十年的时间,足以发生许多的事情。” 我笑得有些勉强,“这话倒是,也不知公孙娘子如何会到了长安?还在这红袖招栖身呢?” 公孙霓裳道:“那日匆匆一晤,也不知霍将军可否看出,我母亲其实并不是我父亲的正妻,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妾室。偏我祖母和嫡母都很不喜欢我母亲,故而我父亲一辞世,我们母女就被赶出了家门。我母亲在跟父亲之前,曾经是范阳当地一个舞馆的舞姬,不得已只好重操旧业。只是她年纪渐渐大了,身段不软了,模样也没以前好看了,渐渐地也就赚不到什么钱了。后来她又病重,没钱医治,不得已,我便跟着开始学舞,去舞馆跳舞赚钱,只是到底……没来得及。范阳那地方,离北疆太近,时常有动乱。后来有一次突厥小规模来袭城,舞馆的主人害怕受到波及,举家外逃,那舞馆也便废了,我也就趁机逃了出来,一路来到了长安,也有好些年了。” 虽说楚煊近年来将范阳治理得不错,但终归时日太短,在过去的好几年里,因为新任的都督办事不力,范阳可谓乱象丛生。 但我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卢家是范阳的一方世家大族,哪怕府中不敢养私兵,但看家护院的能力却是绰绰有余。当年突厥都快拿下了整个范阳也不见他们有人出头来襄助,更遑论其他时候。但卢浩好歹也是卢家嫡子,说不定我当年在范阳迎击突厥之时他就在祖宅上学,我就这样骂卢家,便是损了他的面子。 卢浩也有些讪讪的,硬着头皮道:“公孙娘子的身世真是可怜……之时卢某有一事相问,这剑舞实在难学,会的人亦是不多,公孙娘子这样精湛的技艺,不知尊师……” “你既已叫我公孙娘子,还须得问这话么?”公孙霓裳笑意盈盈,“二位将军,不尝尝这些点心么?奴的手艺是跟母亲学的,还算得能入口。” 卢浩更是有些窘迫,连忙拿起竹筷,到底夹了一块橙玉生,送入口中咀嚼片刻,神色一亮,连声道:“酸甜可口,鲜嫩多汁,公孙娘子真是好手艺。” 他都这样说了,我也只好拿起竹筷,犹豫片刻,到底也夹了一块蘸了酱汁与橙汁的梨子,放进口中。 “看霍将军的神色,仿佛吃进去的是什么穿肠的毒药。莫不是卢将军是在骗奴?”公孙霓裳眼波流转,神色玩味。 我连忙摆手,“公孙娘子见笑了,是霍某……” “在这样的地方着了道,所以不得不防了?”想不到公孙霓裳这样通透。 这却要怎么回答?说了丢人,不说也丢人。卢浩大约也是听说过一点的,神情自然也好不到哪去,亦是一脸窘迫。 但看着这样的神色,哪还有人不懂的?公孙霓裳忍不住笑得更开怀,“那想必从那之后霍将军便对我们这样的地方深恶痛疾了。那却不知道二位将军今日怎的还有闲情逸致进来看奴的舞蹈呢?” 也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但这话绝不是能随意说的。于是我继续装作十分窘迫的模样,汗颜道:“外头的娘子们,实在是太热情……” “是以二位这样结伴道平康坊,只是为了闲逛?”长孙霓裳笑道。 卢浩反驳道:“非也,我们是带着家中的小孩……”话未说完,他就愣住了。 不光是他,我也愣住了——我们出来的时候的确是带着一个小人儿的,但现在……却只有我们两个了! 我俩对视一眼,想来在对方眼中,自己都是勃然变色的。卢浩实在忍不住,腾地站起身来,连声道:“对不住长孙娘子,实在是某……身有要事,须得早些离去,还望娘子不要见怪。” 公孙霓裳笑得更是愉悦,“二位郎君是把小儿弄丢了?那还是快些去找,免得家里的夫人知道了要大发雷霆的。” “让娘子见笑了。”我心念一动,向她拱手,“今日浪费了娘子一片盛情,是我等不好,改日再来向娘子赔罪。” “好呀。看二位郎君都很是喜欢这橙玉生,这段时日正好是甜橙熟的时候,梨子也很是丰美,二位郎君可要早些来呀。”长孙霓裳说了句不相干的。 辞了长孙霓裳出来,我和卢浩都健步如飞地往适才与先帝分开的地方赶。虽然先帝自然不会还在那儿等我们回去,但先帝大概是不会带着旭轮和卢照一道进宫的,说不定他们还在那里等着。 等走到的时候,先帝果然是回宫了。只是李信还在那里,一面指挥着金吾卫沿街搜查可疑之人,一面等着我们的消息。 先帝倒是周到,派人通知了我们各自的家人将小孩领回去。只是他还等着我们去覆命。 得知两个小孩没事,我们二人也就放了心,匆匆与李信交代几句,便进了宫。 “这红袖招有古怪。”我一见到先帝,就毫不客气地道,“哪怕哪几个刺客不是藏身于此,那地方也有些问题。单是那会跳《剑器浑脱》的舞姬便有问题。” 卢浩有些惊讶,“霍将军的意思,是公孙娘子有问题?何出此言?” 我不答,先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才道:“公孙大娘并不是范阳人士,也不曾婚配,更无子嗣,仅有几个弟子罢了。本朝尚未听说有什么公孙大娘的传人,那些会剑舞的女子也多半是牵强附会,仅仅是持剑而舞罢了,算不得什么剑器舞。听你们所言,有个女子能作颇得神韵的《剑器浑脱》,却又说是得家传……若说是为了自抬身价,这消息早就传遍长安了,不会只告诉你们二人。” 先帝在艺术方面,造诣其实并不高。只是公孙大娘的名头太大,想不知道也难。 卢浩愣怔道:“既然如此,她为何要撒谎?” “若是我,我这样说只会是为了隐瞒师承来历。”我略想了想,脱口道,“还有,浩然你还记不记得,她见到你,开口便称卢将军。她从前见过我,认出我来倒也罢了。但一下子就叫出你的名号……都在范阳,偶然见过你也罢了。但我总觉得太巧。” 屈指轻叩桌面,先帝思索道:“红袖招有个能跳剑器舞的女子,日后定然会有许多人慕名前往,便是更加鱼龙混杂……” 我似有所悟,“至尊的意思,是要派人暗中调查红袖招?”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先帝微微阖眼,“朕今日出宫,仅有徐安泰等几人知道,但方才徐安泰说,几个老臣并六郎曾请见过,让他糊弄过去了。旁的也就罢了,六郎难保不会猜到什么。紧接着朕就遇刺,刺客逃到了红袖招……朕不得不怀疑。” 先帝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这次行刺是楚煊指使。 我倒也有几分同意,毕竟曾经是做过太子的人,自然不会甘愿被人夺了位。近来楚煊私底下小动作不断,明面上又偏帮李家,即便没有夺位之心也有搅乱朝局之意。当年都能做出闭城不出之事,如今谋刺……也并不是不可能。 “先前被臣当场抓住的刺客……可是交代了什么?” “人还没送到大理寺,李信便遣人来报说,刺客咬舌自尽了。”先帝冷笑一声。只是那刺客是李信灭口了,还是他自己自尽,就不得而知了。 “至尊准备怎么处置?”卢浩到底是个耿直之人。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太直,先帝才会在如此忌惮厌恶崔家卢家的情形下,还愿意重用卢浩。 先帝以手支颐,略想了想,才沉声道:“静观其变,切勿打草惊蛇。” —————————————————————————————————————————— 和先帝说完事情,天色也不很早了,我辞了卢浩,赶紧回府去,看看旭轮有没有安全回去。 但进府之后,旭轮我没看见,倒是见了娉婷端坐在正厅里等我。 “哟,终于舍得回来了?”娉婷抬手理了理鬓发,轻笑一声。 我也没顾得上她说话语气甚是怪异,只是问:“阿显呢?回府了么?” 娉婷面上的讥讽之色更甚,“原来霍将军还记得自己是带着儿子一道出去的,我还以为……霍将军记挂着皇子,忘记还有儿子一道了。” “他在是不在?”我提高声音问。 “他若是没被送回来,我还有心思坐在这儿跟你说话么?”娉婷也有些动怒了,“霍徵,你到底有没有把他当成是你的儿子?他生的时候你就不在,从前也不爱搭理他。如今好容易让阿显觉得有个阿耶可以亲近了,你呢?竟把他丢在了街上自己转身便走了!” 这些年与娉婷也算是相敬如宾,安安生生地过了那么许久,只是她忽然又这样说话,我实在忍受不了,当即道:“阿显是不是我儿子,难道不是你最清楚?” 娉婷的脸色一下子白了,“霍徵你什么意思?” 我也知道我这话是有些说重了,却又拉不下脸来道歉,只好道:“我倒是真心带着阿显出去玩,可遇上至尊微服出巡又遇刺,难道我不该救么?” “谁说你不该救驾的?可金吾卫都来了,你又不当值,还带着儿子,却去追什么追?”娉婷拧起眉头,“阿显从小就懂事,我就没见他这么哭过。霍礼和虞氏前去将他接回来之时,他都吓得有些傻了,见着我连人都不会叫!” 竟有这么严重?我连忙道:“请大夫来看过了么?” “等着你回来过问,只怕阿显都有个好歹了!”我知道娉婷只是说的气话,但她这语气实在让我有些不舒服。 大约是从小亲缘淡薄,除师父外,别的亲友我一贯也没有太放在心上,面子上过得去也就罢了。妻子并不是我中意的,儿子也是在我不太知情之时有的,我至今都还没将他们当做是我此生最亲近的人。 只是这话我很明白,但我并不想让旁人说出来。 当年凌波进宫之前便告诉我,我虽口中决不答应娉婷行李代桃僵之计,但如果最后走投无路,仍旧会点头的,毕竟不看师父的情面,我也到底和娉婷相识更久。但我一直是不愿承认的,因为我自问是对凌波一往情深,我也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想法。 失神许久,我才疲惫地道:“大夫怎么说?” “小孩子受了惊吓,须得慢慢安抚。现在已经吃药睡下了。”娉婷摇头。 我轻声道:“如此……日后我下值后早些回来,多陪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