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永言
他们坐在临空的高处,岌岌可危,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 桑书南不过是想说些话来转移注意力。 但问完以后,他有些后悔了。 她只比他大一岁。 过去的这一年,对她来说,并不好过。 桑书南正在懊悔,却听见郁占说:“你知道吗,根据法律的规定,女生要满二十岁才能结婚。” 他愣了一下。 她苍白的脸孔上,浮出淡淡的笑。 不知道是愉悦,还是悲伤。 郁占说:“我一直盼着二十岁生日的这一天,老早就开始数着日子。因为只有满了二十岁,我才能跟永言结婚。” 她口中的“永言”,正是她去世的丈夫,夏永言。 这么久了,桑书南还是第一次在她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他从未听她讲起过他们之间的故事。 桑书南心里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 他望着郁占,想说什么,却又语塞。 郁占脸上的笑,看起来,很温柔。 她的声音里,带上一丝缅怀:“二十岁那天,我们终于登记了。永言开玩笑,夸我是个省钱的媳妇,以后生日和结婚纪念日都在同一天,可以放在一起庆祝。” 起初的时候,桑书南是手足无措的。 他不太明白,应该怎样应对这样的谈话。 直到她轻轻地叹一口气:“我是个急性子,二十岁就做完了别人要花半辈子来做的事。如果今天死在这里,倒也没什么特别遗憾的。” 桑书南骇然。 继而心口刺痛起来。 倒是郁占很快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她苦笑。 大约眼下这四面临风的困境,放大了她心里某些感受。 她明明不该对着桑书南说这些。 他不需要这些颓废消极的言论。 他需要更加正面的、阳光的影响。 郁占想要说些什么话来挽救局面,却听见桑书南低低地开了口。 他说:“如果今天死在这里,我会非常、非常遗憾。” 郁占愣了一瞬,下意识地问:“说说看,为什么?” 桑书南凝视着她,轻声细语:“我活了二十年,好不容易才遇见你。很多事没来得及做,怎么舍得现在就死。” 郁占怔住。 一阵风过,缆车再度晃荡起来,在空中摇摇欲坠。 他覆在她手背的那只手,移开去,改为揽住了她的肩。 她侧着头,靠着他的胸口。 他的心脏跳的很快,一下一下地,鲜活有力。 这是他第二次拥抱她。 这种情境之下,她无法推开他。 “郁占姐。”桑书南在她耳边,轻声地唤她。 郁占心绪复杂,闷声不语。 他在她耳侧,发出一阵轻轻的笑声。 他说:“你还要照顾我长大,不能说这样丧气的话。”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缆车忽然一阵巨震。 郁占发出一声惊呼,更紧地贴住了他。 胸口挂着的彩珠项链,不知怎么被挂断了线,珠子散落开去,落到风里。 缆车开始往前移动。 他紧紧地按在她肩上的手松开了,改为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好了,别怕。” 她急促地呼吸着,过一会儿,才说:“拿开你的爪子。” 桑书南愣了一下,把手抽了回去。 恋恋不舍地。 郁占说:“以后不准这样了。” 她这样说着,语气却并不严厉。 桑书南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却不敢表露出来。 他只低眉顺眼地点了点头:“嗯。” 模样看上去,甚至有一点点委屈。 郁占无可奈何。 她有些想笑。 桑书南平素沉默持重,老气横秋。 他带着与生俱来的隐疾,天然更难感觉到快乐。 但他的内心,温柔,充满热情。 所以他冒着被她疏远的风险,安慰她,鼓舞她。 告诉她,她被人恋慕,被人怜爱。 郁占都懂。 她心底又温柔,又有些淡淡酸涩。 桑书南再度让她觉得,他像极了曾经的自己。 这样的桑书南,令她无法狠下心来训斥。 郁占想,事情似乎朝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 而她对这局面,束手无策。 ※ 好不容易从缆车上下来,景区管理人员等候在终点,给满腹怨气的游客们道歉。 周正真在他们后面那辆缆车上下来,出了一身的汗,t恤的背心湿了大片。 周正真说:“吓坏了?没想到竟然遇见这样的事。” 郁占笑了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桑书南说:“今天我们还是走路下山。” 他的建议,得到了一致同意。 他们无意纠缠,走出缆车站点外。 一出门,就看见费行安。 费行安迎过来,说:“你们总算出来了。没受伤?” 他的眼睛望着郁占。 刚刚经历了这样的事,郁占看费行安,觉得没那么讨厌了。 她笑了笑:“没有,让你担心了。” 他们一起走了几分钟,抵达视野开阔的山顶。 郁占问费行安:“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们照张合影?” 费行安自然点头:“没问题。” 她把手机递给他。 费行安往后退得远远地,对着他们喊:“一,二,三!” 郁占对着镜头龇牙咧嘴。 费行安望着她笑。 “再来一张!” “好了!” 费行安低头摆弄手机,郁占他们走近去,围着看。 郁占站在桑书南和周正真中间,两个男人的长相并不相似,脸上却带着非常相似的神情。 都是淡淡的笑容,很矜持。 只郁占一个,站在中间,笑容看起来没心没肺。 他们围在一起看照片,没有人注意到,一个中年男人走过郁占身边,又很快消失在游人之中。 郁占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斜挎包,包底被人划开了口子。 看看周围,尽是陌生的人,哪里还能觅见小偷的影子。 周正真说:“你先看看丢了什么。” 郁占咬着唇,蹲下身,把包放在一块较平整的石头上,开始翻找。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的钱包不见了。” 周正真皱起了眉:“证件在钱包里面吗?” 她摇摇头:“证件单独放在夹层里,还在。” 周正真松了一口气:“损失了多少钱?” 郁占说:“我带了一千块的现金,早些时候买东西花了六七十,剩下的在钱包里。” 情况还不是太糟糕。 费行安在侧,劝慰:“就当是破财消灾了。钱也不算太多。” 郁占点了点头:“嗯。” 她脸色有些苍白,一路上魂不守舍。 桑书南找到机会,问她:“钱包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 只是现金,不至于令她这样失态。 郁占愣了愣,侧头看桑书南。 她勉强笑笑:“没什么。” 桑书南沉默下去。 过一会儿,她又开了口,说:“那里面,有一张永言小时候的照片。” 郁占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微微颤抖。 桑书南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停下脚步。 郁占怔了怔,下意识地也停下脚,看着他。 桑书南说:“我们去找景区的领导。这种景区里的小偷,应该是惯犯,说不定在景区的保卫那里早就留过案底。” 郁占愣了一下,迟疑着说:“你的意思是,我的钱包,还有可能找回来?” 桑书南说:“能不能的,试过才知道。” ※ 景区管理办公室内。 周正真皱着眉,说:“我们来景区旅游,当然希望开开心心的。结果前脚因为缆车事故吓得不行,后脚就被扒手偷了钱包。再好说话的人,碰上这样的事,也会生气,是不是?” 景区主管刚刚安抚完坐缆车的游客,坐下来没两分钟,又迎来投诉的人。 他抽出纸巾来擦汗,边擦边说:“我们以后一定会加强管理。” 桑书南在侧,忽然开了口:“钱包里的钱倒是其次,里面有我一位去世亲人的照片,我们希望能找回来。” 景区主管点头哈腰:“我们会尽量找,可是景区人多,山区又没有监控设备……” 桑书南打断了他:“我是‘识风’论坛的版主,如果必要,我会就贵景区的管理现状写一张长帖。您听说过‘识风’论坛吗?” 景区主管白了脸。 他当然听说过。 费行安在侧,此刻插了一句话,火上浇油:“‘识风’论坛不是国内流量最大的论坛么?” 很多事情可大可小,但网络舆论不易控制,万一闹大,上级势必会对他从重问责。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倒也不算他欺软怕硬。 景区主管即刻打定了主意。 他陪着笑脸说:“听过,当然听过。这样,这位小兄弟,你不要激动。我现在就打电话打听情况,你们先坐着喝水休息休息,好吗?” 景区主管走出办公室去,用手机打电话。 嘀嘀咕咕地讲了一阵,他又返回来。 “我已经让人着手去查了,如果不出意外,今天晚上就能有消息。我代表景区,请几位先去用晚饭,等等消息,好吗?” ※ 饭才吃到一半,有人就敲响了包厢的门。 郁占的钱包,被穿着景区制服的年轻男人捧进来,问她:“请问这个是不是您的?” 郁占沉着气,没说话,伸手将钱包拿过来。 她的指尖微微发抖,打开钱包。 钱包里的钱不见了,但一张薄薄的纸片,仍夹在原来的位置。 她把那张纸片捻出来。 泛黄的老照片。 笑容灿烂的小男孩。 是她的永言。 郁占克制着情绪,点了点头:“没有错。” 景区主管还在赔礼道歉:“钱包是在路边捡到的,钱已经不见了,但是我们景区可以为您补上……” 桑书南无心理会,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郁占身上。 他心里又替她高兴,又有些淡淡失落。 郁占很少提夏永言的事。 即便是提,也从不谈他们之间的感情故事。 可桑书南已经明白,她一定是深爱着那个已经故去的男人。 她现在当他是小孩子,这没什么关系。 终有一日,他会长成成熟的男人。 可他该怎么去跟一个死去的人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