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神殿会
家中如今没了顶梁柱,林氏安顿了孩儿,这些时日天天上山采蘑菇野菜,顺带挖点常见的药。 大约是狐狸窝附近灵气足,周边生长了好些药材,林氏时不时往过来进出。 她一个长年劳作的憔悴妇人,自然没谁看上,狐仙注意了一下也就任她去了,如非必要,他们也轻易不会在人前显露。 只是这日,梁生正在与狐女玩蒙眼抓人的游戏,两人嬉笑打闹,好不快活,他耳边却传来阵阵敲打之声。 继而是女人的哭声,梁生心烦意乱,这会儿换狐女蒙眼来抓他,他心神不属,笑着为她蒙上眼,往旁边走了几步,耳边又是一阵 一阵的呼唤和哭声。 听着颇为耳熟,对方嘴里骂着杀千刀的负心人,只盼着他想想才六岁的孩儿,不要忘了回家的路。 这声音就在脑中轰鸣,梁生也没了与狐女嬉闹的心思了,直到被狐女抱住,他才回神来。 “郎君这是怎么了?不过才半月,便厌了奴家?”狐女娇美的脸蛋发白,眼眸染了红,楚楚可怜的抽噎起来。 梁生一见美人儿落泪,急忙小心翼翼的将她搂在怀里,“娘子勿要胡说,只是我……” “我家夫人是个极好的女子,我与她还有一孩儿,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如今出来许久,我还未曾回家探望,想来他们也该忧心了。”梁生说着叹息一声。 狐女神色略带哀怨,“这些时日,虽说你我过的开心快活,口中也唤我一声娘子,可是你有正头娘子,她还为你生儿育女,我却 是只能有郎君你这半月温情。既如今你想念家中娇妻,那现在就走,再不要回来了!” 梁生顿时心疼的眼眶泛红,“娘子何必说这种话来掏我的心?家中妻子不过是父母之命,与我有结发之谊,我不能做不仁不义之 辈,她为我育有一子,我如何能弃她不顾呢?” “郎君既然这也不愿那也不愿,又一副如此有情有义的模样,何必说这些?你走便是了。”狐女一推他。 “娘子息怒!”梁生忙不迭的哄,“我是这样想的,若是娘子愿意,你可随我回家便是,待到回去之后,我定然将娘子捧在手心疼 爱,谁也越不过你去。” 狐女娇笑一声,捧着这男人的脸,“你个狠心的人儿,这话也说得出来?” 当夜再是美酒佳肴,梁生也打定了主意明日回去瞧瞧。 只到了半夜,他迷迷糊糊间行走在一片白茫茫中,前方传来妇人悲泣,他颇觉得眼熟,上前行了个礼,“敢问这里是何地?大嫂为 何如此悲伤啊?” 只听那妇人哀道:“我那夫君被狐女迷了魂窍,魂魄被她一家吸食,如今早已不在人世了,我正在哭他呢。今后要我们孤儿寡母怎 么活啊……” 梁生心道奇怪,世间竟然有这样的奇事,也只得耐着性子安慰,“大嫂莫要哭了,节哀顺便才是。” “还请大嫂告知,此乃何地?”他又问了一遍。 妇人突然止了哭声,转头看了过来,“你这个冤家,你当真不认得我么?” 梁生大惊失色,后退两步,“你!秀娘!” “你这个杀千刀的负心人,今日我来提醒你这一句,不过是为了你我夫妻情分,若是你心里还有我与孩儿,便早些回来,届时将这 个放在那狐狸窝,你自然平安归来,若是你非要往火坑里跳,我也只能与你恩断义绝了。”林氏说完又哭了一场。 “明日午时,若是你还不走,便再也无机会了。” 林氏说完便消失了,梁生心悸不已,醒来满头大汗,手心一握,骇然发现竟然真有一块八角硬盘。 身后女子雪白柔荑圈上来,娇滴滴的道:“郎君何故起身?” 梁生想着这绝色女儿竟是个害人妖精,一时间所有的旖旎全都烟消云散,整个人一层又一层的往外冒冷汗。 却也不敢惹她,只是干笑道:“只是想起夜罢了,你睡。” 狐女不疑有他,复又躺了回去,他小心的下床外出,入目全是华贵装饰,高宅大院,如今一切点破,他才恍然。 他是在山中遇见这受伤的女子的,随后被她带到家中,可现在又想,深山老林里,哪里来的如此豪华的门庭呢。 而且她如此美貌,却愿意与他无媒苟合,实在不合常理。 心里顿时生了悔恨,梁生惧意涌上来,竟是顾不得太多,连忙就想走。 身后传来女子幽幽的呼唤,“郎君要往何处去?” 梁生僵直的站着,“我……我想着家中孩儿,这些时日不见,实在想念的紧,竟是一刻也待不住了,去去就回去去就回!” 说罢脚下生风的往外走,身后女子面色一沉,“哼,男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之前还亲亲热热的哄着奴家,如今这是怎么了?当奴 家是你那随意被摆弄的娘子不成?!” 话落下,梁生便定住了脚再动弹不得了,他惊骇的转了转眼珠,这才想起手中的东西。 待狐女冷着眉目上前,他抬手壮着胆子将手中的小小八卦一下扔向了狐女。 “啊——!”狐女尖叫一声,金光大射,整个狐宅被这一照,显出了真身来。 梁生再看,这哪里还有什么高门大宅,他正站在荒野坟茔间,身后是个高大的坟墓,方才他竟然是从坟墓里出来的。 顿时脸色煞白,跌跌撞撞的就冲向了外边。 狐女半张脸被金光溅射到,已经是鲜血淋漓,她目光渗出怨恨,“虽然我吸你魂魄修炼,可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竟然如此对我 !当真是无情至极,你这负心人,老娘要你的命!” 旁边的坟茔里也跟着跑出狐狸来,落地便化作人形,或者化作半人模样,张牙舞爪的冲向了梁生。 梁生这几日被吸了大半阳气不说,魂魄也所剩无几了,哪里跑得动,不过两步便呼哧带喘,心里更加害怕,口中道:“我命休矣! ” “娘子,梁生对你不起啊……”眼泪已是夺眶而出。 身后的狐仙们被金光锁住,他见状连滚带爬的往前跑,整个人已是抖得不成样子。 这边的小鱼正在祭炼神牌,神牌算是她目前最重要的宝物,如果祭炼成功,以后修炼也事半功倍了。 神观外头,林氏还跪在那儿,“雪神大人,我那夫君,明日真的能回来吗?” 她这些日子都按照雪神指示,先是去坟冢周围的山谷采药,其实是埋下阵法,阵眼是一件梁生用过的东西,有这个,她才能联系到 他。 随后便是入梦了,将雪神给的一块法器交给梁生,只希望他能尽早回头。 小鱼合眼不言,陆菁撇嘴,这样的男人还要来干嘛? 不过她不懂古代女人,也懒得跟她说教什么现代思想,只是按照小鱼吩咐的回她,“若是他能按照你所说的做,自然回得来,若是 他自己乱了章法,或者中途出了变故,那便是他命中有此一劫,与人无尤。” 林氏心里直发苦,但她也不敢对神不敬,只是更加埋怨自己负心的丈夫。 这些时日,知道他被妖精迷了心,她心里怨恨之后,又不得不为他奔波,如今早已在雪神面前跪了好几日了。 不过小鱼却并没有因此心软,她已经算出梁生阳寿便在近期,只是看林氏如此无怨无悔的模样,知道说了也是白搭,但也明里暗里 劝了不少,看她并不退缩,也就由她去了。 只是她修行一生,知道命不可改,更不会为了一个负心薄幸的男人辛苦,她能帮她救人,费心制作阵盘,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雪神小观一直都没有神祗入住,当年上下水村一整年雨水不丰,就盼望着下半年冬日下两场瑞雪,谁知道竟连一丝儿下雪的迹象都 没有。 村里人商量了一下,便在上下水村中间的地段,凑钱修了这座雪神小观,不过当然没有什么用,因此很快这里就被荒废了。 林氏也是病急乱投医,谁知道这里竟然真的有了神祗。 夜间风大,林氏眼睛眺望着山林中间,又怨又期待,尽管梁生是个那样的人,可是她知道,他还是得活着,要是死了,那才是他们 孤儿寡母的苦日子呢。 小鱼并未睁眼,只是道:“去,让林氏将带来的香烛灯笼点亮。” 陆菁面上不满,却也乖乖去了。 “多谢雪神指点。”林氏当然是说什么就做什么。 小观前香烛一燃,陆菁多日不振的精神竟然一下好了很多,整个人提神醒脑,她眼神晶亮,“难怪你愿意帮她,这是好东西啊。” 跟着又气怒,“忒那天庭……” “慎言。”小鱼不紧不慢的道。 “你要是想图一时口快,先指天发誓与我断绝关系再说。”她淡淡道。 陆菁张了张嘴,回身指着她,“你也太胆小了啊,明明是他们过分!” “又如何?到了这步田地,你竟然还不明白,你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存在,要实力没实力,要权力没权力,那就学会闭嘴努力!” 小鱼冷声道。 天庭是很过分,安小鱼辛苦做了一辈子好事才得来的名声和信仰,全部被他们截胡了,随便糊弄她一个九品官,到如今,她想吃点 东西都得让凡人给她烧,凡人几个铜板的事,她得教导阵法,施法做法,制作阵盘,帮忙算命,就这样,可能最后还落不了好。 但是这就是弱者,她没法反抗,甚至没资格反抗,只能默默记下心里,待到日后清算。 陆菁被她这一打击,竟是面色呆滞,恍若失魂。 不过小鱼已经顾不得她了,她唰的站起身,一手执了神牌,一手拿了神观的鸡毛掸子冲了出来。 林氏原本被勒令布阵之后,不准再进入山林,这会儿也想不起了,眼看着丈夫连滚带爬的奔过来,她喜得眼冒金光,起身就冲了过 去。 小鱼没能拉住,只能咬了咬牙跟上去,受了这凡人的愿,她对她有那么一份保护之责,若是什么都不做,欠了因果又是麻烦。 梁生远远地竟然看见前面有一盏莹莹生光的金色灯笼,隐约间竟有一个高大的神仙身影,他眼睛一亮,口中大呼救命,林氏奔着他 来,梁生脚下一歪,竟然返身倒地,跟着从山上直溜溜的滚了下来。 “啊……”林氏一声惊呼,眼睁睁看着梁生自己摔下来,然后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小鱼挑眉,这人本来就魂魄有失,生气尽散,阳寿看来就在今天了。 抬眼一瞧,狐仙一家在山林间隐隐绰绰,一双双绿色眼睛射出光来,寒气森森的看着小鱼。 “不知道雪神这是什么意思?”小老头走出来,拱了拱手。 不过一个九品神,真以为自己多大的官呢,连个平常厉害的妖都不如,竟然还敢冒头管这事。 小鱼刻意躲在幕后,就是为了暂时不跟这狐仙一家子为敌,她没有这个实力,一直都是指挥林氏,谁知道她自己跑出去了。 “你们迷惑凡人,吸食他人魂魄修炼,有伤天理,我为何管不得?”既然麻烦上门,她也不怕。 “哼,好大的口气,奴家便来会会你这高高在上的神仙!”狐女娇滴滴念了,足尖一点,双手化爪冲了过来。 小鱼闪身避开,指尖捏了个法决,雷霆便炸开她的手臂,狐女一声尖叫,面孔惨白退回,“雷霆术法?!” 这可不是小神会的东西,诸人惊疑不定的看着小鱼。 她指尖背在身后,两根手指已经无法维持实体化,成了虚状,唇色微微发白,只是身后神光一照,反而显的不大出来。 如今的修为去使高等的术法,她收到的伤害绝对比狐女大多了。 握紧了神牌,抽取其中仅有的愿力,一点一点平复魂魄的震动。 “尔等敢来,本神也不惧。”她淡淡道。 林氏抱着梁生已经没气儿的身子放声大哭起来,陆菁躲在小鱼身后,有些不忍的道:“这人早就被狐狸精迷得魂都飞了,阳气也仅 有一丁点,刚刚被狐狸精一吓,最后那口气都保不住,这么一摔自然是没命了。” “你也节哀,想想你那孩儿。”她被小鱼教训过后,也学会了婉转,怕林氏悲痛之下怨怪小鱼,干脆把一切都推给狐狸精,虽说 梁生是阳寿已尽,可是谁让狐狸精自己撞上了门。 林氏果然恨恨的看向狐仙一家,她是劳作出身,力气大,拖着梁生到了小鱼身后,“你们这些害人的妖精,往日里村子的壮丁上山 总是失踪,如今才知道,到底都去了哪儿!” 这一愤怒,想灭杀狐仙一家的心思愈强,愿力也就越强,小鱼顿时觉得身体都好受多了。 “呸!你这凡间丑妇,也不看看自己的容貌,男人不过都是些看脸的货色,老娘看上他是他的福分,这半月有余,对他也算尽心尽 力,可没有亏待他,是他自己负心薄幸,枉送了性命,不过是咎由自取!”狐女早已身经百战,哪里怕她这两句话。 小鱼口中腥甜,今日看来是要有一场大战的,双方实力差距太大,看来这条命是要丢在这儿了。 想到此,传音给陆菁,“等会儿打起来,你带着林氏离开,她还有一个孩子,已经失去了父亲,不能再没有母亲。至于你我,好 歹相伴一生,我这回救你一命,算是了结了。” 陆菁一惊,“这些狐狸精应当不敢招惹林氏,毕竟她阳寿未尽,身带功德,咱们躲进观里去。” “躲不了了,都公然结仇了,他们必定想方设法要除掉我的,就算有神牌在,也不过是一时,等我法力耗尽,便是灰飞烟灭之时。 ” 正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一股恐怖威压降临此地,众人纷纷色变。 “这又是谁来了。”陆菁暗自吐槽。 这边两个懵懵懂懂,那边狐仙一家子已经飘然下拜,“小妖见过逐海大人。” 逐海……奇异的熟悉感充斥脑海,小鱼下意识睁大眼睛想看清楚身处黑暗浓雾中的人的模样。 那人一袭黑袍从头到尾,静静的出现,站在那儿便让人不敢忽视。 “哇哦,啧啧,光看他这身高形体,这人身材绝对正啊!”陆菁悄悄传音跟小鱼道。 却不巧,那人正好偏头看过来,小鱼心下竟然有点紧张,却也不肯退却,长大了眸跟他对视。 明明是这样冷冽的人,可是却有一双蓝色的温柔至极的眼眸,小鱼神色轻动,不知为什么,对这个人一下就充满了好感。 “还真帅啊!”陆菁感叹。 逐海也有些惊讶,眼前的人很有种眼熟的感觉,他对她有天生的亲近之感,这让他微微凝眉,想不通两人之间有何因果。 “本座正打附近路过,感应到此处有异,可是发生何事?”他收回神色,沉声问道。 事实上他已经沉睡三百年,此次是突然心下有异,仿似有自己的缘劫将至,这才出来看看。 看狐仙一家对他如此尊重,小鱼顺着神牌一感应,才知道这人竟然是地府掌冥河的神君,逐海天君。 她上前躬身,“小神见过逐海天君,这群狐妖吸食凡人魂魄修炼,作乱人间,有违天理,小神才出手掌管。” “天君容禀!”小老头急忙开口,“我等身上气息纯净,在此安安静静修炼已有八百多年,怎么敢做这样违背天理的事呢?事实上乃是误会啊。” 狐女抬袖抹泪,“天君,都怪小女多情,看上了那林氏的夫君梁生,小女情难自禁,是梁生自己对家中妻儿不顾,可林氏怪罪小女,求了雪神帮忙,要除掉我一族。天君不知女子争风吃醋是何等厉害,颠倒黑白,胡言乱语都不足为奇,雪神被她蒙蔽,给了她法器,毁了小妖一族栖身之地,所以小妖们才找上门来要个说法的。” 小老头早年得了一件宝贝,能够纯净气息,不然也不敢明目张胆做出吸食魂魄的事的,因此也不怕逐海查看。 林氏气的浑身发抖,“神仙老爷别听这狐狸精乱说,她如今才是颠倒黑白,我夫君分明就是被她勾引,吸干了阳气没了的!” 狐女很聪明,这时候跟雪神泼脏水可不是明智之举,逐海跟雪神才是同为神祗,反而,将事情推到一个凡间村妇身上,才是大有可为,她已经给了雪神台阶,相信她不会不识趣,而逐海天君高高在上,又岂会在意一个村妇的三言两语? 逐海果然没有看林氏,只是又瞧小鱼,“雪神认为呢?” 这让陆菁有点惊讶,对比之前来的那个鼻孔翘到天上去的天官,这个威压更重,但是却如此平易近人,还会询问小鱼的意见,果然神与神也是不同的。 “天君心中已有定夺,小神不敢多言。”小鱼垂眸道。 逐海罕见的隐约翘了翘唇,颇有点愉悦,他意味不明的道了一句,“你很好。” 随即轻飘飘一挥手,跪着的一众狐妖甚至半点反应都来不及,便齐齐化作了飞烟,他一手召出一本竹简,一只玉色朱笔正在飞速自动填写,“阳县五区,九品雪神领域内,有狐妖十三只,吸食凡人魂魄共一百三十七,九品神魂魄五,今判入地狱十六层,刑期无限,直至魂飞。” “乖乖,这里的妖怪都太牛了啊,咱们之前五个神的魂魄都被吃了。”陆菁心有余悸。 对天庭来说,所谓的九品神,不过是连条狗都算不上的,也就是人间那些好事做多了的,专门用一个九品名号,把对方的所有信仰换过来就行了,至于之后怎么办,那都是他自己的事了,他们压根就不会管。 林氏跪到了逐海面前,“神人在上,求求您救救小妇人的丈夫,我家中还有儿子,我们孤儿寡母,没了他不能活啊!” 逐海摇头,“梁生阳寿已尽,与尘世无缘,他今生魂魄有缺,需得做够了五世猪狗,方才能再次为人,退下。” 林氏呆呆坐到一边,已经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逐海回眸,与小鱼对视许久,悄然摩挲指尖,突地抬手,一道神光降临在她周身。 小鱼只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身体一下便凝实许多,她断定,这回再用雷霆术法,也不必担心魂体涣散了。 “多谢天君。” “你秉公执法,即便实力低微也不惧妖魔,该赏。”他只是这样道。 说完,便缓缓消散在黑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