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搬家
临江市,梓安区,凤天大厦六层。 郁占走出电梯,左拐,直行。 抬眼看看,前方的全自动玻璃门上方,挂着土黄色logo。 logo上显著位置,写两个隶书字,“沙场”。 那是她跟夏永言一起设计的公司标志。 郁占盯着那logo恍了神。 微停了两秒,她才走近自动玻璃门。 前台是个年轻女孩,来公司工作已有一年,认得郁占。 她站起身来:“郁小姐!” 郁占笑笑,喊出来她的名字:“你好,妙然。” 郁占往夏永言以前的办公室方向走。 路上经过周正真的办公室。 他办公室的门半掩着。里头的人坐在电脑前,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劈啪作响。 郁占站在门口,屈起手指敲了敲本就敞开着的门。 周正真听见敲门声,头还没抬起,声音已先说出来:“请进。” 郁占不客气,走进门。 周正真抬眼,见到是她,立刻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站起身:“是你。这么早就来了。” 郁占微笑:“我怕误事。” 她是来参加公司周五下午的例会的。 夏永言是“沙场”公司的最大合伙人。 他去世后,郁占继承了他的遗产,包括这个最大合伙人的身份。 但郁占与夏永言的专业背景差距甚远,对公司情况的熟悉程度亦十分有限。 ——她暂时没有能力胜任夏永言的工作。 周正真全面主持公司事宜,聘用了两名新入职的员工接手夏永言负责的业务。 周正真请郁占每周至少来一次公司,出席周五下午的会议。 她每次都来,只是旁听,偶尔发问,非常尊重周正真的意见。 郁占看起来精神不错。 事实上,周正真总担心她遭受沉重打击,可能会崩溃失控,但郁占每次见他,总是平和镇定的模样。 距离上次见面已有一周。 周正真想起来她上次替他解围的事,说:“谢谢你上次替我参加家长会。” 家长会上的事情,郁占一桩一件,在邮件里写得清清楚楚,早发给了周正真。 她笑了笑:“不客气。我还是第一次当家长,也算是丰富了人生体验。” 下午的会议两点钟开始,到四点半才结束。 会上,郁占坐在周正真身侧,看见他调至会议模式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发出微响。 会议结束,周正真照例去郁占的办公室,也就是夏永言以前的办公室里,跟她汇报一些例会上不便说的事。 谈到一半,他手机又响了。 周正真看一眼屏幕,皱起眉头。 郁占说:“没关系,你接。” 周正真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他拿着手机离开了郁占的办公室,十分钟后才回来。 郁占冲着他微微一笑:“什么事?” 周正真叹口气,也没瞒着她:“我们住的房子租期到了,房东要我们腾地方给他亲戚住。可我还没找到合适的新房子。” 郁占想了一下,说:“你有什么要求?我可以帮你问问。” 周正真答:“就是要离书南的学校近一点。你知道,我平时没有太多时间照顾他,更谈不上接送他上学。但是临江二中附近的房子早就爆满了。” 周正真提了两句,就继续讲工作上的事。 讲完了,时间也到了五点后。 周正真准备离开,郁占叫住了他。 “周先生。” 她声音里带一丝犹豫。 周正真用问询的眼神看她。 “我有个建议,但不知道是不是可行。” “什么?” “我在市内有两套公寓,跟永言结婚前我住在那里,现在都空置。” 周正真脸上一喜:“在哪里?” 郁占说:“离公司近,走路只要十分钟。” 离公司近,那么离临江二中就远了。 周正真难掩失望。 郁占看着他,慢慢地说:“周先生,你听我说完。这两套公寓是我母亲在我升学时替我买下的,一梯两户,正好占一层。我最近准备搬回公寓去住,你们如果住对面,早上我反正也是要出门去买东西,可以顺道替你送书南上学。” 周正真明白过来。 仔细一想,郁占的建议是相当诱人的。 周正真中年离异,净身出户,独自带着桑书南生活,生活上的确有许多困难。 更不用说现在公司重担大半压在他身上,桑书南又升读高三,进入人生关键时期。 郁占虽然没有说要搬回公寓住的原因,但想一想也就明白。 她守着那么大栋空房子,夜深人静午夜梦回时,回忆起旧人旧事,该如何自处? 他和书南需要照顾。 郁占也需要照顾。 周正真已经动心。 他是豁达通透的人,觉得郁占的建议不错,也就没有扭捏作态,说:“如果你能帮忙,真的再好不过。但我还是要先问问书南。” 郁占笑了。 “好的。你决定好了就通知我一声。” 五点半,郁占独自驱车离开公司。 陈嫂三天前提出请辞,要回老家去照顾怀孕的儿媳,昨天已经搬走。 今晚家里没有人给她做饭了。 她也找不到人陪她吃饭。 郁占开着车子,经过十字路口,一眼瞥见一侧街道的门面上,挂着熟悉的天蓝色广告牌。 那是“竹中家”日式快餐连锁店。 郁占将车子停靠在店前的停车位上,走到店里去。 柜台里,穿着天蓝色制服的年轻女孩神情疲惫,仍挂着职业的笑,问:“欢迎光临,要点些什么?” 郁占答:“两份牛肉盖饭,打包。” 等待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起桑书南来。 他穿蓝白色校服,坐在油腻的旧餐桌前,埋头吃牛肉盖饭,一口扒进去大团的米饭。 像饿了几天几夜没吃一样。 又像是吃着什么极品美味一样。 郁占想着那一幕,微微地笑了。 她有点,羡慕他。 周三下午。 五点十分的铃声一响,桑书南背起书包往外走。 天色阴沉,似乎要有一场暴雨。 今天不同往时。 家里有人在等。 桑书南加快脚步。 他比平时早了五分钟到家。 走得太急,桑书南额上出了些汗。 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沾湿了,黏黏地贴在额边,有些不舒服。 桑书南找出钥匙开门,刚拧动门锁,听见动静的周正真已经过来替他开了门。 周正真说:“今天挺快的。” 桑书南应一声:“嗯。” 他应着周正真的话,目光却往屋子里头探。 里头的人原本坐在沙发上,此刻已站起身来。 视线交汇,她弯起唇角,对他微微笑。 她今天的打扮没那么古板。 上身穿件粉白色雪纺衫,下面一条中腿牛仔裤。 一头黑色直发瀑布般披散在肩膀两侧,长及胸口。 她脂粉未施。 桑书南想,她今天这张脸,帮助他良好地理解了“脸像剥壳鸡蛋”这个修饰句。 今天的郁占,看起来跟他同班的女生差不多年纪。 郁占主动同他打招呼。依然像上次那样,口齿清晰地叫他的全名:“桑书南,你好。” 桑书南犹豫了一下。 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夏夫人?郁小姐?或者郁姐姐? 桑书南最终只干巴巴地说:“……你好。” 周正真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你一头的汗,去洗把脸。” 桑书南陡然尴尬起来。 明明他是主她是客,但这时候他感觉到局促,连手脚都觉得放错了位置似的。 他垂下眼去,说一个字“嗯”,而后匆匆往洗手间里走。 毛巾不见了,大约是被周正真收入行李当中了。 桑书南拧开水龙头,两手捧了一捧凉水,扑到脸上。 胡乱洗了两把,他扯下纸巾擦干脸,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 确认没有仪容不整后,他才走出门去。 桑书南走出卫生间,发现周正真不见了。 家中两道门大敞着,只有郁占一人坐在客厅的椅子上。 有股风从楼道穿堂而入,吹动客厅的窗帘猎猎作响。 郁占身上宽松的白色雪纺衫被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身体的清瘦轮廓。 头发被吹到肩后去,显得稍微有些凌乱。 郁占侧头看他,说:“搬家公司的到楼下了,周先生领他们上来。” 桑书南望着她,轻轻地“哦”了一声。 郁占忽然又笑了。 她看着他,说:“我姓郁,郁郁葱葱的郁。单名占,占卜的占。” 桑书南怔住。 他想,她为什么忽然跟他说这些? 虽然他之前的确只知她姓郁,并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微微地笑,解释他的疑惑:“你从来没叫过我。” 原来她早就发现了。 桑书南站在那里,迟疑片刻,到底有些局促地开了口:“郁占……姐。” 后面一个“姐”字,说得不情不愿。 她明明那么年轻,站起来比他还矮半个头。 却活生生当了他一次家长。 自动升级为他的姐姐。 这可真是不太公平。