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抹肉笋签(上)
自宁王楚煊递折子言说因常年作战而伤痛缠身请求回长安修养之后, 朝局变得有些不太平。 原本以崔家、谢家、李家为首的各世家因立储之事便斗得不可开交,但因崔卢两家因姨夫过世后而权势大减、李家裴家与韩谨逐渐崛起、谢家背后有先帝暗暗扶持而一直呈现出一种平衡。 但楚煊归朝之后,开始着手提拔了一批他在范阳之时培养的旧部, 而这些人明里暗里地都在支持李家, 隐隐有打破平衡之兆。 而最离奇的,却还要数神熙十三年开春起, 总有下值回府的大臣被刺之事。 虽然事发的地点、时间并不固定,甚至似乎看起来没有任何规律, 但大理寺的官员统计过, 出事的这些官员虽官职不高亦不是身居要位, 却多少与崔家卢家或是谢家有些联系,或是门生或是姻亲。 背后主使是何人,连我心里也大概有计较, 先帝不可能不知道。 只是苦于这些案子发生的时间实在太过零散,挑选的人物又太过跳跃,一直不曾有人拿到凶手,才不得已拖了两个多月。先帝震怒之下, 先后撤了掌管长安禁军的正副两名统帅的职位,又不知安排谁才能力挽狂澜,不得已, 分别命我与卢浩照管。 与卢浩商议过,分别走一走这些官员下值回家之路,说不定会有所发现。毕竟凶手能在行凶之后迅速逃离而不被任何人看见,必定是对周围的地形十分熟悉的。而案发地点比较集中的, 却是在宣阳坊一带。 为了显得不太过刻意,那日我特意向娉婷提出,想带着旭轮与同僚一道出外游玩,娉婷不好跟随,却还是将旭轮交给了我。 那是我第一次、似乎也是唯一一次单独领着旭轮出去玩,尽管只是做一个幌子。旭轮显得十分兴奋,竟穿上了自己最体面的一套衣衫,还背了个小布囊,里头塞满了如手绢、银票、绷带、跌打散等可能的救急之物。我领着他出门的时候,那张一向神色淡淡的小脸上还隐隐有些发光。 心底万分愧疚——实在不该连一个五岁小儿也欺骗。 然见到卢浩之时,却轻松不少。因为卢浩也是打着幌子出门的。他还不曾成亲,竟把他哥哥卢瀚的儿子卢照也牵出来了。 卢照比旭**不了多少,和楚辂同岁,一路倒也有个玩伴。我与卢浩见面的那一刻,不由得相视一笑,彼此的神色都有些释然。 我与卢浩忧心忡忡,不时低声交流有无线索,但小孩子并不需要考虑这些,尤其是卢照十分不认生,竟片刻就与旭轮玩到了一处。 只是卢瀚虽算不得沉默寡言,却绝对不是个爱好卖弄之人,但卢照则不然,哪怕的确是小小年纪便饱读诗书、颇有些才气,却是一副半点都藏不住的模样,恨不能将自己的才气全都剖出来举给世人看,一路上见着什么都爱与旭轮说道一番,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十足的小大人模样。好在旭轮是个不爱说话的,一路上都默默地听着他讲,偶尔有不明白的还要认认真真地请教,这二人才聊得十分和谐。 “阿照真是……与阿兄当年一模一样。”看着卢照的样子,卢浩又是窘迫又是好笑又是唏嘘。 我却有点不信,“此话当真?” “兄长比我大不了几岁,我与他从小是一处长大的,我还能记错?”卢浩不服气。 “这倒真是……人不可貌相。”我失笑。 卢浩认真地想了想,“大约回范阳族学之后有些变了,因为族里的先生都告诫我们,君子要文质彬彬而温润如玉,切不可太过张扬。兄长又是家里的长子,今后要继承家业的,自然要求格外严格。” 我忽然有些笑不出来,这世家的孩子,倒真是可怜。却不知这卢照,还能无忧无虑地过上几年。 “叔父,我饿了。”正在出神,卢照忽地跑回来抱着卢浩的袖子撒娇。 卢浩却板起脸道:“不是出门之前才吃过朝食么?若是你爷娘知道我又纵着你胡乱吃零嘴,又该骂我了。” “叔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无妨的!”卢浩又道。 “难道过往的人不会看见?现放着身边霍将军和阿显不久听见了?你还是趁早打消念头。”卢浩佯怒。 卢浩只是叔父,但与卢照说起话来,却比我与旭轮这对货真价实的父子还要来得亲昵。我心念一动,蹲下身问旭轮,“阿显,你饿没有?” 旭轮的小脑袋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却又道:“不饿,可是阿显想尝尝。” “想吃什么呢?” 听闻娉婷在零嘴上对旭轮管束甚严,出门从不给他乱买东西吃,所以旭轮看着这些吃食都觉得格外新鲜,四下观察,迟迟拿不定主意。 被卢浩看着,卢照不敢多话,却一个劲向旭轮使眼色,望向一个卖签菜的摊子。旭轮正举棋不定,被这样一引导,当即就朝那个摊子一指,脆声道:“那个!” “好,”我将旭轮抱起来,回头对卢浩道:“走,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卢浩还没说什么,卢照便欢呼一声跟上来,“照……多谢霍将军!” 我抱着旭轮走到那摊子前,问正忙着调酱汁的摊主:“你这里都有些什么签?” “除了蝤蛑签1不应节令,鸡签、细粉素签、入炉细项莲花鸭签、羊头签、鹅鸭签、鹅粉签、荤素签、肚丝签、双丝签、奶房签、羊舌签、肫掌签、抹肉笋签都有。”那摊主头也不抬,一串菜名却报得甚是顺溜。 正值开春,竹笋方破土,正是鲜嫩的时候,我便道:“那就来一份抹肉笋签。” “好的,几位请稍坐,马上做好。”摊主指了指旁边摆着的几张胡床2。 我与卢浩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惊得险些喊了出来。但那人却飞快地竖起一指放到唇边,示意我们噤声。我们二人连忙点头,我也顺手捂住了旭轮的嘴。 但他身边的小人儿却没在意这些,只冲我们这边道:“阿显,好巧啊!快过来!霍……世叔,为什么捂住他的嘴啊?” 还好,并未喊破。看来是出来之前便交代过了。 我与卢浩松了口气,一起走过去,在他下首跪坐了,低声道:“臣……见过至尊。” 从前只是听闻有的皇帝心血来潮时会微服私访,却不想今日竟遇着个真的,身边一个侍卫不带,连徐安泰都不曾跟着,只带了个小儿。偏偏这小儿不是太子,也不是嫡长子,却是楚辂。 先帝朗声道:“伯英,卢二郎,竟在此见到你们,真是巧了。” “今日天气好,便与伯英出来走走,想不到在此遇到了……三郎。”我已眼神示意卢浩说话,他果然懂了。只是在叫人的时候顿了一顿,方想起三郎的称呼。先帝行三,这么叫倒也不算错。 我则趁着卢浩说话,凑近先帝耳边,飞快地低声道:“臣与浩然相约来查访朝臣遇刺之事。” 话刚说完,那摊主便端了两只插了竹签的盘子过来,摆在食案上,“几位,这一盘是鹅粉签,这是抹肉笋签,请慢用。” 先帝闻言,朝我微微一挑眉,“竟忘记了这是食笋的好时候……还是伯英会吃。” “三郎见笑了。”我有些窘迫。若不是我天生就好吃,当年我也不会特别注意到能做一手好菜的凌波啊。 炸得澄黄的签菜,看着便引人食指大动,先帝拿起一根竹签,扎了一块鹅粉签,又蘸了蘸一旁小碟子中的椒盐,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便道:“这家的鹅粉签倒是做得不错,都尝尝。” 得了皇帝金口玉言,我们才敢动手。 只是先帝不用亲自动手,楚辂自己便将袖口绾好,拿了竹签挑鹅粉签吃。他素来爱吃辣,便蘸了十足十的椒盐。我和卢浩都是带着小孩出来的,且这两个小孩在家还是娇生惯养的,不太会自己吃东西,少不得要我和卢浩动手来喂。 堂堂皇子都是自己动手……回去后一定要让娉婷教旭轮自己吃。 楚辂吃东西倒是动作飞快,一块鹅粉签瞬间下肚,又毫不见外地扎了抹肉笋签塞进嘴里,“唔……还是笋签好吃!真鲜!只是油太多了,有点腻了。”倒是深得凌波的真传。 随意吃了几口,见先帝都不动了,我与卢浩也没什么胃口,便赶三个小孩子道一旁的桌上去吃,我们坐在这边说话。 “可有所得?”先帝开门见山地问。 我与卢浩俱摇头,“线索太少,无人看见,杀人的凶器又是最常见的匕首,实在是千头万绪。” 先帝眯起眼想了片刻,忽地叹道:“朕还是小瞧了六郎。原以为他不通军务,送到范阳去不死也过不安生,谁知这些年竟硬生生叫他学会了治军,还把范阳那一帮子曾经都瞧不上他的人治得服服帖帖。” 他去范阳也有九年的时间,哪怕是对军务一窍不通的人,只要不是傻子,也都能学会的。大约是先帝那些年忙着斗姨夫都卢湛斗李家斗韩谨,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危险的弟弟。 “只是六郎要借助李家裴家来与朕相斗,那两家人莫不是糊涂,竟还愿意帮着他,为了什么?”先帝屈指轻叩桌面。 此话倒也问得是。李家手里也握着个皇子,且有争储君的机会,楚煊帮着他们夺嫡的可能性并不到。 这一袭话让我们三人都陷入了沉思,以至有犀利的劲风贴着耳畔擦过我才猛觉有些不对。 一柄薄如蝉翼的匕首寒光一闪,一下子晃花了我的眼,直朝先帝刺过去。 索性在战场上练就的本能还在,我虽看不清,身体却下意识做出反应,右手一抓,一下子握住了一条手臂,便死死钳住,左手握拳,重重朝身侧击出,砸出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哼。 一击不成,我旁侧之人便要变招,而我也明显感觉到身后还有好几人同时跃出,朝先帝袭去。 好在先帝是有拳脚功夫的,卢浩也是一把好手,当下便有所反应,飞快地出招,将几名突袭者击退。趁着他们再度围上来之前,我一个旋身,将一旁的三个小孩都拉了过来,塞进我们三个大人身后的包围圈,还顺手夺了旭轮手上的竹签,灌注力道飞快地掷出,竟一下子将一名持刀行凶者的手腕扎了个对穿。 “啊!杀人了!救命啊!”那摊主被吓破了胆,不管不顾地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长声尖叫。他跑了也好,但求能吸引些人来就更好了。 “至尊,臣与浩然先挡上一阵,至尊伺机脱身去找寻街的巡防营与金吾卫!”我与卢浩自觉上前一步,将先帝护在身后。 身后沉默了一瞬,先帝才道:“好。” 在那些人暴起之前,我又飞快地说道:“臣……恳求至尊……将我们两家的稚子一并带走。” 出乎我意料的是,先帝几乎是没有犹豫的,斩钉截铁地答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