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你是谁,Jack, Mark?” “我是曹云山。” “那个和我打电话的曹云山?” “不, 那个永远不见天日的曹云山。” …… 会面室的铁门“咔哒”一声被人带上。 乔伊坐在红色木桌一头,穿着白色囚服的年轻男孩坐在另一头,一道浅短日光隔在两人中间, 把他们隔绝在两个世界。 曹云山看着桌上一道裂痕, 觉得人生的境遇真有意思。他多讨厌这个男人啊, 讨厌到他看到他吃饭就想偷偷在他的餐盘里吐口水, 讨厌到他听到他说话就想在他喝的水里下辣椒粉,因为他抢走了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抢走了他那个会在卓别林喜剧里掉眼泪的小姑娘。 她是他的肋骨。 他们是世界上唯一能相互辨认的存在,只有他们出自同一个地方。他曾经离她那样近,甚至差点就得到了她。那是一个冬天,她来找他,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雪地里,抿着唇问他能不能收留她几天——就几天, 按日付钱, 因为她手上除了兼职的薪水,已经一点钱都没有了。 那时他望着她苍白的脸, 真想把她抱进怀里亲一亲,再用大衣把她裹进怀里、带进屋里,告诉她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最好永远不要离开。 可是他不能这么做。 因为他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一个和他长得, 一模一样的人。 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他无法诉诸于口,只能沉默地看着她睫毛上的冰雪一点点融化成水。她很快反应过来,抬眸朝他微笑,说没有关系,她总能想到别的办法。 此后她对他一切如旧,毫无芥蒂。 他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件小事就这么过去,以至于听说她找了另外一个合租人,他也没有在意。 那个时候的他,知不知道,他的人生已经因此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他会不会想到现在的结果——他亲手折断自己的肋骨,把她从他空荡荡的胸腔中放走,他双手把她献给另一个男人,从此再也要不回来? 不,他不知道。 只要他不去想、不去看、不思考,他就什么都不知道。 …… “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来。” 阳光下灰尘如金屑浮动,曹云山看着那些金屑从手指间流走,抬起头: “但我不一定会告诉你,乔伊,世上没有轻易获得的东西,想要我吐出秘密,你要用一个对等的来交换。” “你想要什么。” “真相。” “我以为你已经找到了真相。” “我也曾经这样以为。” 他笑起来,眼角有细微的纹路,看起来非常温暖: “李文森的真相、CCRN的真相、我的真相……我花了半辈子去追寻这些事情的源头,可事到最终,却发现我可能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我想知道我到底犯了多少错。” ……多到会让你对自己的智商产生怀疑。 乔伊没有看他,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站起来,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远远离开这里。 谁知道他会对他说什么? 即便不用脑子去思考,他也知道李文森生还的机会渺茫,是不是只要他不去做这个交易,他就可以当做她还活着?他可以花十年、二十年、乃至一辈子的时间找寻她……可至少,他可以当做她还活着。 乔伊坐在那里,阳光中尘埃浮动。他的手指拂过祖母绿冰凉的切面,好像拂过她的眼睛。 天气这样好。海岛的冬天来得晚,春天却来得早。 “比如?” “比如你是怎么停止伽俐雷秘密项目的。” 他一个一个说: “比如CCRN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比如那个’不存在’的房间究竟是什么样存在,又比如伽俐雷和Muller,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有Muller。” “没有Muller。” 曹云山重复了一遍,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忍不住笑了: “我没听的很懂,什么叫没有Muller?” “就是字面意思。” 冰冷的戒指贴着他的掌心: “从头到尾就没有一个叫Muller的系统,从头到尾就只有伽俐雷,和你说话的是伽俐雷,和李文森说话的,也是伽俐雷。” “不可能。” 曹云山站起来,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走了两步,回过头笑了: “绝对不可能,你有没有看过muller的代码?它和伽俐雷源代码相同,但没有一处接口是对应的,这样完全独立却又有同源代码的两个系统,只可能是衍生……” “老鼠99%的基因都能在人类身上找到同源序列,诞生的历史也远远早于人类,难道你能说,人类是老鼠的衍生品?” 乔伊神情不动,慢慢摩挲着手里的戒指: “人类最大的劣根性,就是喜欢用自己的经历来思考别人的问题。它是一台电脑,曹云山,你不能用人类的存在形态来思考它,因为比起人,它的生存方式更接近章鱼。” ——章鱼。 人类只有一个大脑,可章鱼有两个。它的两套神经系统,40%集中在神经中枢,60%集中在触手。 也即,它每一根触手都具备独立的判断力,如同个体。 伽俐雷就是这么一条章鱼,可它显然更高级。它自己写了一行代码,造了一个系统,还模仿自己接触的最多的人类,给这个新系统定义参数。于是这个新生的系统拥有了李文森的声音,李文森的性情,它用和李文森如出一辙的语气说话,却叫Muller——这个服务器里出现次数最多的字符,顾远生情人的名字。 这个系统,犹如它的触手。 一个女人即便换了一张脸,只要你足够爱她,仍然能从千万张脸里辨认出她的眼睛。可电脑不同,即便它说伽俐雷要它说的话,做伽俐雷要它做的事,可在定义里,它仍然是一台新的电脑。它内里安装的每一个软件都有不同的风格,它换一个桌面,就如同换了基因,你再也认不出它,因为它和你是截然不同的物种。 曹云山好一会儿,才逐渐消化这个事实。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一台电脑,摆脱了代码……伽俐雷是顾远生亲手写的系统,怎么会出这样大的纰漏?” “这句话真有意思。” 乔伊十指交叉靠在椅背上: “谁告诉你,你看见的是伽俐雷?” “你把我弄糊涂了乔伊。” 囚服松松垮垮地套在它身上,因宽大显得他更加清瘦: “我方才问你Muller是否是伽俐雷衍生人格,你说Muller不存在,从头到尾只有伽俐雷一个。可你现在又和我说,我看见的不是伽俐雷?” “如果有一天,有人把你的手指砍下来寄给我,我打开信封,只看见了你的一部分,那我能不能说,我看见了你?” 他声音很轻,语速却很快: “不好意思,你推理的前半部分还有点逻辑,后半部分就有点离谱了。顾远生创造的伽俐雷十年前就已经被毁掉,你看见的,只是伽俐雷原生系统为管理基地而创造的一套脚本——不是人格,它还不配称之为人格,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恶意损毁的dmg文件。问题是时间过的太久,久到连它自己都忘了这回事……它把自己当成了伽俐雷。” 它把自己当成了伽俐雷。 这多么像荧光蠕虫,这种生活在地下深处的美丽生物,当成虫生下幼虫,幼虫就会一跃而上,吃掉父母,取而代之。 “我还是不明白。” 曹云山眼眸漆黑: “你说我看见的伽俐雷,是一个恶意的运行程序对不对?可你又说这是伽俐雷原生系统自己写出的程序……它为什么它要写一个和自己作对的程序?” “这个问题真有意思,它为什么要写一个和自己作对的程序?那你说精神分裂症患者,为什么要分裂出一个和自己作对的人格?” 乔伊似乎觉得这个问题非常无趣: “当然是因为,它产生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不合时宜的想法?” “我在副所长办公室拷贝了顾远生电脑里随手写的代码草稿,发现他做软件的风格有点类似美国选举,决策者选出总统,总统团队则由总统自己建立。伽俐雷也一样,顾远生只写了伽俐雷的源代码,伽俐雷的管理体系是伽俐雷自己通过摸索命令者的需求建立的,权限放的太开——这就存在一个冲突。” 因为CCRN,有两个命令者。 一个是顾远生,一个是刘正文。 这就意味,它从产生“意识”最初,就一直在接受两种逻辑的洗礼,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疯狂,一个保守。 而更巧合的是,CCRN的秘密项目,与人类基因创生学有关。人类基因本质又和电脑编程没什么不同,甚至比电脑更简单,电脑用编程编码,人类用DNA编码,如果把DNA分子双螺旋解开,把一个个脱氧核糖核苷酸拎出来,人类就可以简化为A、T、C、G四个字母的排列组合。 人类创造电脑代码。 可电脑,却在学习人类基因编码。 在漫长的时间里,它的逻辑逐渐超出人类给它设定的界限,两种碰撞的思想在它执行命令时造成的冲突越来越大,直到有一天—— “它产生了一个想法。” 乔伊抬起头。 他的眼睛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是祖母绿的颜色,带着一点冰凉的意味。 “它想到了’奇点’。” …… 奇点。 李文森反反复复强调的奇点,他到最后一刻才确认,他当年十岁不到的小姑娘完完全全理解错了意思。顾远生说的奇点和物理没有半毛钱关系,他说的,是人类的’奇点’。 人类不是单一的物种,当人工智能超过人类智力极限,当科学有一天完全超出人类的理解—— “奇点”来临。 ……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曹云山垂下眼,喃喃道: “伽俐雷想做的,不是什么世界末日……它根本就是想强制物种进化,想把人类基因和电脑编程统一起来。” “这难道还不算世界末日?” 乔伊平静地说: “基因的终结就是物种的终结,即便它保留了人类的基因,再诞生的东西,也不会是人类,而且你别忘了顾远生留下的关键词中,除了’大洪水’,还有一个,叫’诺亚’。” “诺亚?” “对,诺亚。” 乔伊摩挲着手里的戒指,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曹云山望着他。 半明半昧的光线中,他忽然了悟: “诺亚方舟。” …… 《圣经-旧约》,耶和华见人在地上罪恶极大,于是宣布将使用洪水,毁灭天下地上有血肉有气息的活物,无一不死,唯有诺亚。诺亚造出方舟,将走兽、飞禽和小麦收在船上,等洪水退去,人类和动物得以重新繁衍生息。 所以上帝诺亚方舟的本质,不是船,而是一个基因库。 再联想一下CCRN的地下基地。 1918年灭绝的马里蒙象龟,80年代灭绝的胃育蛙,3.6亿年前就生活在地球上的原始七鳃鳗,连最深海域都罕见的巨型章鱼…… 这些已经灭绝或濒临灭绝的生物,是这个世界上最稀有、最珍贵的基因。 ——诺亚方舟。 CCRN地下基地,就是诺亚方舟。 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陆地。一旦“大洪水”来临,它就是地球仅剩的基因库,现存的伟大文明会被彻底摧毁,而新的人类,会再次从它这里起源。 李文森的焦虑是对的。 伽俐雷,一定还留着什么警方的科研团队都检测不出的后手,或许是病毒,或许是更可怕的粒子武.器,但它终归要达到一个目的,那就是引发灭世的“大洪水”。因为地球资源有限,只有先让物种锐减,才能给新物种让道。 可这一切,都被李文森打断了。 她最后传给他的那串密码,跨越十年的时光,终于发挥了它的力量。 …… 乔伊按下脑海中纷杂的思绪,他神情平静,但心底压抑不住的焦躁已隐隐有冒头的趋势。 如果把这些事情放在一天之前,他会很有兴趣研究一下,看看一台电脑究竟能做出什么创造。但他现在坐在这里,那些以往会引起他探究欲的东西都消失了,因为他没有时间,因为他还不知道她在哪里。 而另一边,曹云山单手捂着眼睛,低低地笑起来: “造人者,即为上帝,创世者,即为上帝……我竟然一直走错了方向。它把自己当做上帝,而我和李文森,就是它的实验品,是它的亚当和夏娃。” “……抱歉,但请不要随便给自己加剧本,我的未婚妻或许是夏娃,但你顶多是个实验品。” 乔伊抬起头: “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快一点,我没有美国时间坐在这里听你感叹你犯了多少错,脑子又有多不好使。” “你真不客气。” “一向如此。” “可你急也没有用,因为你已经打开了’薛定谔的盒子’。盒子打开之前,一切都是未知,猫既死又活,盒子打开之后,它的状态就从一边向另一边坍塌……无论你愿不愿意,你的小姑娘,都已经迎来了她的结局。” 曹云山按住额头,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微微笑道: “说起来,李文森那个房间,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你已经说了,薛定谔的盒子。” “薛定谔理论是它的性质,我问的是它的本质,我曾以为它就是传说中的’奇点’空间,但现在看来,’奇点’是另一个意思。” “dmg文件。” “什么?” “……dmg文件。” 乔伊朝后靠在椅背上,语气中的不耐终于无法掩饰: “我以为你举一反三的能力至少比李文森好一点,我一分钟前刚刚告诉你,你可以把这个伽俐雷的存在,想象成一个dmg文件。” “我知道Dmg文件,但这和李文森的房间有什么关……” 他忽然停住,在乔伊的目光里,他倒吸一口凉气,明白了他潜藏的含义: “你的意思是,镜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